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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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菊花哭着,指了指自己的下体,泣不成声,道:“流氓!”

安亦静一直在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她抚摩着保姆的肩膀,轻声问道,“他都对你干了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醒来时,发现我的裤子被褪到了膝盖下面,这里都是血。你瞧。他一定是把我的东西弄破了……”菊花松开膝盖,将两腿叉开,让安亦静查看。

安亦静果然看见保姆的裤裆上面、床单上面到处都是血迹。她愤怒到了极点,一把扯掉罩在安心头上的被褥,骂道:“狗杂种,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野蛮的东西啊!”

这时,菊花的父母已经披着外衣赶过来了,见此情景不禁号啕大哭起来。“儿啊,儿啊,你今后怎么做人啊……”

房间里乱成一团。

菊花紧咬着内衣袖口,泪水不断线地滴落在床单上。对于这桩突如其来的横祸她必然是没有思想准备的,此刻,疼痛、紧张、羞耻感以及对未来生活的茫然,种种坏情绪像铁丝一般将她捆缚成了一团。一个女孩转眼之间便变成了一个女人,她所受到的教育一再告诫她,作为女性,贞操是多么重要!可是,这比金子还要宝贵的东西,却毁在了一个孩子的手上。

“畜生!”老实巴交的夫妇俩也禁不住呵斥道。

安亦静怒不可遏地抡起身边的一张方凳,朝安心的头上砸去。菊花的父亲见状急忙用手臂一挡,凳子掉在了地上。趁此工夫,安心已经跳下了床铺,一转身便消逝在了黑暗中。

大家追了出去,安亦静扶着门楣,喘息道:“让这个小畜生死在外面,死了大家才能清净,让他去喂野狼吧!”说罢,回到里屋,将菊花在床上安顿下来。“都是我不好,我早就不该让他和你睡一张床的,”她说,“我只想他还只是孩子呢,懂什么呀,哪知道他是只野兽!”

菊花哽咽道,“他是用手指捅进去的……”

“真是作孽啊!阿姨怎么偿还你呢?作孽啊,我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杂种来的?早知是这样,我当初就应该一把将他掐死的。菊花,你说阿姨的命怎么会这么苦呢?难道这就是报应么?如果是报应的话,我该去怨谁呢?难道让我去埋怨小矾吗……”

“阿姨,别说了。您比我更苦呢。”

“韦冰明天派人来接我们,菊花,我想不带那个杂种回武汉了,你说行吗?”

“恐怕不太好。他毕竟是个小孩子,现在跑到外面躲一躲,天亮后肯定会回来的。再说,现在我父母都恨他恨得要命,倘若我们不带他回去,他在这里也待不下去了。”

天亮了,安心仍然不见踪影。安亦静心中不免有些焦急,儿子既然能干出昨晚那种令人不齿的事情来,就一定能做出其他的坏事,那么,把这样的东西留在人家家里,岂不是没有德行么?她想,还是应该把儿子带走,回去后严加管教。

整个上午大家都心事重重。菊花的父亲拿着狗钵子站在院门边唤“乌毛,乌毛!”实际上,谁都知道他在唤安心。因为乌毛总是与安心形影不离的。

临近中午,一辆小车开到了竹林边。司机老王拐进院子,大声喊着“菊花”。安亦静趁无人注意时在饭桌上悄悄留下一叠钱后,便提起包出来与菊花父母道别。她几次回头查看院外的动静,看见菊花的父亲几次都欲言又止。她当然清楚老人想说什么,但她心里隐约感觉到,安心就在附近,她似乎嗅出了那个狗杂种的气味,那气味游荡于清新干净的乡村空气中,显得没有着落,找不到归宿。她的预感是对的。果然,他听见老王说道:

“安心在我车上,我是在竹林边发现他的,浑身都是泥,脏兮兮的。怎么还打了赤脚?你们揍他了吗?”

菊花回头向父母招了招手,又指了指竹林,示意他们进屋,不用再找安心了。

安亦静说,“王师傅辛苦!我们这就赶回去吧。”

来到车边,看见安心抱着乌毛坐在后座上,全身缩成一坨,抖个不停。“孩子嘛,犯错误总是难免的,”老王干咳了几声,道,“我们家的儿子小时候还不都一样?打总不是个办法。安老师,你瞧瞧这孩子是不是病了?”

