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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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1

四十岁的时候,安亦静完成了自己的回忆录。书名定为《嘴巴上的封条》。她感到写完这本书后自己就再也无话可说了。是的,她向时光老人向生活本身供认出了一切。不是控诉,不是揭露,甚至不是呻吟,只是供认不讳。她说出了一切,然后将它们原封原样地封存起来。她原以为在说出这一切以后自己会因此而感觉轻松的,但恰恰相反,当她将这本长达22万字的“东西”用A4的中性复印纸打印出来,当她面对自己几年的劳动成果时,心情非常沉重。纸覆盖在纸上,一页又一页,像雪花堆积在冬天的某个角落,没有任何融化的迹象。难道四十年的光阴换来的仅仅是这样一座荒凉的雪峰么?难道一个人活着仅仅是一分一秒的重复和堆砌?难道回忆不过是让时间现形,让虚无飘渺捉摸不透的生活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所有的问题和疑惑都是同一个问题与疑惑的分岔,与再分岔。四十岁,安亦静站在一条河的下游,看见她用文字垒砌的堤坝堵住了时间的泛滥和奔涌。然而,事实是,河水并没有因此而中断自己奔赴大海的决心,依然在不停地上涌,并很快漫过了堤坝,以前所未有的流速向大海奔去。她刚刚喘息完毕,就遭遇到了新一轮的没顶之灾。

在安亦静潜心写作回忆录的日子里,世界按照上天所设计的程序在运转。她的文字似曾触及到了命运的机关,但有什么用呢?她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去切断生活的电源,开关就在头顶上,她试图伸手去拉,但顾虑太多,力气太小,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是1997年的初秋。安亦静从过去的四十年里走了出来,感到自己风尘仆仆,像一个下榻于下等客栈的旅人,渴望尽快结束这样的飘泊之旅。房间里空无一人,早在两年前她就将儿子安心送到了保姆的大别山老家。这主意是韦冰给的。韦冰的意思是,让安心离开一段时间,以便安亦静能够调整一下生活状态。安亦静想,这样也好,与其把儿子留在身边,又没有幼儿园愿意接收,不如让他去乡下长长见识,等他稍稍懂事以后再接回来上小学。保姆没有异议,只是担心她父母管束不住安心。哪知道安心过去后,不仅表现良好,深得老人们的喜爱,而且据说也变得乖顺了许多。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消息从保姆的老家传来,声称安心“一切尚好,不必挂念”,云云。安亦静奇怪自己真的没有怎么挂念这个儿子,仿佛安心根本就不是自己的骨肉一样。在回忆录中,她曾挪用了几万字的篇幅来检索自己对儿子的情感,从他的出身直到他杀死他的生父,她发现自己的确像是一个局外人,对这个儿子既不抱有同情之心,又缺乏那种深沉的爱怜。难道他真的不是自己的亲身骨肉么?安亦静一边随着时间往前赶,一边不断地回头问自己。为了弄明白究竟是什么造成了她现在的冷酷,她常常需要一再返回到小矾的身旁,在她的病榻边、坟前寻找答案。最后她发现,一个人的爱是有限度的,从前的挥霍正是造成今天匮乏的根源。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她的爱已经全部献给了死去的小矾。如果当初小矾能够转世回来,她一定仍旧是一位慈爱的母亲,但现在所有的可能性都不复存在,她的爱心也因此而烟消云散了。然而,她怎么能够责怪自己把过多的爱给了小矾呢?她不能。安亦静发现自己渐渐冷酷的心已不配再为人之母了。想到这里,她悲痛不已。

她把回忆录装订成册,关掉了电脑的电源,静静地躺在床上。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她的脚印停顿在了回忆录的最后一页。

“死吧!”

一个词语从黑暗的虚无的空间跳了出来,像一只蟋蟀站立在安亦静皲裂的唇前,用前肢不停地挠着她的唇角,似乎是在逼迫她说出这个字来。她坚持着,咬紧牙关,脸憋得通红。她知道一旦她开口,便达成了与命运的和解。“死吧!”蟋蟀在催促,用一种悦耳的嗓音在诱导她说出敌人的姓名。其实,那个字是她的朋友,多年来一直与她相伴。

安亦静何尝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种生的方式就有多少种死的方法。但存在于她记忆中的那一幕确实妙不可言,母亲之死摆脱了所有关于死亡的定论,不仅把死而且也将生提升到了一个神奇的高度。只要她一闭上眼睛一想到母亲,便会头晕目眩起来。以前,安亦静是从低处仰望母亲白云一般轻盈飘渺的形象,望见她仿佛一只仙鹤从云端深处坠下来,翅膀打开,大地裂开了一条万丈沟壑;而现在,她从要高处俯视,看见母亲皎洁的脸庞愈来愈模糊朦胧,她趴在生活的悬崖边朝母亲驶去的地方看去,大地之上火把簇拥,母亲飘啊飘,像一只纯白的飞蛾扑向火焰的源头……一想到母亲之死的决绝和美妙,她就禁不住心旌神摇。而相比之下,一切一切的死亡方法都是不光彩的。安亦静不是没有设想过自己的死,因为既有母亲在前,又有小矾殿后,所以在没有找到一种成熟的方式之前,她怎敢匆促行事呢?

