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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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8

水果刀是从背后插进去的。刀锋穿过了死者的肾脏和脾脏。干净利落。一刀致死。

警车呼啸。现场被封闭。警官小心翼翼地查看着房间里的蛛丝马迹:凌乱的客厅里面残留着打斗过的痕迹,从死者身上流出来的血像双虎牌油漆已经逐渐变冷凝固下来,女人脸上的表情出人意外地平静,男孩脚趾头上的血迹依然赫然再目……一切都是原封原样的。法医被通知过来检验刀把上的指纹。毫无疑问,刀子是男孩仓促间从死者背后插进去的。令人困惑的是,眼前的这个男孩何以有如此大的力气,将长达十多公分的水果刀几乎全部插进了死者的身体,而且准确无误。法医在拔刀子时,脸涨得通红,一遍遍问道:“这孩子只有三岁多么?”

楼下聚满了围观的群众。安亦静和安心被带到了停靠在马路边的一辆闪着兰色荧光的警车里。安心一上车就趴在母亲胸前呼呼入睡了。

韦冰是在第二天上午才从本市晨报上看到这条消息的。记者显然是个哗众取宠的家伙,一条几百字的短消息却使用了耸人听闻的一号字套黑标题:

杀人者不该死被杀者不该活

一瞥之下,他便断定安亦静出事了。于是,他赶紧让司机把车开过来,匆匆感到了汉口。现场仍被封锁着,值班的小警察在看过他的证件后,告诉他,女人和孩子昨晚就被带到了看守所。

负责调查这桩杀人案的警官姓陆。陆警官问明了韦冰的身份和来历后,带着他来到一间狭窄阴暗的小屋门前,向内指了指:他们在里面。韦冰问,他们会有事么?陆警官回答道,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属于自卫行为,再说,凶手只是个孩子。当然,最后还要等待法院的判决。

安亦静见到韦冰后,笑了笑,说道:“你能来看我们,我真高兴。”

韦冰说,“没事的。你们一定会没有什么事的。”

安亦静说,“还会有什么事呢,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事了。”说罢,叹息了一声,回头看看了身后的儿子,道,“安心一直吵着要吃汉堡包,你能不能给他买几个来?”

“行。”韦冰转身吩咐司机快去买,又问道:“那人真的死了吗?”

“死了。当时,如果他不死,我就死了。我已经站在了窗台边,只差一步就能够够着我母亲了。但那人突然不动了。是安心一刀捅死了他。好儿子,救了妈妈一命。”说着,安亦静又长叹一声,道:“这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是我们都希望见到的。”

韦冰苦笑了一下,转移话题,说道,“我也是好久没有看见他了。”

“谁?”

“你儿子。哦,我们的儿子……”

“不是你的。”安亦静将儿子推道身后,朗声说道:“安心,你要记住,你没有父亲!”

“不要这么残忍嘛,”韦冰说道,“何必呢?”

安心挣扎着接脑袋从母亲的腋下伸过来,憨憨地笑着,突然嘟囔道:“爸爸……鸡巴……汉堡包……”

安亦静扭身揪住儿子的耳朵,涨红着骂道:“叫你说脏话!”安心哇哇地哭了起来。这时,司机拎着一只热气腾腾的塑料袋跑了过来。一见到汉堡包和鸡块,安心便停止了哭叫。“这孩子也不知道说声谢谢,像头猪!”安亦静呵斥着,抱歉地笑道,“你们回去吧,感谢你们来看我们。”

韦冰还想再聊一会儿,陆警官已经从外面进来了,他只得离开了屋子。在外面,他问陆警官,像这样的案子能不能办监外候审担保?陆警官说,应该是可以的,但没有这样的先例,我们研究一下,再给你们答复吧。韦冰说谢谢。

