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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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那你就坐在这里,帮我照看一下,有事的话,就给我打电话。”巩固说着,将一盒名片推到安亦静的面前,说道,“这里面有我的手机、呼机号码。过两天我让他们也给你印一盒。”

“印什么?”

“名片呀,做生意当然离不开这个。”

安亦静想笑,但心里并不轻松,她觉得自己好象是在做梦,眼前的一切一点儿也不真实。她苦笑着坐在带扶手的沙发靠背椅上,听见巩先生说了句“那我走了”之类的话后,离开了屋子。外面响着键盘的敲打声。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她起身来到外面。有八位女孩坐在八台电脑旁紧张地输录着文字,门口有一台四通复印机,一个女孩站在机器边的玻璃柜台前与一位顾客小声谈论着什么。她出来时,大家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儿,望着她友好地笑了笑。角落里有一个很窄的楼梯,她沿着楼梯爬上去,上面是个阁楼,堆满了一捆捆质地不同的纸张,一些大大小小的纸盒子横七竖八地扔在地板上。阁楼低矮,光线昏暗。她低着头下来。那个坐在复印机旁的女孩走过来让她在一张纸上签名,并自我介绍道:“我叫夏晴,安经理,让我来给介绍一下这几位吧。她叫林芳。这位是朱莹,那位叫马小露。她叫王旗……”

安亦静笑道:“我哪里是什么经理啊,都是巩先生胡乱封号。我名叫安亦静。大家都是朋友。”

女孩们站起来鼓掌。

晚上下班回来,安亦静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韦冰打电话。

“安经理,感觉不错吧?”韦冰在那边调笑道。

“什么感觉不错呀,韦冰,你们在搞什么名堂嘛,害得我像个傻瓜似地在那里干坐了一天。”她说。

“慢慢来嘛,熟悉了就好了的。”韦冰说,“明天上午我这里有一笔业务要交给你们工作室去做,你可得把好质量关罗。不用你操心的,你只需把那些小姐盯紧点儿就行了……”

“我还是担心自己干不了这事儿,”她嘀咕道。

“你这个人总是这样!”他说,“这个世界上哪有完全适合你的工作等候在那里呢,你应该清楚,现在是你要去主动适应环境,而不是反过来让环境适应你,是不是?”

“我懂。可是……”

“懂就行了。”韦冰挂了电话。

安亦静知道韦冰是在为自己着想,若是自己不领这个情,他一定会不高兴的,但如果领了这个情,自己又高兴不起来。怎么办?夜里,她胡思乱想,决定硬着头皮先干一段时间再说。

自从她来到公司以后,工作室的业务量就急剧增长。巩固隔两天过来巡视一趟,见生意这么好,心里也乐滋滋的。绝大部分业务都是韦冰介绍过来的,巩先生心里清楚得很,因此在安亦静面前殷情倍至。当他见她常常坐在工作室内无所事事时,就送过来一台便携式电脑,里面装了些游戏软件,让她打发时间。他给她配了手机、呼机,名片上面印着“方圆印染工作室经理安亦静”字样。她的月薪在第二个月时涨到了三千。她再三推辞,认为自己并不值这么多钱。但他固执己见,并答应她今后肯定还会涨。如今,她已经与工作室的姑娘们打成了一片。她们喊她“经理”,但她更喜欢听她们叫她“大姐”。她经常帮她们买中午的盒饭,反过来,她们也常常送她一些小礼物,诸如发卡、皮带、唇膏和丝袜之类的饰品。与她们在一起,她感到自己变年轻了许多。而她们也一再说她一点儿也不老,稍加打扮就明艳照人。

刚开始时,一到周末,安亦静就请假在家照看安心;后来觉得拿了人家这么多的钱而不上班的确有点儿说不过去,干脆请保姆菊花过来帮忙,施以各种小恩小惠,保姆也挺乐意。她与儿子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只是在周末的晚上才坐在床边端详片刻。

4

有一天晚上,安亦静和同事们下班后逛了两小时的街,回到家时已经将近十点了。她把给保姆买的裙子送给她后,就来到儿子的卧室。几年来,儿子一直和保姆住一起,搬过来后房子变小了,床也窄了许多。她看着熟睡的安心,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床上睡的不是一个三岁的婴儿,而是一个成年的陌生的男子。她揉揉眼睛,仔细打量着他。他实在大呀,几乎和床板一样长了,结实肥厚的胸腹差不多占了大半个床位。梦中的他还发出粗重有力的鼻息……他分明就是一个成年男子了嘛,这样长下去如何了得!

保姆穿着新裙子进来,说:“正合身呢,谢谢阿姨!”

