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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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安小姐迟到了,理应罚酒三杯。”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嘟囔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包房里面灯光暗淡,火锅的蒸汽萦绕着四周每一张陌生的脸。

安亦静端起啤酒杯一饮而尽。喝第三杯时,坐在她身边的巩固抓住了她的手。“不要再喝了,”他说,“要么先吃点东西后再喝……”但她甩开了他,一仰脖子喝干了第三杯。事后,她问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呢?答案再简单不过:她想喝。她想醉。

后来她便在不知不觉中醉成了一滩。

三天以后安亦静醒来。床头放着一只痰盂。保姆坐在一旁打毛衣。

“醒了?”保姆问。

她虚弱地摇了摇脑袋,问道,“什么时候了?”

“你已经睡了三天。是韦叔叔把你送回来的。”

他?韦冰怎么知道我喝醉了呢?当时他并不在场啊。她想。

“是你们经理半夜叫他去的,说你醉了。据说那些人都醉了。安阿姨,我没想到你这么能喝。”

安亦静感到自己真像是死过去了一回,三天,这三天时间我去了哪里呢?如果是去了阴间,我怎么没有看见小矾?她是不是认为我这个做母亲的很丢脸,所以才对我避而不见,是不是?为什么我还会醒来,为什么不让我呆在哪里,直到小矾答应重新做我的女儿为止?为什么死与活、阴间与阳间一样容不下我呀?

“安阿姨,不是我说你,今后喝酒要注意呢。”

她说了声“知道了”,就打发菊花离开了屋子。她颤颤巍巍地起床,走到窗前,趴在窗台上往下看,母亲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一袭白裙缓缓地往马路下面飘去,大地裂开了一条缝隙,里面漆黑一片,母亲在衣袂翻飞……

菊花拿着电话走到她身后,连叫了几遍,她才回过神来:“什么?”

“电话。”

她接过话筒,问:“谁呀?”

里面传来一阵阴森恐怖的冷笑声。

她又追问了一遍:“你是谁?”

对方依然冷笑不止。

安亦静的心狂跳着,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

6

现在看来,在已经过去和将要过去的每一个晚上,在已经经历和正在经历的每一段生活中,安亦静都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跌跌撞撞,时间仿佛一张宽大无边的床,只要她一挨近床沿,就会梦魇连翩。她记得小时候自己经常做的一个梦是,从高处往下落,身边有一群五颜六色的侏儒在争抢和分食她的四肢和五官。她被那个梦纠缠了许多年。母亲去世以后,她的梦也紧紧围绕着从高处下坠的主题,侏儒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袭白色的裙子,速度也由快变慢,永远坠不到尽头。在插队的那几年了,梦消逝了,只有睡眠,后来回到城里,从大学到结婚,她都是一路噩梦过来的。直到小矾出世,那是她的生活最为平静的几年,女儿以一个实实在在的可感可触的梦的实体填补了她内心深处的那个空洞。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空洞太大了,小矾掉进了深渊。如今,这个空洞被儿子安心堵上了,可是这孩子却太大了,不仅堵住了整个洞口,也堵住了她的呼吸。她心慌,气喘,想找个地方一吐为快,但淤积在心中的苦水太多,即便是吐出了胆汁,她也不能减轻身体的负重感。

几天以后,她通知巩先生,她不能再去工作室上班了,她要辞职。

为什么?巩先生不解地问,“难道我有什么做错了的地方吗?如果有,请你指出来。”

“不是,”她说,“感谢你这段日子里对我的照顾,你是好人,问题在我自己。”

但巩先生还是无法理解,放下电话后,他就驱车赶了过来,带来了当月的工资和那台一直配给安亦静用的手提电脑。电脑她留下了,工资她没要,她说这个月自己才只上了两天班呢。说着,她把手机和呼机交还给巩先生,这些东西今后我都用不着了。万般无奈下,巩先生起身告辞,临走时有些依依不舍,他说,这样也好,你调整一段时间,想上班的话就给我打个电话。走到门口,他又回头问道:我们仍然是朋友,对不对?今后我还可以请你出去喝酒,对不对?她点点头。