几天以后,安亦静母子俩回到了家里,是韦冰办的担保。

前来采访的记者络绎不绝。接连几天,本市的大报小报都以醒目的标题报道着这桩杀人案的进展情况,并异口同声地表示,要继续关注他们母子俩今后的生活。好在安亦静不看报纸,对那些言过其实或危言耸听的文字毫不理会,倒省却了许多烦恼。许多认识安亦静的人都打来电话,申明自己的立场,说自己将是她的后援团。有的好事者竟然把杀人案与女权运动扯到了一起,纷纷撰文支持安亦静,吁请法律必须保护弱者的利益……巩先生也打来了电话,问安亦静要不要经济上的援助,他可以出重金请本市最好的律师为他们出庭辩护……

韦冰说,你们干脆躲到我这边来吧。

但安亦静死活不同意。在呆在看守所的几天里,她已经想清楚了,出去后她将彻底与过去一刀两断。眼下,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大桶油漆回来,把房子粉刷一新。

9

判决书是三个月以后下达的。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

那天,安亦静带着儿子出了庭。在去法院的路上,她领儿子去肯德基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目的是想堵住儿子的嘴,怕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了什么脏话。上午九点半开庭,他们九点一刻走到了被告席上。市电视台对这场庭审予以了高度关注,派出了一个实力强大的报道小组做现场报道。镁光灯照在被告人的脸上。由于母子俩分站在两个被告席上,因此安亦静不得不每隔几分钟就要扭头过去,看看儿子是否打瞌睡了。尽管主审法官一再提醒各位“肃静!”,但庭内仍然不时地传来哄笑声……

韦冰因为上午要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没有亲临现场。在会议开始前,他一直守在电视机前。从屏幕上看,安亦静那天精神饱满,甚至可以说是神采飞扬,但安心却一脸萎靡,好象随时都有瞌睡的可能,两名年轻的警察一左一右架着这孩子的胳膀,才不至于让他倾倒在被告席的扶手上。

公诉人宣读读了起诉书后,被告(安亦静)作答。问题主要集中在两点:

死者身上的刀究竟是他(安心)还是她(安亦静)所插?存不存在另外一种可能,即,她先插了死者一刀后,他又去补了一下?

(出示法医的结论。去掉后一种可能性。)

他(安心)何以有一刀便致人于死地的力量?他是不是只有三岁?

(出示安心的出身证明。在出示这一证明时发生了一点意外,因为医院开具的出生证姓名一栏中写着“小矾”。那么,安心与小矾是否是同一个人?这时安亦静的身子晃了晃,差点儿站立不稳。)

许多人以为这场引人注目的庭审会险象环生、高潮迭起的,但事与愿违,整个判决的过程干脆利落,就像当初安心一刀捅进戴刚的要害部位一样,没有一点儿拖泥带水的地方。电视台达到他们的目的,既没有占用太多的时间,又取得了空前的收视率。除了被告,他们成了最大的赢家。

法官当场宣判被告无罪。宣布结果时,扩音器里面传来一阵阵酣畅淋漓的鼾声:安心实在坚持不住,站在那里睡着了!

安亦静被记者堵在了法院门口的台阶上,镁光灯在她的脸上闪个不停。记者不约而同地反复向她提出同一个问题:为什么听见小矾这个名字时她有些失态?

起先,安亦静的回答还比较客气,坚持说自己没有失态,如果你们认为我当时有些失了态,那可能是因为我不习惯于法庭内的众目睽睽的氛围吧。

当记者追着问“小矾究竟是谁?”时,安亦静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时而激动地叫嚷道,你们问我,我去问谁?时而又一口咬定:小矾是我去世的女儿;时而又说:小矾就是这个儿子安心;但话音刚落,她又叫道:不,不是他,我以为是他,但不是……她的表现令人吃惊,前言不搭后语,出尔反尔,与刚才在法庭上镇定自若的那位母亲相比完全判若两人。

幸好当时保姆菊花在场,在一边牵着安心的手。巩先生及时出现在安亦静的身边,搀扶着她走下台阶,钻进了车里,不然的话,她恐怕要晕倒在那里了。上车后,她浑身冰冷,一言不发,紧紧拽着巩先生的手。桑塔拉直接把他们送到了家门口,看见楼下站满了手持相机记者模样的人,又立即掉头向武昌方向驶去。及至上了长江大桥,安亦静的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她不好意思地松开巩先生的手,说了一声;“谢谢!”这时,安心也已经醒了瞌睡,咕囔道:“妈妈,饿,我要肯德基!”

