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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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手术远比想象的要顺利。前后持续了三小时零四十分钟。医生在安亦静原来的伤口附近划了道新口子,比原来的长,也比原来的深。在这将近四个小时的时间里,不断有人在长廊里进进出出,护士高声呼叫着病人各自家属的名字,每出来一个人,韦冰都要凑过去瞧一瞧,看看是不是他的妻子。后来终于轮到了他。主治大夫亲自推着车床出来,“是个大胖小子,足足有九斤六两呢,恭喜你,韦院长!”他说,“你夫人很坚强,手术也很成功。”

在这期间,在手术室门口,在韦冰焦急等候的过程中,另一个男人也怀着同样焦急的心情在等待着,他就是那个名叫“戴刚”的清洁工人,只见他在门厅里来回拖着地板,时不时地把脑袋凑向对面手术室的窗玻璃,并有意无意地向菊花打听里面的进展情况,以及坐在手术室旁边家属凳子上的那个男人(韦冰)的情况。后来,菊花回忆起这一幕,告诉安亦静,那个清洁工挺有意思的。安亦静笑道,戴师傅啊,哦,他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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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冰又成了父亲,而且是一个大胖儿子的父亲。望着这个憨头憨脑地熟睡在襁褓里的小家伙,原本已经在他内心沉睡了的疑虑又蓦然醒了过来。第一个问题是:这小子是小矾转世的结果么?如果是,为什么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任何共通之处呢?一个是人见人爱的小美女,而另一个是虎头虎脑的胖小子,怎么才能将他们画上等号呢?第二个问题是:这家伙是我的孩子么?如果是,为什么我一点儿也看不出他的五官有与我相似的地方呢?他端详着小家伙稀疏的毛发、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眉毛、似睁未睁的眼睛,鼻子尚未立起,嘴巴始终嘟着,耳朵呢,也只有那么一点轮廓,脸盘倒很大,但皱纹密布,活象个小老头;再看他的手,缩在袖管里,指头紧紧向内攥着,仿佛抓了什么宝贝似的……这哪里有一丝一毫我的影子呀。带着种种疑虑,他把目光投向妻子,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答案,然而,妻子现在的心思显然不在这方面。无奈,他站起身来借故学校工作太忙,匆匆从医院逃回到了家里。他知道自己必须调整心态,否则他将无法面对这个孩子。

自打小矾出世以来,安亦静的眼睛还从来不曾从孩子的脸蛋上游离过片刻,即使是在眼睛被过度的疲劳抿上以后,她依然坚持在梦中看护着他。她用一位母亲全部的热情和爱意一遍遍舔噬着他身体的各个角落,一会儿眉开眼笑,一会儿泪水涟涟,更多的时候她表情怔怔地,仿佛被什么东西钩走了魂魄,一连数小时朝他呆望着。医生本来建议她仰卧,这样有利于腹部伤口的愈合,但她非要侧着身子不可;护士本来想按规定把幼儿抱进育婴室护理几天,但她死活不肯。“你们怎么能够剥夺一个母亲的权利呢?”她恼火地叫嚷起来,并威胁道,“谁要是趁我睡着后把孩子抱走,我就告谁。”医护人员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霸道的母亲,为了不惹事端,索性悉听尊便,只是苦了那个特别护理室的值班护士,因为她不得不来回提醒一些琐碎的事宜。孩子刚出生的几十个小时里,安亦静的奶水出不来,望着自己肿胀的奶头和孩子因饥饿而哭泣,又因哭泣而憋得通红的小脸,她急得嗷嗷直叫。她让保姆帮着挤,让护士想办法,最后只得让菊花去打电话要求韦冰快来。

韦冰直到晚上十点以后才赶到。从他通红的眼珠和苦恼憔悴的神情中不难看出,这两天他没有睡过一场好觉。一个接一个的事情在不断地消耗着他的精力,短短的半个月里,他的生活发生了多少变故啊。先是父亲亡故,后来是有了一个不像自己的儿子,中间还插了一个来去如风的小米……他感到自己已接近了生活的边缘,往前是悬崖,往后是泥沼。在接到保姆的电话以后,他又一次对照镜子把自己端详了一番,他必须牢牢地将镜子里的这副尊容记在心里,以免去了医院再次面对那个孩子时又模棱两可。我一定要搞清楚这孩子的每个器官的来历,他对自己说,对镜子里的那个那个男人咆哮道:“我一定要清楚!”

