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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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晚饭后,安亦静说她要好好洗个澡,在医院待得太久了,浑身都是消毒水的气味。小矾要是醒了,你帮忙照看一下,她说着,将一个奶瓶塞到正在看电视的韦冰手里,奶瓶是温的,“就喂他这个,”她吩咐道。

在安亦静洗澡的工夫里,孩子果然醒了,在房间里哭叫起来。韦冰只得过去把小家伙从床上抱起来,想将奶嘴塞进他口里,但他使劲地蹬踢着,就是不吸奶嘴。保姆在厨房里洗碗,听见这边在闹,赶紧跑了过来,从韦冰怀里接过孩子,一边摇晃一边“咿咿哦哦”地惹趣,孩子很快安静了下来。韦冰在一旁看着,心想,我在这个家里倒像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呢,不如等他们安定下来后,我回父亲那边家里住些日子,一来可以保证睡眠,二来嘛,那边的房子也要清理一下了。他在心里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孩子又睡了。

韦冰又有机会仔细端详一下这个小家伙的各个部位。他故意问保姆:“你觉得这孩子像谁呀?”

保姆笑道:“是您自己的儿子,当然像您呐。”

“是吧,”韦冰说,“我怎么看不出来他哪个地方像我……”

“怎么不像?”保姆说,“您看,他的眉毛与您的一样浓,他的嘴角也像您一样微微下撇的,还有他的鼻子,虽然现在还不高,但可以肯定今后会长得和您的一样挺。”

经保姆这么一提示,韦冰再看这孩子时果然有了点眉目。他俯在床边仔细研究着小矾的每一处,等保姆离开后,他从口袋摸出几天在医院门口的杂货铺里买的一面小圆镜子,看一眼孩子,再看一眼自己。他挤眉弄眼,从各个角度来比较他们之间的异同,一会儿觉得十分近似,一会儿又认为相差甚远。他记得以前曾听人说过,刚出世的孩子都是大同小异的,区别只在于脸盘的大小。小矾是个大脸盘,一看就知道今后一定是个浓眉大眼的家伙,而且骨骼粗大,不像他眉清目秀的,综合了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共同特点。想到这儿,韦冰又拿捏不准这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了。他拿起镜子,又认真地看了一遍自己,当他准备考察一下自己的耳朵时,发现妻子出现在镜子里。

“你洗完了?”他神情局促地站起来。

“放心吧,他是你的小矾。”安亦静淡淡地说道,她已经在丈夫身后站了好半天了,看见他刚才的那副模样,心里觉得好笑。她注意到丈夫近来的表情怪怪的,一点儿也不像当了父亲应有的样子,他应该高兴才上是啊!起初她想可能是因为公公刚刚过世,他还没有完全从悲痛中走出来,后来她感到并非完全如此,难道他怀疑这孩子的来历么?倘若真是那样的话,那他真是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了。

“嗯,是小矾。”韦冰讪笑着,“那我也去洗了。早点休息吧。”

“别忙,”安亦静说,“水还没烧好。我们谈谈吧。”说着,她顺手关上了房门。

谈?谈什么呢?韦冰想。

是啊,谈什么呢?安亦静虽然提出要“谈谈”,但她心里也没有可谈的话题。

总是这样。即便是两个再好再亲近的人,一旦好久不在一起交心谈心了,彼此就会生疏起来,找不到共同的话题,谈什么呢?有什么好谈的呢?从谈话的欲望出发,到寻找谈话的口气、语言和内容,其间的距离崎岖而漫长。而空有欲望,只能徒增尴尬而已。此刻他们俩人就濒临这样的尴尬境地,谁都想打破这种局面,但谁都找不到打破它的武器。韦冰甚至觉得,只要他一开口,就有可能伤人。

这时,骤响的电话铃声救了他们一命。

保姆在客厅嚷道:“安阿姨,电话!”

韦冰趁机蹿进了盥洗间。他好好地冲了一个温水澡,出来,见安亦静仍然坐在客厅的沙发,一副不谈话就不睡觉的架势。见此情景,他只好装着没事儿的样子,看了一眼墙壁的石英钟,问道:“都十点了,谁的电话呀?”