巩先生笑道,“行,叔叔带你去吃肯德基。”

他们将车停在了傅家坡附近的一家肯德基店的门口。安心一看见门口的招牌就兴高采烈地嚷道:“哇塞!”

巩先生借题发挥道,“要是中国人的生意能做到这样,我们国家就有希望了。这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饮食,而是文化了。我常常想,我们中国人一向以饮食文化大国自居,为什么只是一味地吃,却没有像肯德基、麦当劳这样的文化氛围呢。人家这可是深入骨髓的东西呀。”

安亦静笑道:“巩先生倒可以做做这方面的工作。哎,你的那家知青宾馆开起来了吗?”

巩先生喝了口红茶,回答道,“生意没有预期的好。现在的人还没有尝到甜的滋味,所以就没有想到要去忆苦思甜。我可能是过高估计了他们的品位吧。”

“也许是,”安亦静搅了搅面前的咖啡,又往里面加了块糖,说道,“你看,就像这样,先苦后甜,是吗?”

“今后有什么打算?”巩先生问。

“还没有考虑好。总之,为了安心,我得重新开始。”安亦静瞟了眼邻桌的儿子,说道,“这孩子怎么没有一点儿像小矾的地方呀,总是吃吃吃的,真应该把他送到日本去。”

“等他长大了,倒可以试一试。”巩先生笑道,“不过,那他就成了人家的国宝了。”

喝了杯咖啡后,安亦静心情好多了。“今天幸亏了你,否则,我都不晓得将如何收场。”她说着,又向巩先生道谢。

巩先生说不客气,“说不定我今后还要你给我帮忙呢!”

安亦静说,“我能帮上你什么忙?”

巩先生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正在筹办一个知青艺术团,参加者都是以前一起下乡插队的老战友。我们准备排练一些节目,等时机成熟时去外地巡回演出。你想想看,再过两三年就是知青下乡三十周年的纪念日,我们可以利用这一时机大肆宣传,譬如,出版几本知青回忆录什么的,一定有销量。”一口气说这里,见安亦静的神情有些心不在焉,便止住了话头,问道:“你说呢?”

“什么?”安亦静果然没有在听,她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身上,要是小矾还活着的话,是什么样子了呢?她拼命地想着这个问题,但时间像一团浆糊把记忆深处的人与事粘连在了一起,她想用力把它们撕开,又担心损坏了小矾的形象。眼前的那个小女孩大概五六岁模样,发质淡黄、微卷,拢在脑后扎成了一束神奇的马尾。正午偏西的阳光从外面打进来,正好在小女孩的周围勾勒出了一副柔和的光晕。此刻,小女孩正独自坐在干净的桌子前,静静地等候她母亲从柜台那边端来食物。她四处瞅着,美丽的双眼皮轻快地眨巴着。她的肤色有着凝脂一般的光泽,她的鼻尖是小巧的,唇角微微上撇,显示出与身俱来的孤傲。她东张西望,结果不小心眼光碰撞在了安亦静的眼光上。然后,她友好地笑了笑……

安亦静已经站了起来,但裙角被巩先生拽住,又重新坐了下来。

“走吧。”巩先生轻声说道,并招呼邻桌的保姆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安心似乎还没有吃好,桌面上已经是一片狼籍。保姆将剩余的薯条装入纸包塞进孩子手里。走吧,她推了推依依不舍的安心。安心咕囔了一句“鸡巴!”。菊花瞪了他一眼,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街道上阳光明艳,一块光斑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反射过来的,仿佛一只透明的皮球,一直在安亦静的脸上弹跳着,她有些不自在地用手在面前拂了拂,又抿了抿垂在脸上的几缕发丝,这才对身边的巩先生说道:“我们就此分手吧。安心,过来,跟妈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