果然,安心的额头烫手。她叹息一声,将儿子从乌毛身边拉过来搂进怀里,眼泪夺眶而出。

4

一回到武汉,安心便被送进了医院,从来没有生过病的他这次终于病倒了。医生说是感冒。安亦静想到自己上次差点儿被误诊送命,就央求医生对孩子做全面检查,既验血又查尿样,还拍了好几张片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关心儿子,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在内心深处她倒是暗暗希望医生能够查出儿子患有某种鲜为人知的疾患来,以便能够多少替儿子开脱一些罪孽,倘若果真查出什么病来,她是不会感到奇怪的。让她奇怪的是,医生坚持说,安心只是受了点风寒,加上少许的惊吓,没有别的什么大碍,打几针药水,再配着吃点镇定药丸,过不了几天就会好的。安亦静奇怪医生的结论,但又不得不听从医生的吩咐,只得把儿子安顿在医院住着,自己来回奔波,给安心送饭,侍侯他大小便,夜里她趴在儿子的床脚边瞌睡,心里想着的尽是小矾当年在住院治疗的场景。当年,小矾也是这样昏睡在床头,病毒像火焰一般将女儿的小脸烤得灼热难当,但只要她一醒来,就会让妈妈给自己念一段故事。在那段日子里,安亦静给女儿念完了数百万字的儿童文学名著,从古老的《伊索寓言》到纽伯瑞儿童文学奖系列,直到《海底两万里》、《爱的教育》和《动物农庄》,等等。在安亦静看来,有些作品尽管被冠以“少儿文学”的头衔,实际上是写给成年人看的,或者说,应该是作者献给整个人类的读物,凡是人都应该阅读。譬如《鲁滨逊飘流记》和《白鲸》,甚至是《茶花女》,谁能分得清哪一章节是写给孩子的,哪一部分只能由成年人享用?因此,在给女儿选择读物时,她从来不把小矾当作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来看待,就像在孩子面前,她同样不单单把自己看作是母亲,而且还是一个同脉共振的朋友。也许真是因为这样,所以小矾幼小羸弱的身躯在短时间内便吸收了人类全部的精神财富,临死之前她才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妈妈呀,来世我还要做您的女儿……”

对小矾的思念像潮水一般拍打着安亦静记忆的闸门。现在,她将闸门拉开,泪眼婆娑地望着病中的安心,她多么希望泪水流干的时候,儿子从床上坐起来,喊她一声“妈妈呀!”然而,醒来后的儿子却劈头盖脸地问道:

“怎么没有看见安全呢?”

安亦静没有回答的儿子的问题,她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探了探,又让护士把温度计拿过来塞进儿子的腋窝里。

“说啊,你把安全怎么了?”安心提高声音嚷道。

安亦静心如刀绞地站起身来朝屋外走去,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儿子将温度计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上帝啊,我都干了些什么,让你这样惩罚我?她倚着门槛泪如泉涌。

那条乌毛狗被带回武汉后就变成了安亦静的一块心病,由于没有来得及办理狗证,所以一直被锁在家里,用一个项圈和一条铁链子拴在安心的床脚柱上,在安心住院的这几天里,乌毛终日狂吠,引起了左邻右舍住户们的极大不满。每次安亦静回到家,一走进厨房忙碌时,就能感觉到背后有一双阴森恐怖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她,即便是在给它喂食时,它也会满脸狐疑地绕着饭钵嗅了又嗅,好象担心主人在里面投毒似的,先用舌尖小心地舔舐钵沿,然后才大口大口地吃几下,然后又抬起头看看主人的表情。总之,乌毛给安亦静造成的不安全感与安亦静给予它的一样多,双方都是那样小心翼翼地回避着,避免冲突的发生。安亦静曾就此征询过韦冰的意见,她问他是否有必要让人来将这条狗拖出去处理掉,一了百了,免得今后再滋生出什么事端来。韦冰反问她,你难道不怕你那个宝贝儿子今后会恨你么?安亦静当然害怕,因此不再吱声。事到如今,她只能寄希望于儿子尽快出院,然后他们一起去有关部门把狗的户口办了,再给它注射一下疫苗。至于今后这条狗究竟会对她的生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她只有预感,却无力把握。

安心出院的那天,安亦静没有带乌毛一道去医院接他,结果一路上儿子神情沮丧,而且举止粗暴,她试图用手去爱抚一下大病初愈的他,但几次都被他无情地闪开了。她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待她。他翻了她一眼,皱着眉头道:“我已经是大人了,今后你少跟我套近乎!”他已经是大人了?安亦静瞧着儿子烦躁的嘴脸,心里不由得打了寒噤,眼前马上浮现出戴刚那副丑陋的相貌来。幸亏那家伙死了,她在心里暗自庆幸,但在庆幸之余却又隐忧难谴:既然安心可以毫不留情地杀掉他的生父,那么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呢?虽然他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戴刚的,但他会不会在了解事情的真相以后反过来加深对自己的仇恨呢?如果他真的恨起她来,她将如何是好?一连串的疑虑涌现在安亦静的脑海,使她如坐针毡,甚至不愿也不敢再看儿子一眼了。

一进门,安心就扑向乌毛,大声叫嚷道:“安全,我们终于又见面了!你还好吧?”嚷过之后,马上回头责怪道:“你怎么养它的,你看,它都瘦成了这样!”

