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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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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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辛苦等待了一天的“麻木”(武汉人对人力车夫的称呼)在夏天的某天晚上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位慷慨的客人,是位漂亮的女人,年纪约莫三十来岁(也许已经四十出头,管它呢,反正看上去是个成熟的女人,但绝对漂亮,而女人一旦漂亮往往使男人丧失对真相的把握能力,何况是一个长期出门在外的外地民工呢),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裙摆有些长,上车的时候“麻木”注意到她用两手提着裙边。他问客人去哪儿,客人伸手指了指前面,“麻木”明白她的意思是让他沿着马路往前踩。于是,他就蹬着三轮车朝夜色中驶去,他觉得车上的女人很轻,几乎没有什么重量,为此他还好几次回头看了看帘子后面的座位,女人还在,好象是睡着了。他继续往前踩着,这样又走了大概一千米左右,他估计差不多了,因为根据他的经验,“麻木”的行程一般是在千米以内的,再远了,客人就会乘出租车或其他什么交通工具了。他把车停靠在路边,然后扭身掀开车帘,问道:“到了吗?请问你究竟去哪儿?”但是帘子后面没有一点儿动静。“麻木”急了,一把将帘子卷起来,他万分惊讶地发现,那个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车。他伸手摸了摸座位,感觉沙发坐垫上还留有一丝余温,与此同时,他摸到了一张摊放在座位上的纸币,他赶紧把纸币捏在手心里,又用另外一只手揉了揉,为了证实自己不是在做梦,他将车往前推了几米,停靠在一盏幽暗的路灯下面,他把纸币举在眼前使劲看了看,他看见了防伪标记,不是假钱,是一张面值为一百圆的真钞,他心想,今天我算是发财了!他激动地四下里看了看,这一看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九峰山陵园的大门前,于是,他赶紧掉转车头朝来路方向骑去,准备去找个路边大排挡好好地喝上两盅。他骑得飞快,边骑边想,那女人真是奇怪,要下车怎么不嚷一声呢,要是自己跳下去折了腿我负得了责任吗?他还想到,幸亏我及时停了车,不然的话那张钱岂不是要被风吹出车帘外了么?要是那样的话,我今天就掉得大喽!这么想着,“麻木”很快就来到了一个大排挡前。这里人头攒动,宵夜的人络绎不绝。他找了个座位,点了盘油淋大河虾和一盘凉拌毛豆,又要了三瓶啤酒,美滋滋地享用起来。一边吃一边回想刚才那个女人美丽的容貌,禁不住有些妒忌起她的老公来,老天爷真是不公平,为什么他要把这么多漂亮标致的女人都配给了那些好吃懒做的城里男人呢?他郁闷地想到,要是我有一个这么标致的老婆的话,我哪里都不去,就成天守在她身边……他越想越远了,不知不觉中喝完了瓶子里面的酒。他觉得饱了,朝老板打了个手势,说道:“结帐。”一共是三十一块钱。“麻木”掏出那张纸币递给了老板,本来他还想学那些阔佬的模样摆摆手,说“零钱不用找了”的,但这个念头刚刚滚过脑际,就感到后脑勺遭到了猛地一击,接着听见一声怒喝:“他妈的,你他妈的找死啊!”他正想问我怎么想找死了,人家已经把那张纸币扔在了桌上的盘子里,“你给老子睁大眼睛看清楚些,这是钱吗?”“麻木”睁大眼睛看着盘子里的钱,结果看见了一双冥王的眼睛——的确,这是张冥币,面值为一亿圆,如果是人民币的话,我就不会坐在这里了,他想,可是现在,这“一亿圆”连盘毛豆买不起!“麻木”头皮发懵,担心人家再揍他,就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来一个塑料袋子,一层层打开后,醮着口水数出一张张零钱,都是些一块两块和五块的,好不容易才凑齐了这顿夜宵的钱……

后来呢?母亲问道。

后来就围过来了许多人,大家七嘴巴舌地询问那张冥钱的来历。“麻木”痛哭流涕地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一再声称他自己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大家都说,你见鬼了!赶快回去吧,不然你就要被鬼缠上了……

女儿讲到这儿,朝母亲身边靠了靠,问道,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鬼啊,妈妈?

母亲说,鬼话,如果说真有鬼的话,那么鬼就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但是,我总觉得,鬼是存在的,”女儿说道,“我觉得刚才看我们的那个女人就有点儿像鬼……”她眼前浮现出刚才上山时朝她们笑的那个女人的神秘表情,那表情好象是在说,你们干吗急着下山呢,这里不是挺好的吗?她越想越害怕,越怕就觉得那个女人就跟随她们身后面。

“别瞎说!”母亲打断女儿,说道,“也许人家也是同我们一样上山看望自己的亲人呢。”说到这里,她“咦”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天已经暗了下来,过不了多久就完全变黑了。照理说,那女人不该这么晚上山去呀,她在心里嘀咕道,难道她的家就在山里面?

