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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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她扑过去吊在他的胳膊上,哭得更凶了。“何苦呢?”她哭喊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啊?”

他将她甩开,逼视着她的眼睛。这曾是让他为之发狂为之沉醉的眼睛,是他渴望一饮却不敢正视的眼睛。现在,他却从中读出了恐惧和凄惶。他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道:

“你老实告诉我,这孩子是哪个野种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在心里舒了口气。她知道每个男人都有过这样的疑心,尤其是当孩子出世不久,自己还没有完全接纳时,只要听到任何风言风语,就会心生猜忌,甚至像眼前的这个男人一样暴跳如雷。也许,他今天在外面正是听到这样的风言风语。

“谁的?还能是谁的呢?”她平静地回答道。

“撒谎!”他指着她的鼻子,气愤地说道,“难道你的谎言还没有撒够吗?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把自己装扮得可怜兮兮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更好蒙蔽我。你以为我是傻瓜么?如果说以前我是傻瓜,但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是了……”

“你怎么能够说这种话呀。你把我看成什么了?”

“什么?”他鄙夷道,“娼妇!婊子!阴谋家!不要脸的东西……”他骂出了一连串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她捂紧耳朵,如遭雷击。

半晌,她才回过神了,眼前气喘如牛的男人让她倍感陌生,他狰狞的面容让她无比恐惧。刚才的那些话是从这个男人的嘴里喷射出来的吗?她一边拭着眼泪一边打量着他,她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毛病,他怎么可能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呢?她哽咽着,说道:

“韦冰,你,你……”

“我怎么了?告诉你,我现在正常得很,心里也透亮得很。”

她咬着嘴唇,良久才松开,血从牙缝间渗出来。她说:“你怎么能够这样血口喷人啊!”说完,她起身踉跄着出了卧室。

出了一口恶气的韦冰心里却并不舒坦。他点燃一支眼,斜靠在床头板上,脑袋里一片空白,刚刚过去的一幕仿佛期待了很久的一场电影,随后胶带机的一声“喀嚓”,全部结束了。他既没有看见期待的画面,也没有得到发泄后的快感,只有厌倦、疲惫、空虚和头疼。他知道,随着他刚才的一阵怒火,他彻底葬送了自己的前半生。他似乎闻到了被焚烧的生活的气味,这气息混杂着过去年代里积攒下来的所有欢乐、痛苦、屈辱和不幸,这气息翻卷着,在内心的狂风吹拂之下粘住了他的胸壁,堵住了他的呼吸。这是灰烬的形状、滋味和气息。以前,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都没有真切地体验到灰烬的本色,即便是在几小时前在父亲珍藏在抽屉的那本相册边,他感觉到了生命的虚无,但那种虚无仍然无法与此刻的感受相比。就像是一个准备名垂千史的写作者呕心沥血一辈子,结果手稿毁于一场火灾,要命的是纵火者正是写作者本人。他怀疑自己的内心深处事实上早就存在一股焚烧欲,最初他烧了安亦静,然后是小矾,然后是父亲,他独独放过了小米,哦,小米!韦冰从灰烬深处抬起头来,抓住了电话机。

他拨了几次号码,不是盲音就是电脑女人的提示:“您所呼叫的用户号码并不在服务区内,请稍后再拨。”不在服务区内?什么意思?她会躲到什么地方去呢?

