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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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她脱光了衣服站在镜子里。她转动着身体打量着镜子里面的那个女人。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端详过她了。她老了还是年轻了?漂亮了还是丑陋了?臃肿了还是苗条了?她转来转去,头晕目眩。她已经活到了很难给自己下判断的年龄,面对镜子,她既感到新奇陌生又熟视无睹。她无法忍受自己内心的迟钝。所以,她匆匆地略带怨气地拧开浴蓬。盥洗间很快就蒙上了一层雾罩。镜子里的女人消逝在了迷蒙的水气之中。她使劲地搓洗着胸部、胯骨、小腹和大腿内侧,她反复在这些地方打肥皂,从泡沫中打捞泡沫,从恣意纵横的水花里寻找水的源头。她时而觉得这越来越浓重的雾罩堵塞住了她身体的每个出口,包括每个毛孔,让她呼吸急促,时而又感觉惬意无比,她简直飘飘欲仙了,浑身上下就像被一根长舌舔着,舒坦得要死要活的……水凉了,然后,她感觉到了冷。雾罩渐渐散去,毛孔在收缩。她用浴巾裹着胸脯。后来,她慢慢看见镜子里现出一个女人完美的轮廓,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一个人经历了清晨广阔无边的大雾,终于走到了朝阳的跟前。她注视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的容光焕发。“你是我吗?”她在心里问道。一个声音从小腹开始慢慢地穿越了肠胃和喉管,并经由光滑的舌尖爬上了唇角。“是的!”她看见她的嘴唇在轻微地蠕动。是的。是的。是的……

保姆喊道:“安阿姨,还没洗完吗?水都漫到客厅了!”

安亦静蓦然惊醒过来,匆忙套上睡袍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您没事吧,昨晚没休息好吗?您现在去睡一觉就清爽了。”保姆疑虑地看着她,“我带小矾下楼去玩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睁开眼睛看见小矾趴在她的身边。这孩子睡觉总爱趴着睡,脑袋偏着,小嘴巴微微张开,有时口水流出来打湿了被褥。她爱怜地抚摩着儿子的脑袋和屁股,亲了亲他的额角,这才起了床。她听见保姆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张罗午饭了。这女孩既能干又肯吃苦,这一年多了幸亏有她。安亦静想,应该给韦冰讲讲,该给菊花加工资了。

午饭时韦冰没有回家。安亦静往他办公室打电话,没人接,又打到司机家里,司机说,韦院长上午没用车呀。后来她找出院内职工号码簿,查到一位院长办公室秘书的号码,秘书告诉她,韦院长上午在办公室没待多久就出去了,后来再也没见他回来,大概是去哪个系里考察去了,要不就是去了省里?

下午,安亦静还是按计划上街买衣服。她给自己买了一套毛料的西装套裙和一件紫色的宽松的上装,另外给保姆买了一条暗色条纹裤,给儿子买了几盒亨氏营养米粉。回到家里,换上新衣,保姆笑道:“阿姨真漂亮,一点儿也不显年纪。”

“瞎说,”她一边照镜子一边自怨自艾,“是啊,就是显肚子。你瞧,这孕妇肚总消不下去,多难为情啊!”

“阿姨真的是很漂亮的,”保姆说,“您现在走出去,回头率肯定达到了白分之九十九!”

“是啊,”她叹息道:“只有你韦叔叔一个人是不会回头的。”

5

早上韦冰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发现从门缝下面塞进来一封信,像这样的信他经常收到,大多是学生或家长写来的匿名信。每次收到这样的信,他一般都交由秘书处理,若有参考价值,秘书便会附上意见后再上交给他过目。但这次,他把信捡起来后看见隔壁秘书室的门没有打开,就顺手丢在了自己的办公桌上。他看了看台历,瞟了眼记事板,考虑了一下今天的工作。对了,安亦静还在家里等待她工作的落实情况呢,要不要先给图书馆长打个电话?目前各单位都在裁员,我将妻子塞进去会不会引起别人的不满?还是要和院长书记们交换一下意见啊。然后,他点了一支烟,鬼使神差地拿起信封。信封外观极其普通,是那种邮局发行的2号普通信封,白色的,但并非纯白,沾了些灰渍。上面的字迹也是歪歪倒倒的,寄信人地址栏里写着“内详”二字。什么人写的信,连地址也不敢或不愿注明?反映问题又怕对簿公堂,明明是正当的吁求却又搞得躲躲闪闪的,现在的人啊怎么回事嘛!韦冰有些恼火,怀着怨气,他胡乱地撕开了封口。将一张薄薄的信纸抖落到了桌面上,上面写着:

韦院长:

你想知道是谁送了你一顶绿帽子吗?

