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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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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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亲的葬礼上,韦冰透过迷蒙的泪眼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小米?是的,千真万确,就是她。隔着灵柩两旁的花草,他看见小米随着吊唁的人群排着队一步一步地朝这边挪了过来。他不由得悲喜交加。自从调离飞达公司后,他已经足足有三年时间没见到过她了。她是在他走后不久离开飞达的,据说是在去了珠海。韦冰知道父亲肯定知道小米的去向,但碍于父子之间业已达成的默契和共识,他从来不曾向他打听过。有一次偶然在父亲的书桌上发现了一张他们的合影,背景是大海、沙滩、棕榈树,更远的地方是蓝天和白云,黄蓝相间的三点式泳衣将她衬托得分外妖冶,仿佛一条刚刚游上岸的海蛇,而他呢,乐呵呵坐在沙坑边傻笑着,隆起的腹部、多毛的腿既显得丑陋无比,又让人感觉憨态可拘……韦冰第一次感觉赤身裸体的父亲这么难看,以前他不是没有见过他的这副样子,他们在一起游泳、洗桑拿,在桑拿房里,父子俩赤身裸体地面对面坐着,但他并没有觉得父亲是丑陋的,但为什么照片上的父亲就让他感到恶心了呢?他终于悟出这全是缘于小米。是她的美好大大伤害了父亲在韦冰心目中的形象;反过来讲,如果没有小米的出现,他也许永远会被父亲的假象蒙蔽下去。于是,他开始在心里责怪起小米来,后悔不该把她介绍给他,而应该将她留给自己。但在父亲面前,他这个做儿子的从来就不曾有过当家作主的机会,要么说,机会多的是,只是他选择了放弃。也就是从那次开始,韦冰慢慢地偏离了从前的生活轨迹,不再像从前那样凡事都依顺父亲了,不再与父亲厮混,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勤勉地回家。严格地说,是那张照片一度阻隔了父子之间的亲情。倘若不是因为安亦静怀孕的事搞得韦冰焦头烂额,逼着他去向父亲讨主意的话,他们或许会继续生分下去。

这时,小米已经来到了韦冰的面前。像其他人一样,她也握了握他的手,对他说“节哀顺便!”。不同的是,在握手时她加大了力气,并有意无意地用指尖挠了挠他的手腕。他感觉到了,精神为之一振。他正要去捕捉她的眼神,但她已经溜到了一边,溜到了灵堂的外面。她这就走了吗?

她当然没有走。

当天晚上韦冰就接到了她的电话。“我是小米,”她语言简练,直奔主题,“我住在五月花宾馆303房。你想过来吗?”他没有回答,他有些犹豫。父亲尸骨未寒,他不能不有所顾忌,再说,他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在商海里沉浮的年轻人了,他目前的身份和地位不允许他凭感情胡来。

“难道你不想搞清楚你父亲的死因么?”小米出其不意地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韦冰感到意外。父亲不是因为突发性心脏病猝死的么?那天晚上将近半夜了,一位邻居打电话过来让他马上赶回去。“我们从外面散步回来,刚走到你们家门口就听见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你父亲连忙拿出钥匙开门。后来我们就各自回家了。大约九点多钟,我儿子从外面回来,说,楼下韦伯伯家的大门怎么都没关啊。我想一定是人老健忘了,便准备下去提醒一下他。十点钟左右,我洗完澡下楼来,果然看见你们家门洞大开,连防盗铁门也没有关严实。我摸着黑走进屋,喊了几声‘老韦!’没有听见答应。这样,我便穿过走廊来到客厅,又来到你父亲的卧室。那里,台灯亮着,他趴在床边。我以为他睡着了呢,就准备过去帮他扶上床。我又提高嗓音喊了几声‘老韦!’仍然没有听到应答。这老韦怎么困成了这个样子啊。我过去拍了拍他的脸,发现他已经没有一丝鼻息了。我这才大声喊叫起来。全楼的人都跑来了。三门老乔的儿子是个医生,被人叫了过来,他仔细看了看你父亲,告诉大家,老韦走了。我这才给你打了电话。”邻居解释道,“我儿子的工作是你父亲帮忙安排的,我们一家人都感激他……”

对于父亲的死,韦冰一直深感内疚,他早知道他有心脏病,也曾提出过让他住到学院里去,但父亲不愿意,他说他一个人生活惯了,这样更自由一些。那天晚上韦冰赶回去后发现父亲卧室里的电话没有挂上,话筒吊在床头柜下面,他就想,一定是父亲在痛苦之中想向儿子求援,但他已经没有拨响电话的力气了。他记得自己在放话筒时凑在耳边听了听,里面是盲音。

