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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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我是那天晚上九点多钟到达“林城”的,后来才听人说是麻城而非林城。麻城我当然是知道的,虽然没有来过,但听人提到过这个地方。到站后,我问司机这附近有旅店吗?当然有,他说,然后打量了我一眼,说道,我看你是外地人吧,我建议你去家旅店,那里环境较好,比这一带要干净多了。后来,他就指给了我一条去“银河宾馆”的路。当天晚上我就在银河宾馆住下了,睡得很香。早上,我退了房,又来到汽车站。昨晚睡觉前我就想好了,今天要闭着眼睛上一辆车,让它把我带往道路的尽头。我就闭上眼睛在停车场溜达,然后就在一辆中巴车前睁开了眼睛,一看,这车是开往一个名叫“水月”的地方的。这名字好啊,我想,就去水月吧。

去水月的路很难走,主要是路面不平整,而且中间有很长的盘山路,汽车在一座山头上转了半天,才从山脚转到山顶,然后又从山顶转下来。水月是一个镇子,不大,但很静。我在镇上呆了两天,觉得这儿仍然不是我理想中的归宿。我要找一个完全没有开化的地方住下来,我要当一名乡村小学的教员。这是我下山前就已经想好了的。我去找镇政府,我说我是从武汉来的,曾是一所大学的老师,但现在我想找一所条件很差的小学教孩子们读书。他们不理解,他们问,一个大学老师跑到我们这个穷山沟里来做什么?你究竟有什么要求?我说我什么也不要,只是想体验一下生活。体验生活?他们狐疑地打量了我半天后,问道,你是作家吧,要么是记者?我说我就是我,我要当一名名副其实的民办老师。他们答应研究研究,下午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下午,我又去找他们,镇长笑眯眯地接待了我,他说,有个地方叫猴子岭,那里荒无人烟,看来比较适合你提出的要求,如果你愿意,我们马上可以派人送你去那里。我想都没有想就回答说,我愿意。于是,镇长就让人把我送到了猴子岭。

我在猴子岭一待就是五年。我几乎熟悉了那里的每一棵树木每一株草,更不要说那里的每个老百姓了,他们的每一张脸都存放在我的记忆库中,我爱他们,特别是那些孩子,他们淳朴,甚至笨拙,但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人性的力量,那是一种什么都不计较只计较生活的力量,本真,坚定,就像老曲你当年对我说的那样,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情况下,在活不下去的情况下,仍然要问一问:你是不是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我想,我从他们身上所看到那种不服输的信念,这就是我在那里所得到的最大收获。有了这些收获以后,我自认为可以应付今后的一切了。

那天,我正在上课,有人推门而入。你知道,我每天的课都是排得满满的,由于学生年龄参差不齐各年级的人又不多,所以我都是把他们合在一起上的课,因此头绪也很多。当那个人推门进来时,我正在给三年级的孩子布置课外作业,二年级的学生正在朗读课文。

“安老师好啊!”来人大声说道,吓了我一跳。

我看着来人,一下子怔住了。

老曲啊,说实话,当时我差一点就当作学生们的面哭出来了。为什么呢?因为巩固来得太突然了,尽管那几年里我一直在避免回忆从前的人与事,但是,当那些人和事贸然闯进我的生活中时,我发现自己其实仍然十分虚弱。

我木讷地跟随巩固走出教室,看见操场上停了好几辆车,看见镇长、教育组的人都站在车旁边,笑盈盈地看着我。

巩固说,他是来捐助办希望小学的,麻城属于大别山革命老区,所以他就来这里了,但他没有想到我竟然“躲”在了这个山坳里面。我问他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呢,他说,是镇长说的,他说来了个武汉女教师,在猴子玲小学一待就是五年,不知是什么地方着了魔,她非要去那鬼地方不可。所以嘛,我就决定过来看看罗,巩固笑道,我在门口站了半天了,真不敢相信是你……

巩固在猴子岭小学待了一个晚上,他捐给了小学十五万块钱和四台电脑。第二天,我送他到水月镇,一路上他都是有说有笑的。他还是从前那种性格。快到镇上时,他突然问我是不是准备在这里面躲藏一辈子。我说我并没有躲避,只是觉得这里很适合我。巩固说,我当然没有强迫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回武汉看看。我问有什么好看的?

“安心,”巩固轻轻说道。

我一下子就懵住了。

巩固说,安心现在很好,脑子虽然傻了,但反而离人性更近了。起码,你应当回去谢谢韦冰和小米一声才是啊,他说道,这些年幸亏有了他们。

我泪如泉涌。过了好久,才哽咽道:“他们怎么样?”