安亦静站起来看了看,这姑娘来的时候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女孩,现在也出落得婷婷玉立了。她刚洗过澡,周身散发出香波的气息,鼓囊囊的胸部仿佛随时都有撑破衣扣的可能,红扑扑的脸上荡漾着怀春少女的迷人笑意。她点点头,笑道:

“是挺合身的。看把你美成了这样!”

她问了问安心今天在家里的表现,听保姆说“挺好的”,就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她又过来,问:“床是不是太小了,你看他的睡势,四仰八叉的,你好睡吗?要不,你过来和我睡?”

保姆说不要紧,待会儿把安心往里面推一下。

“要不,你和安心睡到我床那张大床上去,我睡这边?”她带着歉意说道。

保姆说算了,她已经习惯了。

洗完澡,安亦静又过来看了看,问道:“你还常去你韦叔叔那里吗?他现在生活怎么样?”

保姆说,“他总是很忙,我很少见到他,每次去收拾房子,家里总是乱七八糟的。我一般两天过去收拾一遍。”

“你应该多去关心关心他。他一个人,也不容易的。”

夜里,她打电话给韦冰,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打错了号码,对方说没错,这里是韦院长的家。她问,“你是谁?”对方反问她是不是安亦静。她回答说是的。“我是小米。韦冰从来没对你说起过吗?”“是的,”她说,然后摁下了话柄,坐在床头发呆。

几分钟后,韦冰打电话过来道歉,他说,“我刚才洗澡去了,接电话的是小米。”

她说,“我知道了。”

“有事吗?”他问。见这边没有回音,就补充了一句:“她是今天下午才从珠海过来的。”

她说,“没事儿。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糖呀?”

韦冰说,“快了。最近工作还顺心吧?”

她说,“挺好的。大概在什么时候呢?”

韦冰说,“最近吧。你儿子怎么样?”

她说,“还好。到时候通知我一声呢。”

韦冰说,“一定。你注意身体。”

“你也是。”她说。放下电话,她心里酸酸的,不是醋意,而是辛酸。多年以前她曾经见过那个小米,好象是在小矾去世不久,是韦冰带过来的,就在这间屋子里,当时她躺在床头,病怏怏的,一起来看望她的还有韦冰的父亲。但那时候她的整个心思都不在现实生活里,因此也就没有过多地在意小米的存在。难道韦冰和那个女孩很早就背着自己发生了那样的事儿么?不会的,韦冰不是那种人,她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样。但话说回来,相信又怎么样呢?我不是一直都相信自己相信小矾么,如今不是照样是违背了自我吗?她叹了口气,准备熄灯睡觉,听见隔壁房间出来一阵响动声。

安心尿了床,打湿了床单和裤子。保姆起来打水。安亦静使出浑身的力气才将儿子抱到自己床上,给他洗屁股,换内衣。好几次,她的手触到他的阴茎,哦,已经这么大了呀,也许尿还没拉完,那东西还略微勃起着,一动一动的,仿佛刚刚生下来的还没有长毛的老鼠。她慌乱地给他穿好短裤,心想,这孩子真要命啊,平时她不在家时,保姆是怎么给他洗澡的呢?在恍惚中她用手触摸了一下儿子的那个地方,又像触电似的赶紧把手收回来。

换过床单后,保姆睡眼惺忪地过来,解释道:“晚上他喝了一大杯牛奶,所以尿了床。”

“你快去睡吧,”她说着,掖了掖肩头的毛毯。她决定今后让儿子与自己睡,但儿子粗重的鼻息和时断时续的鼾声让她一时半会儿难以入睡。

安亦静在黑暗中睁着大大的眼睛,看见一个男人向她俯冲过来,不久另一个男人向她俯冲过来,然后是另外一个男人……他们压在她的胸口,使她呼吸困难,几乎窒息。她想到自己就要死了,于是眼前浮现出小矾天使一般美丽的容颜,女儿拽着她的手朝蔚蓝的天空飘去。突然,小矾松开了手,她从高空往下掉,眼前变成了漆黑一片。她惊叫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发现儿子的一条粗壮腿压在她的胸前。