“303房间。你过来吧。”小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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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过去了。但一路上他都听见退堂鼓在心里响着。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一个声音劝他赶紧在前面的路口掉头回车,另一个声音却在骂:你真是个胆小鬼——他知道这个骂他的人是谁。多年以来,他一直在这样骂着他,即便是在当初对待小米的态度上,父亲也嫌他临事不举缺乏男子汉的魄力,在对待安亦静的问题上,父亲更是认为他优柔寡断甚至是庸人自扰。当断不断必然会自讨苦吃。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诫道。他嘲笑儿子在许多事情上表现出来的懦弱和犹豫,渴望以自己超越常规的果决和干脆对儿子施加影响,但他没有想到,他所做的恰恰刺伤了儿子的自尊,造成了他最后的叛逆。“小米事件”便是明显的一个例子。父亲知道我看出了他的丑陋之处了么?他想他是知道的,因为他在对待照片问题上所表现出来的冷静以及后来一段时间里他对他的冷淡,基本上可以说是溢于言表了,而父亲是个聪明人,不可能没有察觉出来。韦冰甚至可以断定,如果父亲依然活着,肯定会忍不住供认出他和小米的一切来。韦冰有这样的把握。而现在,父亲死了,供认者变成了她。

“你真的以为我与你父亲有那样的关系么?”小米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真的认为我们之间存在那样的可能性么?”

韦冰望着穿睡衣的她。这是他多少次这样端详穿睡衣的她了?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过去岁月里的若干个小米。是的,他已经不记得有过多少个这样的时刻:房间里灯光朦胧,他穿着睡衣或西装革履,坐在床头或沙发上,抽烟或看文件合同。她走了进来,向他展示今天刚买的新睡衣,橘瓣状的身体散发出刚刚出浴的香波味。她有一副魔鬼的身材和比魔鬼更可怕的情欲气息,而这气息却是以纯洁的面具体现出来的,因此她让他困惑不已,一直不敢越过雷池。他早已不是腼腆的小青年了,应该说也积累了一些对付异性的经验,但每次面对近在咫尺的小米,他总是耳鸣目眩,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倘若她是一个徒具情欲的风尘女子,一切便不在话下了。而她不是。倘若她仅仅是一个纯洁的少女,他也不必如此狼狈。而她也不是。所以,韦冰左右为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从他的嘴边掳走这只小母鹿,小羚羊或小鬼。“小鬼!”父亲经常这样称呼小米,“过来坐在伯伯身边。”他拍了拍凳子,示意她坐过去。但小米暗地里对韦冰说,她似乎更应该喊他“爷爷”才是。“那么我呢?”他问,他只比她年长九岁,怎么称呼都显得不伦不类。“要么是老师,要么是总经理。”她油腔滑调地说。

“你还是喜欢睡衣啊。”韦冰答非所问地嘀咕道。

在公司时他曾送过她无数条睡衣,都是出差在外地的精品店买的。如果是别的男人,一定会进一步送她胸罩和三角裤,但他没有,他也从来不给她买项链或别的饰品。他觉得他没有进一步下去的勇气。然而,又克服不了观赏她穿睡衣在他面前转来转去的嗜好。他想知道在不同质地的睡衣下面同一具胴体有着怎样的激情,更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控制住了激情的喷发,难道是皮肤么?但她的皮肤就像是一层凝脂,薄薄的,随时都有破损的可能。他没有干过杀鸡取卵的事,但他见过从鸡腔里取出来的完卵多么让人留恋,他肯定小米的胴体与这样的完卵无异。而他不断送给她的睡衣就是那层薄薄的蛋壳,在热乎乎的梦乡中避免了氧化和坚硬。他不知道这枚完卵是否依然一如从前,那么精致而温润。

“是的。”她说,“但是,你真的以为我会爱上那个老人?”

韦冰从回忆状态里挣脱出来,重新打量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小米,只此一眼,他就断定出她变了。她为什么称父亲为老人呢?当初她不是觉得他老了而他还年轻的么?他记得在一次晚餐后,他、父亲和她三人驱车到王子娱乐城跳舞,父亲和她跳了一曲又一曲,而他一动未动,后来在她的拖拽下,他才无可奈何地进入舞池。他记得那是一支慢四。她带着他滑进幽暗的一侧,俯在他耳边笑道:“难道你真的不如你父亲?”他没有吭声,但他感到了由屈辱所带来的压力。

为了面对现实,他去了盥洗间,用凉水哗哗地冲洗着脸。洗完后,他照镜子,恍惚间又看见了父亲。他猛地甩了甩头,走了出来,单刀直入地问道:

“小米,你老实告诉我,你与我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

她笑了。“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我这些年的生活状况呢?我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和你联系?你为什么不先问问这些?”她垂下眼睑,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你父亲想和我结婚,但我并不爱她,即使有爱,这种爱也属于女儿对父亲的爱,根本就谈不上那个……怎么说呢?也许你会认为我在玩弄一个老人的感情,是不道德的,但我从一开始就在拒绝他。可是他不听。他一直我行我素。所以,我才被迫离开武汉,去了珠海。然而,我没想到他会穷追不舍,一直追到了那里。我差不多就要被感动了,但我仍然没有动摇,毕竟他已经到了可以做我爷爷的年龄啊。上周四,也就是他临死前的那天晚上,那是他给我的最后期限,我打电话告诉他:我们没戏,根本就不可能的。他在电话里大吼大叫,后来我听见了一声惨叫,就估计他出事了……”

“你回来是为了参加他的葬礼吗?”他问。

“可以这么说,”她说,接着,她缓缓起身来到他面前,“除此之外,我还想向你证明:我仍然是处女。”说着,她坐到了他的腿上。他感到一股热气自腹腔往下蔓延。

韦冰将小米推开,大步走了出去。在下楼的时候,他感到一丝快意:父亲,我终于胜了你一回!

在驾车回家的路上,韦冰想让自己轻松一些却始终轻松不起来,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赢得了这场胜利,他甚至怀疑,在自己与父亲之间是否真的存在这样一场所谓的战争,谁是敌方谁是我方?什么是战利品?难道仅凭小米的那句话——“我仍然是处女”——就能够证明我胜利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当初他为什么放弃那么多攻进“处女地”的机会,而要等到今天才去赢得呢?“我赢了吗?”他问自己,“如果我赢了,为什么我又一次放弃了?”他还想起了自己早年对安亦静的穷追不舍,与父亲对小米的追求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别呢?难道就因为他最终得到了她而他却饮恨离去,他就可以去他的坟头对他说“我胜利了,而你却是个失败者!”吗?而且,赢得了安亦静又如何?失去了小米又怎样?

在反复的比较之中,韦冰刚才产生的那一丝“胜利者”的快感很快烟消云散了。

在此后的几天里,小米也没有再打电话来。有时,夜深人静,韦冰独自躺在床上思绪纷乱地思前想后,想来想去,想出了三组可比对象:

他与父亲。

安亦静与小米。

死去的小矾和即将出生的小矾。

他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没有孤立的人和事。他是父亲的延续,小米是安亦静的从前,而这个小矾则是渊源于那个小矾……如今,父亲死了,安亦静不死不活,小矾正在返回人间的途中。韦冰为自己最终梳理出了纷乱的内心生活而高兴,然而,他却并不觉得快乐。高兴和快乐是两码事儿。他知道,没有快乐大多是因为高兴得太早。娶到安亦静后他高兴过,小矾出世后他高兴过,当公司老总时他也高兴过……他的确是高兴得太早了,以至于稀释了快乐的成分和元素,以至于现在他想让自己快乐起来,却找不到快乐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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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八日。天阴。一大早,保姆从医院打来电话,告知韦冰,医生让他马上过去。出什么事了?他问,斜眼瞟了瞟台历。安阿姨可能要生了,菊花回答。但他不以为然,因为距离预产期还有二十多天呢,怎么可能提前这么多天呀。难道出现了意外么?他劝自己镇静,但身体却不听劝告,自顾自地哆嗦起来。出于安全期间,他让司机赶快把车开到楼下来送他去医院。

保姆在医院门口等着。车刚停稳,他们便朝三楼奔去。主治大夫示意他别急,“人已经送进了手术室,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大夫说道,“当然,你夫人是高龄孕妇,预产期又提前了这么多天,因此也不能排除发生意外的可能。”说着,便将一张纸推到他的面前,让他看清楚上面的条款,在下面签名。韦冰提出要先去看看妻子,大夫就带着他来到了手术室。按规定病人家属是不能进这个门的。但考虑到你的情况特殊,进去看一眼就出来吧。在门口大夫边说边让他换了鞋子,并给他套了件兰色的无菌罩衣,还有口罩。

安亦静独自躺在手术室的无影灯下,隔着大玻璃,她可以看见小护士们正在旁边的一间房子里忙碌着,见他们进来,急忙问道:“我丈夫呢?”韦冰取下口罩,过去握住妻子的手,安慰道:“别怕,我在这里。”她说她不怕,我怕什么呀,我不怕,她说道,但话虽如此,他还是感觉到了她在发抖。“如果有意外,你要保住小矾,你要好好爱他(她),把他(她)抚养成人。答应我,好吗?”她的眼角沁出了泪水。大夫让韦冰赶紧出去签字,“不要再耽搁了,你不签字我们就做不了手术。”韦冰只得出来,哆哆嗦嗦地在那张纸上签下自己的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