安亦静心中恼怒,气愤地说道:“能活着都不错了,你还想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我们都该死吗?”安心解开狗链,拍了拍安全的背脊,狗似乎明白了什么意思一样,颈毛竖立,呲牙咧嘴地盯着安亦静,喉咙里滚过一阵呜呜之声,吓得她赶紧逃进自己的卧室,关紧了房门。外面是安心开怀大笑的声音。

这样的场面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多次出现,只要遇到母亲的呵斥,安心就会指示他的狗威胁安亦静,更让她气恼的是,乌毛来到家里后,一切便乱了起来,房间里充斥着狗的大小便的气息,安心的房间整个就成了一个狗窝,肮脏,杂乱,臭气熏天。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安亦静想到了巩先生,请他出面帮忙处理这件事。巩先生满口应承了下来。第二天家里来了几个户籍警察,他们声称乌毛是一只野狗,夜间喜欢叫,影响了周围邻居们的休息,必须拉到屠宰场处理掉。安心吓得又哭又叫,但警察可不管那么多,很快便制服了乌毛,将它装进了一只铁笼子里面带走了。

没了狗,安心好久没有振作起精神来。他不吃不喝,整天躺在床上抹眼泪。安亦静也懒得去劝他,随他去吧,饿了自然就会起床的。果然,过了几天,安心就恢复了常态,只是依然不叫她一声“妈妈”。

5

夏天过后,安心被送到了一所僻远的小学,因为附近的学校都知道这孩子曾杀过人,因此都以种种借口为由拒绝收留他。安亦静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便懒得与人争执,后来经多方打听才找到了这所名为“良顺街小学”的校址。她出于对校名的兴趣前去实地考察了一番,认为环境不算太好但也不见得太差。与安心以前上的那家幼儿园一样,良顺街小学也属于民办私立性质,是由一个姓童的富商投资兴办的,聘请的都是一些退休小学教师。安亦静没有见到过那位童校长,但负责的林副校长在接见了他们母子俩后,说了句:“行。来吧。”这样,在交纳了各种昂贵的费用以后,安心便住了这座全日制的封闭式的校舍,成了一名小学生。

这一年,安心六岁零十个月。但不明底细的人见到后,都以为他至少十来岁了。

后来,安亦静才知道,良顺街小学的生源绝大多数是外地人的子弟,户口均不在本市。有的孩子的父母在武汉经商发了财,便把孩子送到了这里,有的呢,是一般打工仔的小孩。学校里两极分化的现象十分严重。安亦静倒不怕安心在里面吃亏,而是怕他在里面学坏。本来这孩子的苗子就不算正,如果再受到各种不良风气的感染,那还了得么!所以在最初的两三周里,她频繁地去学校探视,找班主任老师交谈,希望人家对她的儿子严加管教。每次去她都少不了要顺带给林副校长和安心的班主任带点礼物。她千叮万嘱,说到激动处还忍不住抹几滴眼泪。但每次走出校门,她就暗自问道:我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做人呢?她对自己刚才无意中说过的某句阿谀谄媚的话感到深恶痛绝,也对那只刚才被林副校长不怀好意地捏拿了半天的手怀恨在心。她将那只手揣进口袋里,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匆匆赶回家,用肥皂洗了又洗。半晌,她才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刚才不过是做了一个恶梦,再说,这个梦也是为儿子做的,并不危及她安亦静做人的准则。

现在,她的生活再度出现了大段大段的空白。在把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后,她独自陷落在沙发中央,怔怔地望着墙壁上的照片。她看见一切并没有大的变化:小矾还在镜框里嫩嫩地笑着。母亲依然矜持。父亲还是那样苍老。韦冰呢,他们已经久未联系了,离开了这么久,她不好意思再给他添麻烦。安亦静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她自己身上,从“安平”到“安亦静”,她的思绪在这两个人之间踱来踱去,寻找她们之间的瓜葛、分歧和和解。她知道在她们之间还存在着另外一个“她”,行走在时光的外面,像一个梦游者,正被一个永无止境的梦拽向莫名的去处。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她抱紧自我,一步步挪到床头镜前,在矮凳上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