巩固说,他们一直在四处打听你的下落,韦冰始终相信你还活着,等你回去给他和小米主持婚礼呢。

你呢?我问他。

我很好啊,巩固说,你看我现在这样子不是挺好的吗。

他看上去的确气色不错,与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巩固相比,现在的这个巩固似乎更精神了。这就好,我想,生活应该就是这样,它养人,而非毁人。

唯一的变化是,我离婚了,巩固笑道。

为什么?我问。

巩固爽快地回答道,因为你,因为和韦冰一样我也坚信你还活着,所以我要轻装上阵寻找你……

说着,巩固抓住我的手。我心中一热,浑身酥软,喃喃道:“马上送我回去好吗?”

这样,我就回到了武汉。巩固一直将我送到韦冰的楼下,你上去吧,他说,我在下面等你。

我费了很大的气力一步一步将自己送到韦冰的家门口。我摁了摁门铃,门很快就打开了,我眼前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肥胖的男孩,样子憨憨的,说话瓮声瓮气的,我听见他咕囔道:

“妈妈……”

我问:你叫什么?

“我叫小矾……”他说。

后来,我才听韦冰告诉我,安心出院以后就只会说这两句话了,其他的,无论怎么教他,他也记不住。

2001年6月4日初稿

2002年6月24日定稿

于武昌两湖书院

跋:被遗传的母亲

“今天,妈妈死了。”阿尔贝.加缪这样让默尔索在心中自言自语。而我必须强迫自己去承认这个事实。是的,她死了。一个人,独自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一个我想象了千万遍却只能止于想象的地方。这是发生在清明节那天凌晨四点的事。急促的电话铃声过后,我感觉身体被抽空。与默尔索不同,她是他的“妈妈”,而她是我的“母亲”。哦,母亲!一千个声音在我的内心深处叫喊着,交织成一片单纯的喊叫声。但我知道,不是距离阻遏了我唤醒她的可能,而是时光切断了所有复苏的迹象。母亲走了。我想起一个故事:一个孩子与他母亲在街上走丢了,他决定去向人打听,但谁也告诉不了他母亲去了哪里。最后他找到一个警察,问道,您见过一位身后没有我跟着的母亲吗?

“您见过一位身后没有我跟着的母亲吗?”这是一个令人多么心酸的问题。

我是在写作这部作品的过程中与母亲走失的。后来,我想,其实在此之前事情就已经发生了,只是我还没有意识到罢了。母亲是个身体单薄的女人,走得并不快,因此责任在我。去年秋天,我带着抱病的她去医院做磁共振检查,得知她患了鼻咽癌(晚期)。我请她吃的最后一顿饭是一碗素面,而她只吃了碗面上的几片菜叶……从那时起,我就开始了与魔鬼的谈判,我提出的唯一条件是,让我把这本献给母亲的书写完,让她亲眼看见。然而,当我匆匆赶回家时,她已经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一只高飞的雀鸟误以为天空才是自己的家园,只有当它累了栖落于枝梢之间时,才不得不承认大地才是它真正的家。我们都有过类似的误解,以为远方、高处才是自己生活的归宿。现在,我终于明白,一个作家或诗人所谓“天生的”才华是多么经不起推敲,一个写作者所有的禀赋其实都得自于一位平凡女性的孕育。问题是,为什么当我明白了,当我正准备表达感激时,她却要消逝?于是,我进而明白了所有苦难的根源,无论是伤感、疼,还是痛心疾首,其实都是一种足以致命的遗传。母亲,我遗传了您的疼,并从您那里接过了与疼作斗争的坚强性格。

艾.巴.辛格写道:“事实上,肉体和痛苦是同义词。如果选择了邪恶而得不到惩罚,选择了正义而得不到酬报,那怎么可能还有什么自由选择呢?在所有这一切苦难的后面是上帝无限的仁慈。”

在这部关于苦难的作品中,存在着若干个矛盾的环节,没有一个可以解开。在写作的过程中,我确实体验到了命运的玄机。我们的主人公置身于由矛盾交织而成的一张命运的大网里左冲右突。她找不到和解的方法,最终只好选择了放弃。这样的处理也许会让一些生者感到屈辱。然而,我要说的是,在所有这一切苦难的后面必然存在着一个苦难的根源,仿佛从火山口汩汩而出的岩浆,你看见的一切都在眼前灰飞湮灭,但你看不见那个喷火的人是谁。

因此,活着的母亲让我快乐而让她痛苦,死去的母亲已与痛苦同归于尽,而我遗传了她的痛苦。这或许才是解决矛盾的唯一出路。

2001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