然而,继续往下活的出路在哪里?半夜里,安亦静试着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在屋子里游荡,她再一次信步踱到了母亲跳下去的窗口前,伸手在黑暗中抓了抓,一种丝绸般光滑的东西在她手心里可感可触。她相信这一定是母亲在冥冥之中留给她的最后的礼物。那时她还小,抓不住真实的母亲,否则母亲就不可能从她眼前消逝。安亦静靠近窗台,朝楼下闪着光斑的街道望去,头探向窗外,上半截身体悬出石墙,却感到下半截身子被什么紧紧拖住了。她回头看了看,恍惚之中看见儿子安心正抱着她的臀部。

2

第二天,安亦静约上保姆菊花乘车去了她的老家。尽管菊花在一旁不断地宽慰她,说家里刚来信呢,安心在那里过得很好,但她还是难以释怀,一想到昨晚如果不是安心在后面“抱”着她,也许她就追随母亲一走了之了,心里的惭愧便增加了几分。她闭上眼睛一心一意地思想儿子的面容,但想来想去却怎么也无法将安心的面容从脑海深处完整地打捞起来,倒是有一些碎片毫无规律地漂浮在海面上,她费力地游过去将它们收拢在一起,然后一块块地拼凑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勉强拼凑出了一张面孔,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像是安心。“安心是谁呢?”一个问题突然蹦了出来,吓了她一大跳。她为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而羞愧难当,同时也为自己被这样的问题难倒而焦虑万分。

汽车几经颠簸终于驶上了一条平整的大道。菊花在一旁提醒说,快到了。

安亦静心慌不已。

她们在一个路口下了车。保姆领着安亦静沿着一条泥泞的小道走进了一片竹林,很快便看见了一座土墙布瓦的院落。一只乌毛大狗听见脚步声后从院子里冲了出来,对着她们狂吠一阵后,垂头摇尾起来。它认出了菊花。与此同时,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跳出了院门,表情漠然地盯着她们。

“安心,快过来叫妈妈!”菊花笑着喊道。

但男孩没有挪动半步,他只是死死地盯着保姆身边的那个女人,一言不发。

菊花过去推了推男孩,“快叫妈妈呀,妈妈来接你回去了。”

“不!”男孩用力挣脱了保姆的推搡,返身追赶那条乌毛大狗去了。

两行眼泪哗啦哗啦地流淌下来。安亦静心都碎了。她不是因为儿子不认她而心碎,而是因为自己已经认不出眼前的儿子而心碎。她泪眼模糊地望着绝尘而去的安心,迷朦之中想起刚才在车上所拼凑出来的那副陌生的面容,觉得这个儿子原本就不是自己所生,那么她又有什么必要非要把他带回到自己的生活中不可呢?

菊花说,“安阿姨,先进屋休息一下。小孩子嘛,我想过一会儿他转过弯来了就好了的。你们都有两年没有在一起生活了,当然是有些陌生的……”

安亦静抹了抹眼睛,对菊花的父亲母亲笑了笑,哽咽道:“谢谢你们把安心养这么大了。谢谢!”

“我们应该谢你们才是呢。没有你们帮忙,他们姐弟俩哪有今天啊。”老人说,“安心这孩子在我们这儿过得挺好的,就是乡下的条件艰苦了一些,苦了他,倒是他不挑食,所以肯长,简直是见风长呢。唉,倘若不是要回去上学,我们才舍不得这孩子离开呢。”

正聊着,乌毛大狗摇晃着尾巴进了屋子。“你的好朋友呢?”菊花的父亲摸了摸它的脑袋,问道,“你怎么不去把他找回来?”狗哼哼着,四处嗅着,摇尾乞怜地走到安亦静跟前,吓得她赶紧往保姆身边挪了挪。“不要紧的,”菊花说,“它这是在与您套近乎呢。乌毛挺通人性的。”安亦静还是在下乡的时候见过这么高大的狗,所以不免有些紧张。狗舔了舔她的裙边和鞋跟,然后绕过她的座位转来转去,搞得她心神不宁。“乌毛,去把安心拖进来!”保姆拍了拍狗的脑袋。这时,一个黑影出现在了门口,屋子里的光线一下子就暗淡了。

“他不叫乌毛,叫安全。”黑影说道,说完就高声叫道:“安全,过来!”

乌毛果然乖乖地跑了过去,趴在了安心的脚边。

“这孩子,”菊花的母亲笑着站起身来,“我要做晚饭去了。你们饿了吧,早点吃饭早点上床歇息,明天就要回去吗?”