第二天是周日。安亦静给巩先生打电话请假,又通知工作室,说自己头疼今天不上班了。他们让她在家休息。她陪了儿子一天。上午去滨江公园玩,安心很开心,他现在已经能说一些完整的句子了,也可以罗罗嗦嗦地表达自己的感受,譬如,“我要与他们一起滑滑梯。”但问题是,所有的滑梯都容不下儿子庞大的身躯,而那些孩子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们母子,发出一阵阵哄笑。好在安心并不计较这些,照样我行我素,不亦乐乎。中午他们吃的是“麦当劳”,儿子吃了两个巨无霸和三块鸡腿,喝了一大杯可乐。从“麦当劳”出来向前走了几十米,是一家“肯德基”店子,听见吵闹的音乐声,安心又不愿走了,用手指着里面,说:“我要吃!”没有办法,安亦静又进去买了一包薯条,让他拿在手里,边吃边向前挪。她想给儿子买两套衣服,但试了好几家店子都没有合身的,听人说前面市场街有定做衣裤的,便牵着安心的手寻了过来。裁缝是位年轻的母亲,外地人,量过身后,问,是现在要还是过两天来取。安亦静心想既然出来了就索性把事办完,就回答:现在要。裁缝让他们在里面等,等了一刻钟后安心便打起了瞌睡。你刚才说你儿子三岁,是吗?裁缝问。是的,安亦静有些不好意思。真是难以置信,裁缝说着,摇了摇头,问,他怎么长得这么好啊?安亦静说,我也弄不明白,大概会吃吧。再会吃也不会长这么大呀,我儿子也会吃,怎么就不见长呢?裁缝手脚麻利地忙活着,抽空看一看趴在安亦静胸前睡觉的胖子,搞得安亦静很是难为情,就像在光天化日之下怀抱一个男人似的,脸红耳赤,浑身燥热。她推了推儿子,希望他醒来,但儿子显然雷打不醒。后来,她干脆也勾下头趴在儿子的肩膀上瞌睡了一会儿。醒来,天色已晚,衣服也做好了。安亦静叫醒儿子,试穿了一下,付过钱后急急忙忙往家里赶。

这一天快把安亦静累昏了。晚上她睡得很沉。

5

巩先生每次到方圆工作室来都谈笑风生,当他后来得知安亦静也下过乡以后,更是无话找话,东扯西拉地找她闲聊。当年他插队的那个地方名叫杨店,距离她插队的周河并不太远,因此就又一种莫名其妙的类似于他乡遇故交的亲切感。而她却在回避。奇怪的是,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的冷淡和反感情绪,只是一味地说着。工作室的小姑娘们都生于七十年代,对那段历史非常陌生,所以都喜欢听他谈这些陈年往事。他饱含深情地给她们唱那个时代的歌曲,从《大海航行靠舵手》,到《兵团战士胸有朝阳》,当然他最爱唱的还是那首《知青之歌》:

告别了妈妈再见了故乡,

一去不复返,啊!

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多么漫长,

生活的脚步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

每次唱这首歌,巩先生都是泪水涟涟。他有一副相当不错的嗓子,而且也有一定的演唱功力,可能曾拜师学过艺。他说他从小就想搞艺术,结果生不逢时,把大好的青春年华都浪费在了山野之间。“不过,”他转念又说道,“我在农村也不是毫无收获,应该说,在那几年里我学会了如何做人的道理。没有那些年的积淀,肯定就没有我的今天。”他信誓旦旦,声称自己一定要办一家知青宾馆,让当年的战友都能经常来聚聚。他三番五次征求她的意见,“你看宾馆的名字就叫‘忆苦思甜’,如何?”她淡淡地说道:行。但下次来他又会将同样的意见找她征求一遍。

安亦静弄不清楚巩先生葫芦里面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是不是他已经风闻她在周河所遭受的凌辱了呢?这些年来她一直躲躲闪闪,就像一个身世可疑的间谍不愿让人知道她从哪里来。能够证明那段经历的人证早已不知所踪,而物证呢,只有那把剪刀被保存了下来,藏在箱子底层,抽屉内面,挂在门后的一枚钉子上,埋在一堆过期报刊里……她每隔一段时间就将它转移一次,无论放在哪里都觉得碍眼,而扔掉又于心不甘。剪刀已经锈迹斑斑,拿在手里却越来越沉。她怀疑过去的岁月正通过氧化的形式凝聚于这把剪刀之上,给她的生活带来某种无以名状的压力。如同看见那把铲子她就想起了小矾一样,一见到这把剪刀,她就隐约看见了一片死气沉沉的旷野,一个孑然行走在阡陌上的女孩,一间幽暗的堆满纸屑杂物的广播室,一个鼻眼歪斜的男人带着满身的酒气凑了过来……她还怀疑,正是这把剪刀剪断了她作为一个少女的过去与未来,使她开始以一位成熟女人的身份去应对来自另一个性别的压力。从这个角度来看,剪刀是提醒,也是回忆的结束和开始。正因为这样,她扔不掉它。

她在黑暗中清点着自己三十多年的积蓄,想来想去,只有三样东西:

剪刀。

铲子。

安心。

剪刀希望断裂;铲子希望埋葬;安心呢,她俯身端详着睡梦中的儿子,不知道他将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意味。

巩先生约安亦静一起吃晚饭。他早早在“艳阳天”酒店订好了座位,但她迟迟才到。她本来不准备来,但他声称是工作餐,不止请了她一人,参加的还有各部门的负责人。在工作室待了很久以后,她才从侧面了解到他的生意,他公司的规模以及他的家庭。生意很好,规模很大,家庭和睦。她推却不掉,慢吞吞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