“医院打来的?”她回答道。

“医院?”他有些好奇,“难道……”

“不是,”她说,“是医院的一位清洁工打的。问孩子的情况。”

韦冰越发觉得奇怪了,“你什么时候结交了一位清洁工朋友啊?”

安亦静没有回答。

“那我休息去了,明天还要上班呢。”说着,韦冰进了自己的屋子。他独自在床上折腾了半天才进入梦乡。

15

夏天是烦乱的,每个人都很忙碌。小矾的到来打破了这所房子的寂静。一方面,这孩子特别能闹,总是白天睡觉,天色一暗就开始吵嚷起来,一夜数次要吃要尿,把全家人都折磨得精疲力竭,尤其是韦冰,他已经再也难以忍受这样的环境了。他提出要住到父亲那边的房子里去,但遭到了妻子的反对。她说,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父亲呢,孩子刚回来你就嚷着出去住,这不是明摆着让别人说闲话么?他说,我有什么办法,我要保证休息才能工作啊,在这里我的睡眠得不到一点儿保证。她说,如果你坚持要住出去,那么我们也只好回汉口去住了。韦冰只有妥协了,因为他怕汉口那幢阴气森森的房子。好在暑假将至,再坚持几天就有了喘息的时间。另一方面,自打从医院回来后,每天前来探望的院子里的同事都有一打,挡也挡不住。房间的各个角落里都是人家送来的礼物,水果成箱成袋的烂掉了,奶粉接二连三地过期。安亦静几次嘱咐保姆抽空送些东西给医院的病人,保姆拎着大包小包的去了,一出门就转身廉价卖给了小卖部。跟着这样的人家,大别山出来的女孩也慢慢学会了算计。

小矾满月的日子里,安亦静想搞得隆重一些,后经韦冰劝说,才缩小了规模。他们在“得天楼”摆了五桌酒席,院领导几乎都来了,此外还来了些安亦静以前的老同事。大家共同举杯为孩子祝福。那天晚上,安亦静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除了孕妇肚略显松垮外,看上去她的年龄不过三十岁左右(实际上再过两月她就三十六岁了),大家一个劲儿地夸她保养得好,一位当年的那些同事嫉妒地说,“还是晚点儿要孩子好啊。女人的青春短,而你的青春却延长到了现在。”安亦静听了这话后心里觉得难受,她没想到有人会这样来理解她,更没有想到这个小矾的出世这么轻易地取消了那个小矾的存在。她心里有片刻的恍惚,但很快就重新融入到了欢快的气氛中。她再次提议大家举杯,谢谢诸位的光临。酒杯举起时,她不经意地看见门口有个影子一晃,好象是那位清洁工。他来这里干什么?安亦静疑惑着,借口去卫生间,到门口看了看,却没有发现什么。

晚上他们睡到了一起。韦冰一层层剥开自己的女人,冲动地吻着她下腹上的那两条刀口,一条代表过去,一条代表现在和未来。他轻轻触抚着它们,多少往事涌到心口、嘴边,但都化做了无限的柔情。

后来的日子不再难捱了,连韦冰也觉得小矾满月后换了个人样,夜里也不再吵闹。有保姆陪孩子睡觉,他们夫妻夜夜簇拥着颠鸾倒凤,好似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时光回流。

有个周末,韦冰提出要去九峰山看看父亲。“你去吗?”他征询她的意见。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去。”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去了。韦冰一直把车开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岔道口。然后,他们步行着往山上爬。他们先在父亲的坟头烧香烧纸,后来才来到小矾的墓地。一年未来了,女儿的小坟包上长满了野草。安亦静跪了下来,抽泣着要去拔草。韦冰说算了,反正她已经不在这里面了,等抽空来把这座坟好好地整理一下,也用水泥浇铸得牢牢实实的。安亦静这才住手,又对着杂乱的草茎叨叨絮絮地说了半天。韦冰提醒道:“要下山了,晚了,小矾会饿肚子的呢。”

回到家里,安亦静把小矾抱在怀里亲了又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