我在楚人狂欢岛内的鹗鱼馆门口等你。

记住:10点钟。不见不散。

卖帽人

即日

韦冰一瞥之下气得七窍冒烟。他愤怒地把信纸揉成一团,仍进了废纸篓里,但马上又将它捡了起来,在桌面上展平,又认真地看了一遍。他怀疑会不会是有人在和他开玩笑,但转念就断定:这不是玩笑。我不是一直怀疑小矾的来历么?他想,直到今天,此时此刻,我心里把这孩子当成了亲身骨肉么?没有!既然没有,为什么我还要容忍这杂种和那个荡妇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呢?我倒要去会一会,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让安亦静不惜背叛夫妻之情而让我蒙羞的!一系列恶毒的话语在韦冰愤怒的内心深处翻腾着,使他脸色变得青紫。

秘书径直走到办公桌前,韦冰没有注意到。

“韦院长早上好!”秘书礼貌地问候道,“是不是有什么信件需要我处理的?”

韦冰回过神来,慌乱地捂住桌面上的信纸,支吾道:“哦,没……没有。你去吧。”

秘书注意到领导的手在抖。他退了出来。但韦冰却喊他回来,问:“有谁来过我的办公室吗?包括在门口……算了,你去吧。”他觉得这个问题太愚蠢,就挥了挥手。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韦冰饱受煎熬。

九点半,他走出办公楼,浑身像虚脱了一般。他没要司机送,而是打了一辆桑塔那前往楚人狂欢岛。

站在鹗鱼馆空旷的门口,韦冰低头看了看手表,十点差两分,那个乌龟该来了。他心里有些紧张,毕竟心里一点底也没有,而对方是有备而来的,说不定这家伙早就和安亦静串通商量好了的,要合伙来算计我呢。这么一想,韦冰忽然感觉到自己孤立无援,这几年在官场上混,把以前在商场上交的几个朋友全都淡忘了,小米这会儿在什么地方呢?小米呀小米!他在内心深处呼喊着她的名字,像一个溺水之人在奋力游向一根稻草。东湖的风一波一波地吹过来,韦冰感到又冷又疲。眼看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仍然没见到那个人的身影。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便把那张纸掏出来看了一遍。是十点嘛。“即日”是哪一天呢?会不会是昨天那人趁我不备偷偷塞进门缝的呢?如果是,那么一定是在昨天上午十点之前。他回忆着昨天那段时间自己在干什么,在开会,是的,他一早就召集了文科系的负责人开教学管理会议,大概是从八点半到十点左右。那家伙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信塞进门来。不会的。一定是昨晚或今晨塞进来的。那么,“即日”必然是今天无疑了。

韦冰决定再等一刻钟,如果对方仍不出现,他就不再等下去了。他查看着四周的动静,鹗鱼馆内只有几个小保姆带着孩子在里面爬滑梯,马路上散步的老人行动迟缓,不远处的石条凳上坐着几对情侣,更远处是波澜起伏的湖面,几条渔船在随波荡漾着,江鸥在风中的湖面上翻卷,一只风筝越过对岸的杉树树梢高高飘荡在清朗的空中……有片刻工夫,他差点儿忘了此行的目的,以为自己是到户外来换气的。他已经有好些年没到东湖这边来了,整天从家里到办公室,不是吃饭睡觉,就是开会,什么时候出门散过心呀,更不用说和老婆孩子一起了……呸!想到他们,一股怒火又升腾起来。

他不愿再继续这样左顾右盼下去了。

该来的躲不掉;

不来,证明对方心虚;

第三,即使这家伙不出现,回去找安亦静也能够查出个水落石出……

问题是,查出来了以后,他该如何面对呢?

6

韦冰回到父亲的家里。望着父亲的遗容,哽咽着一遍遍问道:“我该怎么办呢?”他骂自己当初没有听他老人家的话,没有把那个疯女人休掉,以至于有了今天的麻烦。但是,他转而又指责父亲,后来你不是劝我忍么,你不是说,无论那孩子的身世有何可疑之处,都认了么?这错误究竟应该由谁来承担呢?如果我承担前面的错误,那么,后面的错误就应该由你负责。可是,如今你怎么来负这个责呀?

哭过后他躺在沙发上睡了一觉。醒来头疼欲裂。他去盥洗间洗了把脸,在洗脸的时候他又一次想到了小米。小米,你在哪里呢?有的人只有在极度困难的时候才需要朋友的帮助,韦冰现在就是这样。他谴责自己以前不该那样冷淡小米,尤其是父亲葬礼的那天晚上,他几乎是以粗暴的态度推开了她。那次一定伤透了她的心。他想到自己骨子里其实是很爱小米的,只是这种爱体现的方式过于冷静了,变成了欣赏,甚至是性幻想。他想到那次她对他说她还是个处女呢,意思是,她一直在为他保守着贞操。“小米,你现在在哪里?”他失声呻吟着。后来,他想到了父亲,对了,父亲一定藏有小米的电话号码啊,我怎么早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韦冰开始翻箱倒柜。由于父亲过世后他一直没有过来替他清理遗物,因此房间的摆设依然保持了他生前的原貌。抽屉是锁着的,钥匙随手扔在桌面上。韦冰试了几把钥匙,终于打开了中间的那个抽屉。