送走巩先生后,安亦静去了安心所在的那家私立幼儿园,她想了解一下儿子最近的情况,要不,干脆把儿子带回家来,免得整天提心吊胆的。自从那天接到那个电话以后,她就设想过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那个电话肯定是戴刚打来的,目的是恐吓,索要钱财。她已经打定主意,只要那家伙一出现,便马上报案。她倒不担心戴刚亲自找上门来,担心的是他始终躲在暗处,搅得他们无法安身,尤其担心他绑架儿子。想来想去,安亦静觉得还是应该把安心暂时带回家,反正最近她也不想出去工作,在家里和儿子亲近亲近也挺好的。

然而,安心却死活不愿跟妈妈回家。

幼儿园的阿姨说,安心这孩子虽然个头大,但别人不惹他,他是不会主动去推攘欺负别人的,问题是,这些孩子都还小,不懂事,所以都爱撩他,因为,说实话,他那副样子也的确蛮好玩的,所以嘛,大家在一起磕磕碰碰也是在所难免的……

安亦静明白阿姨的意思,就让她们把安心叫出来。

“跟妈妈回家去,”她见儿子脸蛋上脏兮兮的,流出来的鼻涕都凝固在了胸前的衣扣上,背后都被汗水湿透了,就心生酸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跟妈妈回家,妈妈给你做好吃的,好吗?”

“不!”安心挣扎着,想往教室里面跑。

这时,阿姨过来劝道,“安心,跟妈妈回家,听话,过几天老师去接你回来,好吗?”

安心这才停止了挣扎,跟在妈妈身后出了幼儿园。

一回到家,安亦静就把儿子推进了盥洗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把儿子洗了一遍。洗完后,她将儿子推到镜子跟前,说道,“你看看自己,像不像一个刚刚出笼的巨无霸呀!”

安心突然咕哝道,“鸡巴……”

安亦静一耳光打了过来,呵斥道:“真不象话!跟谁学的?”

儿子“哇”地哭了起来。

安亦静觉得非常难受,不仅仅是因为打了儿子一巴掌,也因为儿子小小年纪却说出了这样的丑话。这样的话小矾肯定是不会说的,她本人也不会说,韦冰会说吗,也不会,保姆也肯定不会说,但儿子怎么会说了呢,而且说的时候还若无其事地摸了摸它。男人的那个东西也确实长得太丢人显眼了,要么软塌塌的,像截长错了地方的尾巴,要么神气活现的,像一根顶梁柱,总之既不雅观又难看之极,不像女人,藏在下面,细细的一条缝,多隐蔽呀。想到这里,她的难受更进了一层:我怎么会生了个儿子呢?

7

戴刚敲门进来的时候那一天刚刚快要结束。黄昏。安心去开的门。安亦静正在厨房做晚餐,近来她的厨艺进步了不少。屋子里飘荡着糖醋带鱼的香味。几周来,她每顿都要做一个主打菜,有时是清蒸武昌鱼,有时是红烧排骨,此外还炒一盘青菜,份量刚好够母子俩吃。她渐渐爱上了这样的生活,平静,安适,最重要的是简约自足。她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儿意识到这种生活的重要性,否则,那些年里韦冰也许不会热衷于在外面吃吃喝喝,也就不会使他们的婚姻出现裂隙,更不会给坏人提供任何可趁之机。当然现在后悔已经没有必要了。她只是觉得惭愧,如此而已。

带鱼烧好以后,她喊了声“安心!”没听见回答,便继续洗锅,准备炒装在盘子里的花菜。排风扇嗡嗡地响着,油锅里面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你能不能把电视声音关小一点儿,啊?”她往外面退了两步,侧身喊道。儿子在看“小神龙俱乐部”,这个节目闹死人啦,配音也是怪腔怪调的,她不明白电视台为什么要播放这样的东西,简直像一堆垃圾,许多镜头和画面连她看了都觉得脸红耳赤,何况是放给孩子们看的,整个儿的少儿不宜嘛。然而,儿子却迷恋那个嘴巴肥厚妖精似的“鸭小姐”,动不动就说:“来,与神龙公子亲个嘴!”她计划抽空给电视台写封意见信,让他们不要再毒害青少年。