母女俩相互搀扶着快步朝山下走去,但是无论她们走得多么快,总感到脚下的路很长很长,几乎走不出陵园的大门。路两旁树影婆娑,在晚风中恍若个若干交头接耳的人,间或从林梢传来鸟儿扑打翅膀的声音,越发使这方静谧的空间显得诡秘莫测……

女儿总觉得有人在身后跟随她们,总想回头看却害怕回头,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对母亲说起了自己的男朋友,那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正在外地读研究生,昨天她收到了他的来信,在信中提到要她一定代他问候未来的岳母大人。母亲问,他什么时候毕业?明年五月,她回答道。到时候你别忘了,带他来给你父亲上坟,母亲叮嘱道。女儿觉得,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她是怎么也无法摆脱身后的这座山的阴影的。于是,她索性闭上嘴,进一步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她的感觉没有错,的确有个人一直尾随在她们的身后面,不过隔她们很远,而且脚步很轻。直到下山的母女俩顺利地走出了陵园大门,这个人才舒了口气,又转身朝山上走去。这段时间这条路并不太平,先后发生了一些事,除了那些关于鬼魂的传言之外,还有些不法之徒利用九峰山诡秘的夜色作掩护,先后干了几起抢劫强奸的坏事,由于这一带地广人稀,树又很多,所以派出所的人也无能为力。作为守陵人,他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每个来这里追悼亲人的死者家属,包括那些一般性的游客。

守陵人是个长相看上去很凶的男子,年纪大约五十出头,中等个儿,平头,方脸,脸上好象有些疤痕,细看才发现那不是一般的刀疤之类,而是几簇不知因为什么而纠结在一起的肉皮,倘若是在灯光或太阳底下,他的样子确实是比较恐怖的,好在他很少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中,他总是在树阴里面穿行,要么夜里出来巡查,所以还没有听说过谁被守陵人老曲惊吓过。老曲。是的,人们叫他“老曲”,从年轻时一直叫到现在,现在仍然没有人知道他叫曲什么,就连陵园管理处的档案里面也是这样填写的:

姓名:老曲

性别:男

出身年月:1941年4月

工作单位:九峰山陵园管理处

职务:陵墓看护员

……

同样,也没有人知道老曲是什么时候来到九峰山的,因为以前那几个稍稍了解他底细的人都先后离开了这里,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呆在这种鬼地方,好象只有老曲是个例外。

老曲目送着那对母女顺利地走出陵园大门以后,这才转身朝来路走去。他想到了刚才上山的那个女人。他认识她,准确地说,他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女人,这个频频来九峰山探望她的女儿的美丽的妇人。虽然最近两年这女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但老曲对她有着很深的印象。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一个人,披头散发地坐在一堆黄土面前嘤嘤地啜泣,若干只蝴蝶绕着她的头顶飞。他记得那是暮春的上午,山上荡漾着映山红的甜丝丝的气息,昆虫在草叶间有气无力地鸣叫着,好象一支疲惫的管弦乐队,而那女人就是不知疲倦的歌唱者。他是在女人下山以后才悄悄来到那堆黄土边的,凭直觉他断定这土堆下面埋葬的是一个纯洁的孩子。再后来,他就越来越熟悉她了,当然,这种熟悉的前提是建立在那座小坟堆的基础之上的,他首先熟悉了黄土之下的她(他听她一遍遍喊着“小矾”的名字,于是他明白那里面埋葬的是她的天使),然后是黄土之上的她(他见她每次来的时候都拎着一只包,坐下后就从包里面掏出一把铲刀,细致地给坟堆锄草,锄完草后就叨絮个不停,他就想,这女人莫非有点问题?他想过去劝慰一下她,但总是担心惊扰了她)。

老曲边走边回忆,很快就来到了半山腰。他放眼四顾,在夜色中搜寻刚才上山的那个女人的身影,却惊讶地发现,那女人不在那堆黄土前。

她去了哪里呢?