抽屉里面塞得满满的,有大大小小的盒子和用橡皮筋扎成一摞摞的信函,还有散乱的没有归类的名片、各种票据、钥匙扣、表链、印泥……韦冰没有动它们,他要找的是父亲的通讯本。他将抽屉平稳地端出来放在地板上,目光一一拂过那些五颜六色的盒子,最后停留在靠外面的一个较大的白铁皮盒子上面。他将这只盒子小心抽出来,打开,果然看见了一本袖珍的电话簿,只有五寸见方,里面密密麻麻地抄录着父亲生前有过密切联系的人的姓名及电话。他仔细地翻阅着,有的人他认识,并在一起吃过饭,但更多的人他一无所知。韦冰查找着,终于在电话簿的封底上找到了:小米136,是个手机号码。

韦冰把小米的手机号码抄在一张纸片上,又将翻出来的东西一一还原。他在心里祈求父亲的原谅,同时感觉到自己像个小偷一样,窃取了父亲内心的秘密。他不禁坐在地板上感慨了好半天。是啊,一个人死后,他生前的所有一切都被简化了,譬如这个小本子,父亲劳碌了一辈子,实际上他只是在与这上面的几十个人左右逢源(当然,也有不在这上面的,不过是少数了),他与他们一道互相用时光编织成了一张生活的经纬网,然而,无论这张网曾经多么结实,最终仍然经不住死神的猛然一击啊。他想起父亲葬礼的几个细节,致悼词的国税局领导,把父亲的一生说得天花乱坠,但一个人的一生岂能是几个词语几句话所能承载得起的吗?他回忆起当时在场的一张张悲戚的脸,有多少人是真心实意的,又有哪几个是虚情假意的呢……这样的回忆一下子将韦冰推向了生活的最低谷,他感到寒意不断逼近,身体也哆嗦起来。为了摆脱这一串串接二连三涌入脑际的生之虚无的念头,他奋力跳了起来,抓住了床头柜上的电话。

韦冰忘了,电信局早已停掉了父亲生前的这部话机。

然而,他仍然抓着话筒对着空洞的寂静“喂、喂……”了好一会儿。后来,他沮丧地放下话柄,喃喃自语,道:莫非我想把电话打到地狱么?

韦冰重新回到抽屉旁,研究起父亲生前的蛛丝马迹来。他启开了另一个盒子,发现了一本相册。册子里除了那张他见过的照片外,其余的全是他没见过的。有父亲与小米的合影,更多的是小米的个人照。父亲一直喜欢游山玩水,而他的工作性质也保障了他的这一嗜好,为他提供了无数次两全其美的机会。他有一只高档的索尼相机,和一台东芝牌的微型摄相机。他经常带着这两样宝贝外出旅行。韦冰注意到他们的合影没有一张是完美无缺的,父亲总是一副乐呵呵的表情,小米总是保持着内在的矜持,尽管风和日丽,但他们没有一次勾肩搭背。韦冰在看完了这摞照片后,对父亲的同情之心不免油然而生,他甚至产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希望发现一张父亲与小米亲密无间的照片来。然而,确实没有。父亲啊,您真可怜。他有些伤感,同时暗自责备小米为什么不给这个老人一次机会呢?他是我的父亲呐,韦冰望着照片上的小米,说道,你为什么就不能满足他一次?

7

晚上九点,韦冰带着一身的酒气回到了家里。小矾已经睡了。保姆在洗澡。安亦静正穿着新买的套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回来了,”她站起来,闻到他浑身的酒味。“又喝了吧,为什么要这样喝呢?”她皱了皱眉头,本来还想责备几句的,但见他神情厌倦,便将后面的话吞了进去。她帮他换鞋,准备扶他坐在沙发上面,但他使劲一推,将她推倒在沙发那头。他坐下,突然朝电视屏幕上吐了一口痰。

“你疯了!”她骂道。

他爆发出一阵狂笑,脸上满是泪水。

她不明白一向沉稳的丈夫今天为什么一反常态,也不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默默地起身抽出一张餐巾纸拭去屏幕上的痰迹。刚拭过,他又朝上面吐了一口。她又拭。他又吐……如此反复几次后,她回过身来,也已是满面泪水。她跑进卧室。里面传来嘤嘤的哭声。

保姆出来,战战兢兢地问:“叔叔,出什么事了?”

“没你的事。去睡你的觉吧。”他吼道。

他走进卧室,“砰”地关上房门,一把将俯在床套上抽泣的她拽起来。按计划,他准备照着她就是脸一拳的,但看见女人可怜兮兮的样子,他捏紧的拳头直哆嗦。他对她下不了手,于是挥拳朝自己的额头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