“是啊,”菊花说,“还要回去上班呢。”

大家都起身忙自己的事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了安亦静、安心和那条被安心称之为“安全”的乌毛狗。安亦静说,“儿子,看来你在这里过得很好啊。过来让妈妈仔细看看你。”

安心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走到安亦静身边。

“你是不是恨妈妈把你一个人留在了这儿?”她抚摩着儿子圆溜溜的脑袋,问道。

“不!”安心挣脱出来,嘀咕道,“你不是我的妈妈,它才是的。”他指着乌毛,乌毛汪汪地哼了几声。

“胡说!它不过是一条狗罢了,怎么会是你的妈妈?”

“它叫安全,我叫安心。你说它是狗,我就是狗崽子。”

“越说越不象话了!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啊,气死我了……”安亦静气得直哆嗦,她使劲地把儿子往怀里拽,儿子却拼命挣扎,并高声喊道,“安全,还不过来帮我!”乌毛狂吠着冲了过来。安亦静吓得面无人色。幸亏保姆闻声奔了过来,否则安亦静或许会被乌毛撕成碎片。

安亦静气得一宿未合眼。她后悔自己不该把安心送到这里来,现在她是自作自受,儿子不仅不认自己,而且更可恶的是,连一条狗也来与她争抢儿子。晚饭后全家人都在做安心的工作,希望他跟母亲回城,起初他死活不答应,后来终于松口,道,“除非安全与我一起回去。”那怎么行呢?一来他们带着这条狗根本就上不了汽车,二来带着这条狗回武汉今后不知会惹出多少麻烦来呢。安亦静不得不做出取舍:是要儿子,还是放弃他?她痛苦极了。她想到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有求助于韦冰了,当初是他出的馊主意,现在看看他有什么办法。她借菊花的手机给韦冰打了个电话,韦冰听罢,哈哈大笑道:“你这个妈妈当得有意思,儿子宁愿认狗为母,也不愿认你呀,照我说,这样的狗崽子不要也罢!”安亦静嘤嘤地哭了起来。韦冰安慰了几句,说道,“这样吧,明天我让我的司机过来接你们,把那条狗一起弄回来再说吧。”安亦静这才稍感心安。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恍惚看见了乌毛狗那双嘲弄的大眼,以及安心恶毒的神情,还有那张丑陋的讪笑的刀疤脸,它们东拼西凑地挤在一起,百般戏弄着她。安亦静头痛欲裂,希望明天赶快来临,然而,乡村的夜似乎无比漫长,永远捱不到天亮。她隐约听见隔壁房间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一定是安心的。这个狗东西!她侧耳听了一会儿,觉得不是很像安心的鼻息,他的应该更粗重一些。那么是菊花的?抑或是她父母的?总之,或粗或短或细或长的鼾声交织在漆黑的夜幕中,安亦静昏昏沉沉,仿佛置身于汽笛声声的江面上,一条摇晃的独木舟欹欹迓迓顺流飘去……

“哎呀!”

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跌跌撞撞地从黑暗中奔过来,撞醒了新的一日。

3

叫喊声发自菊花所在的那个房间。那天晚上,安亦静被主人安排在菊花弟弟的房间里休息,隔壁就是菊花的卧室,平时他们姐弟俩不在家,安心总是爱在这两间房里轮流睡觉。吃过晚饭后,菊花吩咐道,“安心今晚和妈妈睡我的房间,我睡弟弟的房间。”但安心不同意,他说,“我要和你睡一起。”推攘了半天,他还是坚持要睡在菊花的卧室。无奈,安亦静只得独自睡在菊花弟弟的卧室。安亦静虽然心中伤感,但好歹只有一夜,等明天回去后看我怎么收拾你,她想,回去后不能再让儿子与保姆睡一张床了,这孩子发育得太快,长此以往肯定不好。

由于一天的奔波和劳碌,大家都很累,菊花草草洗了一下便上了床,临睡前她过来与安亦静道晚安,安亦静问,“这样睡行吗,我看你房间的那张床并不大,要不,等他睡熟后我过去将他抱过来?”菊花说,“没问题的,这张床比你们家的那张床还要宽些呢,凑合一晚吧。”后来,安亦静跟过来看了看,安心侧身面向墙壁似乎已经熟睡,她将儿子的腿朝里面挪了挪,腾出外面的铺位给菊花,这才回到自己的床上。

菊花很快便进入到了梦乡。

等到大家被尖叫声吓醒,从各自房间里跑过来时,看见菊花穿着单薄的内衣内裤抱着双膝坐在床头哭泣。安心则抱着被褥坐在床的另一头,样子古怪之极。

“出什么事了?”安亦静是最先冲过来的,刚从黑暗中出来,一时还不适应刺目的灯光,她揉了揉眼睛走近哭泣的保姆,“告诉阿姨,出什么事了?”说着,她看了一眼儿子,此时那家伙瑟缩成一团,用被子捂住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