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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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韦冰想起安亦静以前劝慰他的话,的确,小米的话没有错,难怪人家委屈呢。看来,这种现状是到了改变一下的时候了。于是,他缓和语气说道,过几天我就找人来将家里重新装修一遍,好么?一切都听你的意思,你想怎么装修都行。好了,现在,起床吧,待会儿还有事呢。

什么事?小米问。

韦冰说,我觉得不大对劲,我预感到可能会出事,我准备过汉口去看看他们。

你是说安?小米望着韦冰,好吧,我和你一起去,她说道。

他们是在下午四点多钟的样子来到租界老房子门前的。韦冰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再用力敲,仍然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怪了,他们会到哪儿去呢?他在心里嘀咕道。小米说,问问楼下的人吧,兴许他们知道他们回过家没有。

于是,两人又来到楼下,向一位坐在路边的老太婆打听,太婆摇摇头。韦冰想,对面小卖部的人可能见到过安亦静,就横穿马路过来问道,请问今天你见过住在对面楼上的那个女人吗?见过呀,人家回答,中午的时候见到过那女的带着孩子上了楼,大约一小时后,女的一个人下来了,在马路边拦了辆车走了。小孩没有跟她在一起吗?他问。没有,那人回答。韦冰一听就知道出事了,虽然他不敢肯定这件事严重到了什么程度,但肯定发生了事情,他有些心慌,急忙朝小米那边跑去,跑了几步又回来,问小卖部的主人是否有老虎钳子或钉锤什么的。有啊,干什么用?当他正准备去拿的时候,韦冰想到自己车里面的工具厢里就有,算了,他摆摆手,说道,我车里有。

在拧开门锁走进屋子里的刹那间,韦冰似乎看见了死神从窗口跳下了楼。

3

她自以为已经得到了解脱。哦,死亡原来是一件这样简单的事情,只需一个念头就足够了。在慢慢坠向黑暗深处的过程中,她眨巴着沉重的眼皮四处搜寻着小矾的身影。她隐约记得刚进来时还听见过小矾“咯咯”的笑声,当她用“嘘”声示意女儿不要声张后,小矾就藏起来了,再也没有露过面。小矾啊,现在你可以出来了,这地方我不熟悉,我还要你给我带路呢?她说。但很快她就发现嘴巴里塞满了沙土,她已经开不了口了。

意识却仍然在脑际盘旋,像一只乌鸦正在寻找一根能够高瞻远瞩的枯枝。现在,她唯一能够抓紧的只有母亲那身白色的裙裾,带领她越来越快地向地壳的裂缝处奔去。她感觉到耳畔呼呼直响,好象冬日旷野上的狂风在呼啸,随后她感觉自己的身子慢慢僵硬了起来,与此同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亘古不化的冰天雪地……

老曲将女人从坟堆里拖出来,摸了摸她的脉搏,又掐了掐她的人中。还活着,幸亏我来得及时,他想,不然的话,这世上又少了一个人多了一个鬼。他把女人扛在肩头,然后大步流星地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老曲的家在山坡那边的那片松树林里,两间依山建立的木板房,有些破旧了,但住进去还是比较舒服的。他已经在这爿房屋里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三十年前,他怀揣一截绳子来九峰山上吊,结果被一个老得不成体统的老太婆给救了,自此以后他便打消了寻死的念头,一天天地活了下来。那个老太婆在救下老曲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老曲一度曾四处寻找她,但是都没有找到。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而且即使他讲给别人听,人家也不一定会相信的,至多会说:你见鬼了!是啊,那天老曲真是见鬼了,他刚刚把绳子拴牢,准备将脖子套进去时,绳子就莫名其妙地断了;他不得不用剩余的绳子再拴,结果刚拴好,那根树枝竟然断了……如此几次反复后,老曲沮丧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在他背后问道:“你为什么非死不可呢?”老曲扭头就看见了那个又老又丑的怪物,脸上的皱纹像风干的橘皮一样又多又细密,他没好气地说,“你管不着!”老太婆嘿嘿地笑了笑,嗓子更嘶哑了,她说,“我这里有一把柴刀,如果你觉得自己非死不可的话,就当着我老婆子的面一刀一刀地把自己砍死,你敢不敢?”说着,就将一把锋利的弯刀扔在了老曲的面前。老曲捡起弯刀,想了想,又放下,说实话他当时确实不敢这么做。“不敢是吗?”老太婆用激将的口气说道,“你也不过是个胆小鬼嘛,像你这样的家伙,我看还是拿起柴刀砍几棵树搭个棚子苟延残喘吧。”老曲说,“我怎么不敢,我是没有想好应该先砍什么部位呢,要是一刀砍不死怎么办?”“那好说,如果一刀砍不死的话,就来第二刀呀!”老太婆笑道。老曲再次捡起弯刀,比划了几下后,再一次放了下来,他觉得自己还缺乏必死的勇气,什么时候我才会有这样的勇气呢?他想问老太婆,但老太婆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你现在就把刀收起来,等哪一天想清白了有勇气了再死也不迟。”于是,老曲就拎起弯刀沿路下了山。走到山脚下,他突然想起忘记问那老太婆是谁了,就转身回到山上,但老太婆已经踪影全无了。老曲决定就在自己寻死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他砍掉那棵松树,接着又砍掉了附近的一些松树,搭了间棚子住了下来。那时候陵园管理处还很涣散,没有谁来管他。过了几年,管理处走向正规了,就将老曲招收进去当了一名护陵员。