2

韦冰强烈地预感到将会有什么事要发生,在安亦静带走安心后的好几个小时里,他始终处于一种忐忑不安的状态,无法静下心来干任何一件事情。他觉得安亦静的神情太古怪了,尤其是临出门时的那回头一笑,那哪里是笑嘛,分明是欲哭无泪,是无助的哀怨,是向生活求救不成之后的惨淡和决绝的表情。按照他心里的想法,他原本要立刻跟他们过江去的,但一想到屋子里面还有另外一个受了伤害的女人,就有些犹豫了。小米无疑是无辜的啊。他侧耳谛听里屋的动静,听见她们俩的哭声已经止息,好象在嘀嘀咕咕地相互说着什么。他叹了口气,看了眼手表,快10点了,他估计安亦静他们差不多已经到家了,就拿起电话。电话打通了,但却没有人接。他们去哪里了呢,怎么没有直接回去呢?韦冰放下话筒,来到小米的房间里,看见菊花和小米俩正亲热地搂抱着坐在床头,小米只穿了件睡裙,菊花还是进来时的装束,一身招待所的蓝色工作服。见韦冰进屋,菊花松开搭在小米肩膀上的胳膊,朝他微微一笑。

“他们走了?”菊花问。

恩,韦冰应答了一声,然后吩咐菊花道,你能不能给你们单位打个电话,就说我这边家里有事,请一天假,然后去菜场买点菜回来,把午饭做了,好不好?

“当然好,”菊花说,“反正这几天招待所也没有什么客人来,我在家陪陪小米姐吧。”说完,就出去了,顺手拉上了房门。

韦冰见菊花出去了,就拿起小米放在床沿上的一只手反复抚摩着,说道,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会出这种事……

小米又委屈地哭了,但只是抽噎了几下,然后猛地甩了甩耷拉在脸庞两侧的发丝,深吸一口气,破涕为笑道,“算了,我也想通了,他不过是个孩子嘛,再说,他也没有将我怎么样啊,是吧?”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么?韦冰一把将小米揽进怀里,亲吻着她的额角,说道,咱们结婚吧,我需要你!

小米温顺地躺在韦冰怀里,默默地点了点头。“我听你的,”她说。

在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之后,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这一刻,韦冰的心情相当复杂,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拖累了小米,如果不是那么固执己见的话,他们早就应该在一起了,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愧对安亦静,在前段日子里他们的关系已经有了缓和甚至是重新修复的迹象,本来他是准备等他们演出回来后就向安亦静正式提出复婚请求的,但现在看来已经不太可能了。即便是他提出来,安亦静也肯定是不会接受的,她是个极其自尊的女人,他了解她,甚至比她本人更了解她自己。

而小米却在想,这都是命啊,我为什么恰好赶在安亦静不在家里的时候来武汉呢?我本来可以提前来的,或者是过一段时间再来的,为什么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来?这不是命是什么!她想,命运之神要作弄起一个人来简直是太容易了。她还想到,如果不发生这样的事,自己和韦冰的关系会发生什么变化么?想到这里,她有些后悔那天给韦冰打电话,尽管那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一个电话,但这个电话却让她的命运来了个急转弯。那天下班后,她在公司办公室里无所事事地拿起话筒拨通了韦冰家里,韦冰在洗澡,接电话的是个男孩子的声音。喂,请问您找谁?男孩很有礼貌问道。她不清楚韦冰家里怎么会有个孩子,便问道:你是谁呀?韦冰在吗?他在,但是在洗澡,男孩回答,我嘛,你猜我是谁?她想了想,然后信口说道,你是安心吧,我听他们说过你。这时,韦冰接过了话筒,说道,小米呀,刚才与你说话的是安心啊,什么?哦,他妈妈去外地演出了,托我帮她照顾几天安心,对了,你是否愿意过来当几天见习母亲呢?韦冰开玩笑似地说道,反正我最近都在家里,放假了,想休息休息……当天下午,她就乘飞机来到了武汉。事情就这么简单。她来了,然后发生了这件事。

冰将小米抱在怀里亲热着,过了许久后他听见外面传来开门的钥匙叮当声,他说道,起来吧,洗个澡,好好地吃顿午饭。

小米扭了扭身子,一副极不情愿起床的表情。

韦冰说,难道你要我抱你进浴室给你洗吗?

好呀,小米笑道,人家就要嘛。

两人调笑着,听见菊花已经在厨房里忙碌开来了。小米小声问道,“那个臭小子是不是也伤害过她?”

韦冰点点头。

“怎么能这样呢?”小米说,也不晓得安亦静是这样教育孩子的!

不要说安亦静了!韦冰突然提高嗓门说道,她已经够苦的了,我们应该体谅她才是。

小米说,我又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我是说……

难道我们就不能谈点别的什么吗?韦冰说,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生活……

问题是,我们的生活受到了他们的干扰啊!小米说,你看,你这房间里的每个角落,甚至这家里的每一丝气息,哪里没有沾染上他们的痕迹和烙印呢?说到这儿,她的眼圈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