饭桌不大,是父亲留下来的,靠墙放着。安亦静一直想扔掉,却又舍不得,毕竟自己是在这张桌子边长大的。桌子上放了一只高脚酒杯,心情好的时候,她也许会喝上那么两口。有了上次醉酒的经历后,她再也不敢多喝了,但少喝一点暖暖身子又有何妨呢?她把菜端出来,在桌面上摆好,又在酒杯里倒了小半杯酒,这才过来叫安心吃饭。

客厅很小,只摆了一张沙发,一张茶几,一条古旧的转角柜上放着一台电视机。这间房以前是和饭厅连在一起的,后来被父亲一分为二了,其间用木板隔了一道墙壁。

安亦静伸进头,里面只有电视荧屏发出的变幻不定的光亮。“吃饭了,儿子!”她嚷道,“天黑了,你怎么连灯也不开呢?”说着,便扯了一下门后的灯绳。

她看见了他。对,是戴刚,不是别人。她很镇定,没有理会不速之客,而是冲着安心喊道:

“出来吃饭,安心!”

事后,安亦静奇怪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镇定,好象坐在沙发上面的那个男人不是她惟恐避之不及的噩梦的化身,而是一个经常来串门没有恶意的普通邻居一样。你终于找上门来了。她听见一个声音回荡在耳边,但她依然紧抿着唇线优雅的嘴唇。不是她在说,而是另一个安亦静在咬牙切齿。她真的很平静,而另一个她却是复仇天使。

男人脸上的讪笑是她熟悉的。此刻,讪笑依旧,只是更加下贱、丑陋和肮脏了。“我需要钱。”他说,“你必须给我钱。”他伸出手,看样子准备把她拽到自己的身边去,但他扑了空。安亦静一闪身,晃到了电话机旁。“滚!马上滚!”她说,并拿起了话柄。男人没有让她把电话打出去,而是迅捷地窜过来一把扯断了电话线。“想打电话?没门!”一直刻写在他脸上的讪笑消逝了,他面容狰狞,将她推倒在沙发的另一端。“听着,老子现在就要你给钱,马上!”他再次把手伸了过来。

安亦静仍然保持着镇定,她甚至起身走到门外,走到饭桌旁给儿子夹了一块带鱼,问道:“妈妈做的菜好吃吗?”听见儿子说“好吃”后,她慢慢地回到客厅,双手抱在胸前,问道,“难道你不怕死?”

戴刚发出一阵狂笑:“死?老实告诉你,老子是从死神怀里爬出来的,你没看过报纸吗?太可惜了!那天晚上,我的车撞在了花坛护栏上,我被摔出驾驶室十几米开外,你说我该不该死?都是你害的!你看我现在这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怕连死神看见了也畏惧我几分呢。老实告诉你,我不怕死,我怕没有钱……”

“你不是找韦冰勒索了四万块吗?”

“话可要说得好听一点,那怎么能算得上勒索呢,至多是均贫富而已,他贪污了那么多公款,匀一点我用,难道不应该吗?再说,我帮他生了个儿子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不要脸!”

“呸!你竟然有脸骂我不要脸,你这个婊子,娼妇,骚货……”戴刚站起身来绕着沙发追赶安亦静,嘴里骂骂咧咧,道,“臭婊子,你那天连内裤都没有穿,老子的手一摸就是水。我倒要看看,你现在穿了内裤没有?跑什么?过来呀,你不是很会煽情的吗?再来一次,保证你又可以生个胖儿子……”

安亦静四处躲闪着,眼看被逼到了窗台前,再也逃不掉了。突然,戴刚停了下来,身子晃了晃,嘴巴里流出的不再是污言秽语,而是一股浓黑的血迹。血滴答滴答地溅在地板上,很快就汇集成了一滩。男人似乎不甘心,极力扭过头去想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脑袋刚刚侧了侧就“扑通”一声栽倒在了地板上。

安心怔怔地站在戴刚的背后,血像蚯蚓一样爬上了他的脚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