那把弯刀一直挂在老曲的床头,有时,他也会把它取下来拎在手里,漫山遍野地转上一圈,希望能够再次遇见那位老太婆,但她就像个梦一样消逝了。

老曲将女人放在自己的床板上,用手指在搪瓷缸里蘸了几滴水,浇在她微微开启的唇齿之间。然后,便坐在角落里等待女人醒来。

将近半夜了,到处传来昆虫的鸣叫声,还有夜鸟争宿的扑翅声。最近几年来九峰山安家落户的鸟越来越多了,白天还感觉不到,一到晚上便从林子里传来鸟儿们为争夺地盘所发生的打斗声,间或还有战败的鸟儿所发出的凄厉的啼鸣,煞是阴森恐怖。老曲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在山间生活的这么多年里,他什么都见过,连人们传说的孤魂野鬼他也见过,不过是些飘飘忽忽的影子罢了,看见阳气旺盛的人后连躲都来不及呢,有什么可怕的呢,鬼魂专门吓唬那些心里有鬼的人。老曲不怕鬼。陵园管理处在山下修了职工楼,起初领导劝老曲搬出去住,但怎么也说不动他,后来就依了他,反正有人住在山里面总比没人住好,这些年九峰山之所以没有发生盗墓之类的事全是由于有老曲住在这儿,因此就帮助他改善了住房条件,重新搭建了木板房,而且还牵来了电灯。不过,老曲很少用电,他喜欢黑夜,喜欢那种影影幢幢的感觉。

“嘘——”

老曲突然听见女人那么轻轻地嘘了一声,接着,他看见女人像煮沸的面条似地动弹了几下,他赶紧走过去,用一只胳膊搂住女人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端起搪瓷缸将水送进她的嘴里。

怎么样?他问道。

女人睁开眼睛,眨动了几下,然后目光落在眼前的这位男人身上,好象再也没有力气将目光移开一样,她怔忪地望着他。

他说,别怕。

她嗫嚅了几下嘴唇,一行清泪滚落在苍白的面颊上。

4

主治医生将一张化验单推送到韦冰面前,说道,“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能够保住这孩子的小命已经是奇迹了,说了你也许不会相信,但的确是这么回事:这孩子总共服了将近两百片安定,但至少有一百粒是水货,就是假药,而就是这些假药救了他,否则他就死定了。”

韦冰哭笑不得。从医生的话中他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这孩子是自杀未遂。假若真是这样的话,韦冰心里还好受一些。

你们这些做家长的不象话呀,医生用指关节敲打着病历,责备道,孩子买了这么多的安眠药放在家里,你们难道都没有发现?看来你们对孩子关心不够,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看看,你还是大学教授呢,让我说什么好呢!

韦冰抱歉道,是啊,都是我们这些家长没当好,失职了,让你费心了。对了,现在,这孩子情况如何?他问。

“病情已经稳定了,”医生回答,“不过,他的大脑神经全被烧坏了,估计今后……”

你是说他变成傻瓜了?韦冰问。

差不多吧,医生叹息道。

再也治不好了么?韦冰问。

医生摊了摊手,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如果他没有喝那么多牛奶的话,情况可能没有这么严重;再加上耽搁的时间也长了些。”他解释道。

韦冰看了看手表,然后对医生道了声谢,就匆匆来到安心的病房。走在静静的长廊里,他感到心情异常平静。对于这座医院他并不陌生,在他已经走过的这么些年里,有好些改变他生活方向的事情都是在这里发生的,小矾的夭折、安心的出生,还有那个戴刚的出现,现在又遇到了新的问题,他将如何去面对呢?这家医院是他们学校的对口医院,他认识医院的许多负责人,但现在谁也帮不上他的忙。韦冰感到自己又走到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他必须尽快做出决断:是放弃还是承担?他想去征求一下小米的意见。