韦冰听见大门“砰!”的一声,随即这所宽大的屋子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孤寂。

8

这个春天几经反复才最终确立起她在大地上的位置。但对于这座城市里的大多数人来讲,“春天”不过是个名词,她依然是遥远的,倘若你要一睹她的芳姿,就必须忍受长途跋涉之苦,虽说现在交通便利了,但由于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拥挤着搭乘少量的专线车,因此挤上车的人仍然是少数。安亦静越来越觉得死去的人是幸运的,母亲、父亲,包括公公,因为整个春天他们都躺在青山绿草之间,享受着苍天的赐予。相反,活着的人却离春天越来越远了,直至彻底遗忘掉春天的真实面目,然后靠模仿她来提神。城里的男人们依靠女性服饰的变换来确立自己对季节的认知,而女人们呢,必须紧跟在太阳的身后,让太阳告诉她应该如何装扮自己,问题是,太阳也越来越扑朔迷离了,太阳把面影隐藏在工业烟尘和林立的大楼背后,只有光亮,却没有灯芯,只有热力,却没有体温。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什么是值得我们信任的呢?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安亦静终于迈出了阴霾的卧室,她要去九峰山还愿。临出门前保姆问她去哪儿。她回答说,去探亲。的确,她是去探亲。现在,除了儿子,她所有的亲人都住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自从搬回到汉口的这座老宅子以来,她就割断了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她不再需要它了,或者说,这个世界伤透了她的心。昨天晚上,她从床空下面找出以前用的那把铲子,生锈了,磨的时候,血红的铁锈沾满了她的双手,她闻到了岁月的血腥味。她曾用这把铲子拂平过女儿的坟头,清除了四周的杂草,如今她依然要用这把铲子向世人证明:她的小矾实现了当初的承诺,转世变成了新人。对此,她没有丝毫的怀疑。她可以怀疑一切,绝不可以怀疑自己的女儿。

她没有像从前那样出门就招拦出租车,而是登上了一辆过江的公汽,在阅马场她又换乘了另一辆班车。没有座位。她站着,看着窗外繁闹的街市。当她感到腿子发软时,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让出了一个位置。谢谢,她说,但她没坐。不久,她就看见了荡漾在山脚下的油菜花,像一床巨大的缎面的被褥,散发着温馨的熠熠的光泽。

九峰山到了。

最近的一个月是安亦静的内心最泥泞的一段日子,从走出学院那所房子的那扇大门的那一刻开始,淅淅沥沥的小雨便无始无终地下了起来。这雨淋湿了她的发丝、外套,浸透了她的五脏六肺。她感到身体里面积满了难以排遣的淤水。坐在窗前,躺在床头,睡在梦中,她总能听见浪涛呼啸、水花翻卷、泡沫丛生的声音。她的脸色越来越黄,她的心越来越冷。保姆每天早晨站在床边提醒她:春天来了。然而,她既没有听见春天的脚步声,又没有看见阳光明媚的笑意。希望消逝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她预感到自己将死于春天的门槛前。她事无巨细地回忆了一遍自己三十多年来的生活历程,想象自己如同一个尽职尽责的考古工作者,手持鹤嘴铲,她想象自己就是自己的掘墓人。她挖开了自己,并解剖了自己的器官,以及每一个器官的内涵与外延。她惊奇地发现,三十多年来她一直生活在岁月的最底层,一直在与魔鬼为邻,苦难如影相随。从母亲的死开始,甚至从更早的某一天开始,她便重复着经历由母亲之死所带来的一系列恐惧。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后来发生的一切不幸都是母亲之死的外在延伸。周河的蜡烛之夜,大学时代的落落寡欢,新婚之夜的颤抖和恐惧,小矾的夭折,父亲永远佝偻着的背脊,以及韦冰泼过来的污水,这些难道不是由母亲葬身楼下的那个飘渺的身影所带来的一连串幻影的重复与再现么?

有一天,她信步踱到窗前,还是那扇窗户,还是那条马路,她探出头,弯下身躯。突然,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身后拽住了她的裙摆。她回头看见了儿子。儿子虽然健壮结实,但语言表达能力较差,除了笑和哭外,他不再有其他的发音。由于身体胖硕,他也没有直立的能力。此刻,就在她身后,他爬了过来,胖乎乎的小手无意识地拽住了母亲的裙摆。

她哭了,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她放弃了对自己的挖掘,从潮湿的坟坑深处退了出来。第二天早上,当保姆再一次站在床边提醒她“春天来了”时,她笑了。希望像一只风筝,她拽着线绳在大地上奔跑,虽然一再跌倒,陷进淤泥,虽然线绳已断,但风筝仍然在飞。我为什么不继续跑下去,直到把风筝重新拽在手里呢?她从床上爬了起来,并提议:今天咱们去滨江公园放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