她央求他像从前那样吮她的奶头,但他不干,他宁愿用吸奶器反复按摩和挤压。她以为是因为保姆在场他不好意思的缘故,就打发她回去炖鲫鱼汤。保姆走后,她再次求他:“帮帮我吧,我快涨死了,而小矾快饿死了。就算我们娘俩一起求你了,好吗?”

他继续揉搓着她又红又肿的乳房,仿佛面包师在擀着发酵的细面。他记得它们最初的模样,那时它们至多像两只仙桃,不够他的手掌那么一握。当他第一次将手伸进去捉住它们时,他恍惚了片刻,因为他没有想到平时在她胸前活蹦乱跳的这对物件,其实只有这么小。它们是从什么时候突然膨胀起来的呢?他回忆着,通过回忆,过去岁月的一幕幕得到了重现。是的,他想自己就像是一位辛勤的园艺师,把桃子嫁接成了苹果,又将苹果放大成为气球。后来气球飘远了,直到如今才回到眼前。他使劲地揉搓着,掌心汗涔涔的,发热,发烫,火烧火燎……

安亦静闭着眼睛。在韦冰聚精会神地揉搓时,她的思绪也越飘越远,她感觉一股火焰在远方摇曳,那是一片春暖花开的原野,她飘啊飘,慢慢地降落了下来,突然,“噗嗤”一声,她的身体裂开了一条细缝。气球破了。她隐约听见韦冰欣喜地喊叫道:

“有了!”

她睁开眼,看见一股甚至几股乳汁像喷泉似地射了出来,左乳射向韦冰,右乳射向小矾。

“哇!”的一声,孩子哭了起来。

韦冰跳跃着,闪到了离床一米开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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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周后,安亦静才办理出院手续搬回到家里,孩子由保姆菊花抱着,韦冰搀着产妇。由于天色晦暗,加上正是晚餐的时间,因此只有极少数人看见了这一幕。照理说,孩子应该由父亲来抱,但韦冰借口“不会抱”而推掉了。安亦静不会不在意这个细节,但她现在整个心里都充满了小矾。一进屋,安亦静就直奔她为小矾布置的卧室,几个月不在家,房间里一片狼籍,好在小矾的卧室一直锁着,一切都还井井有条。她掀开米黄色的卡通床罩,又仔细地拍了拍床单,这才示意保姆将孩子抱进去,接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这小家伙特别能睡,只要吃饱了就一声不吭地睡觉,看起来比前一个孩子好养多了。当然,她不认为他们会有什么区别,原本就是一体的,只是现在的小矾懂事多了。

韦冰在这些日子里烟抽得特别凶。以前他是不抽烟的,后来跟着父亲学会了,父亲死后,他便一根接一根地抽。在缭绕的烟雾中,他逐渐悟到人生的真谛:人啊,实际上不过是一截直立的烟灰,燃尽了烧光了,便灰飞烟灭了。

“你能不能把烟灭了?”安亦静责怪道,“房间里开着空调,门窗紧闭的,谁受得了这么大的烟气啊。”

韦冰没有吭声,夹着烟进了卧室。房子大的好处就在于可以回避矛盾,不象以前,面对面,凡事都要分出个子丑寅卯来。现在,他深有感触,他认为生活不过就是各种矛盾的混合物,生活好的人只是善于处理矛盾罢了,事实上没有人解决得了这些矛盾,能够化解一部分就相当不错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