自从三天前发生这件事后,小米一直没有怎么休息。那天,他们俩将不省人事的安心送到医院来后,韦冰就让小米独自守侯在医院里,而他匆匆忙忙地开车去寻找安亦静去了。他敢断定,安亦静在做了这件事以后一定会去一个地方的,那个地方就是九峰山,除了那里她无处可去。而且他还敢进一步确定,安亦静一定会直奔小矾的坟头而去,也许在此之前她还会去另外的山头上看一眼母亲父亲和公公,但最后她还是会来到小矾的墓地里。他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然而,那天他在前往九峰山的路上很不顺利,由于是下班高峰期,人多车杂,走到关山附近时他看见前面堵了很长的一溜车,马路被塞得水泄不通,各种车辆像拼贴图似地将所有的空隙都塞满了。交警已经下班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两辆摩托车从远处的岔道口开过来,车上坐着几个谈笑风生的警察。韦冰心里着急,使劲地按喇叭。别按了!旁边一辆小车司机摇下窗玻璃冲他笑道,没有用的,前面出车祸了!什么?出车祸?韦冰听见自己的心脏“咯噔”了一下,他想到了安亦静,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前面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或许与安亦静有关。他更加焦虑起来。等了大约将近四十分钟以后,车流才开始松动。韦冰瞅准一个机会把车开到了马路边,然后溜进了路边一家面馆门前。他走出车门,找到面馆老板,说道,麻烦你一下,我把车停在这里,待会儿来开,行吗?说着,他抽出几张钱递给老板。老板看了一眼车,接过钱,说道,行。

韦冰拔腿就朝前面跑去。

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肇事源头时,交警刚刚指挥一辆吊车将出事的面包车拖走,马路正中央有一些碎玻璃和血迹,还有一只男式皮鞋,警察用安全桩将出事的地方围圈起来了,等待进一步的调查和处理。车流疏通了,但在那段瓶颈似的马路上一个个都走得小心翼翼。韦冰没有时间作过多的停留,他知道这件车祸与安亦静没有任何关系,才稍稍安下心来。他继续朝前面走去,一边走一边打手势拦车。

一辆出租车停靠在他身边,问他去哪儿,韦冰回答了司机,司机看了他一眼,略作沉吟,道,我不送你进去,只把你送到山脚的大门口。上车后,韦冰问司机为什么不进去,司机说听你口音又不像外地人,谁都晓得那地方闹鬼呢。韦冰笑了笑,没有再搭理司机。

韦冰走进陵园大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两小时后他走出大门,蹲在路边的一簇杂乱的悬木铃旁抽烟,感觉自己疲惫极了。在刚刚过去的两个小时里,他好象重新经历了一遍噩梦般的生活,不过,在这种生活之中,他不是主角,主角是安亦静。现在,他终于明白安亦静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了,以前他自以为是了解她的,通过这次的经历以后,他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其实还很不够。如果我是一个女人,一个像安亦静一样感情专注的母亲,如果我也有过与她一样的经历,我会怎样?我又能怎样?他问自己。在反复地追问中,他感到自己这回才真正靠近了她。然而,当他靠近她时,她却消逝了。韦冰预感到,今生今世他恐怕再也看不见安亦静了。她还活着,但我可能永远见不到她了,韦冰呆呆地想,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呢?想到这儿,大滴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

韦冰走到安心的病房门口,探头看了看,这才想起昨晚他打发小米回家休息去了,于是他来到护士室对值班员说道,我现在有点事要回去一趟,麻烦你帮助照看一下31202床的病人,好吗?护士小姐回答,您去吧,反正他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有我们照看您放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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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安亦静并不能确定自己是身处阴间还是阳间,她时而觉得自己还活着生命一如既往,时而又感到自己已经死了正在阴间里寻找小矾。当前一种感觉将她笼罩时,她不停地唉声叹气,不断地问老曲她是怎样到这里来的,她还回得去吗,你是好人还是坏蛋?有一次她突然开口问他,见他在笑,就说,你是戴刚是不是?你害得我好苦啊!但是当后一种感觉将她笼罩的时候,安亦静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极度焦虑的神情,皱着眉头,眼睛骨溜溜地四下瞅着,问道,小矾呢?小矾你在哪里呀,小矾?在一阵紧张和焦虑过后,她又会接着昏睡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