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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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可不是吗,”护士越谈越来劲儿,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起来,她还准备继续往下说,走廊那头有人喊,“护士,换点滴了!”这才收住声。安亦静扭头回房间,护士边走边说道,“安老师,再聊啊。”

重新上床后她命令自己什么都不要再想,为了小矾,她无论如何要保持好充足的睡眠和精力。然而,她越是希望尽快入睡,就越是难以入睡,脑子里怎么总有一张丑陋的男人的脸在晃来晃去呢?她不知道自己这是着了什么魔中了什么邪,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去关心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命运,难道仅仅是出于同情和感慨么?她恳求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与己无关的人和事了,想一想小矾吧,她抚摩着动荡的肚皮,抱着她一步一步地向云端飘去。

菊花一大早就来到了病房。“安阿姨,”她推着她的胳膊,“您醒醒,您醒醒。”

她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看见保姆红着眼睛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伤心事。“怎么了?”她问道。

“昨天晚上韦爷爷去世了。”保姆说。

“什么时候?”安亦静醒了,坐立起来,心里有一种茫然无措感,这样的感觉在她父亲去世时曾出现过,如今再一次笼罩住了她。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昨天后半夜的事。韦叔叔没让我给您打电话,担心您休息不好。”

安亦静想,难怪她昨天晚上一直无法入睡呢,可能心里有某种感应吧,而且昨天她还无缘无故地想起了在周河时听说的那句民谣:有福的六月死,无福的六月生。但现在还不到六月份啊。她问道,“今天是几号了?”

保姆回答:“五月二十九。”

“叔叔呢?”

“他昨晚就赶回家去了,是爷爷的一位邻居打电话通知的。死得很突然。可能是心脏病发作。”

安亦静是晓得公公有心脏病的,但没料到他走得这么突然,连小矾都没有来得及看上一眼。她想起这段日子来公公的种种好处,想起他们之间以前曾发生过的不愉快,禁不住嘤嘤地啜泣起来。

8

韦冰坐在父亲的床头仔细端详着这张冰凉发紫的脸。令人称奇的是,死亡抹去了这张脸上原本密布的皱纹,使整个脸皮显得紧绷而丰腴,但触上去却是蜡样的不真实。他似乎从来不曾如此近距离地端详过它,即便是在他们朝夕相处关系融洽的那几年里。照说,他与他之间除了父子关系以外,还存在着一层类似于朋友的情谊。他应该是熟悉他的,但现在他却强烈地感觉到了陌生。如果说从前“陌生”只是一个若隐若现的词语,那么此时此刻,“陌生”就成了一种可感可触的东西。它近在眼前,没有呼吸的鼻翼仍然保持着呼吸的样子,没有蠕动的嘴唇仍然与他所熟悉的相似,耳朵是竖立的,头发仍然乌黑(父亲一直染发,死前可能才上过一次发廊)……但这些表面上的东西并不能回答韦冰内心挥之不去的疑惑:这是我的父亲吗?他问自己,但我为什么感觉到他还活着,躺在这儿的不过是个替身呢?许多年来,韦冰一直觉得父亲是年轻的,在许多问题上他表现得比儿子更年轻,更具活力和魄力,尤其是在他刚刚创办飞达公司的那阵子,在他的事业陷入低迷状态时,在他遭遇所有的困难之际,总是父亲站出来帮他度过了难关。他怎么可能突然就去世了呢,而且是不辞而别?是不是一个人紧闭双眼就意味着他死了?是不是一个人不再言语就意味着他放弃了对生活的发言权?是不是所有的死都是如此毅然决然?他想找一个人来替父亲回答,然而房子里空空如也,除了他和他,而他业已放弃了答案,也放弃了问题本身。

这是韦冰人生中第二次近距离地失去自己的亲人,前一次是小矾。但小矾去世时,他的内心深处只有一种单纯的悲痛,确切地说,类似于那种被人无辜地砍掉了肢体的某一部位后的疼,空泛而持久;而父亲之死给他带来的感受则要复杂得多,他也悲痛,也疼,但这样的疼他无以名状,如同风在旷野上横冲直闯,撞在哪个地方哪里就受伤。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韦冰浑身酸痛地站了起来,他先去盥洗间找毛巾擦了把脸,好久没有在这边住了,他已分不清挂钩上的哪条毛巾是自己用过的,便随便拿了一条用。在洗的时候他闻到了父亲的气味。洗完后照镜子,他发现镜子里的那张脸与刚才他在床边端详的那张脸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父亲!”他轻声叫道。这一瞬间他感到真实的父亲并没有抛弃他,而是潜伏进了他的身体中、血管里。他在镜子前呆立了很久,才重新回到床边坐下。想到天亮后学院里就会有大批的人前来吊唁,殡仪馆的车也将在上午到达,于是又忙碌着抓紧时间给父亲梳洗,换衣。他给他换了一件质地很好的夹克衫。他知道这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穿的上衣。裤子是一条毛料西裤,崭新的,挺刮合体。袜子是白色的棉袜,也是他喜欢的颜色和料子。他独自在床上床下跳上跳下地忙碌着,心中竟然出奇地平静。他知道,如果父亲死在医院里,这些事情就轮不到他来做了,但父亲是死在家里的,以这种仓促的死法见证了儿子的孝心。

一切都收拾停当后,窗外已经现出了暗淡的白色。

韦冰再度坐到父亲身边,仔细端详这个焕然一新的人——如果说死人也算人的话——他果真死了吗?他用手试探他的鼻息,测度他的体温,拍打他的胸腹和膝盖,他怀疑,这是不是父亲在与他恶作剧。他记得小时侯父亲独自带他时,常常与他玩这种游戏。他给他买各种各样的玩具枪,让他朝自己“开火”,然后父亲会一头倒在地上半天不醒人事,直到他号啕大哭,一遍遍恳求他“不要死”。现在他死了吗?他再也不同他玩游戏了么?想到这里韦冰不禁恐惧起来,并号啕大哭起来……

“韦院长节哀!”

“韦院长节哀!”

……

人们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手势,用同样的眼神安慰他。灵车很快就来了,几个人从车上推过来一辆金属平板车。当所有的人都离开后,韦冰才如梦初醒。他终于明白,父亲真的去世了。

9

安亦静没有去参加公公的葬礼,其盛大而庄重的场面是她后来听说的。当然,即使韦冰不讲,她也可以想象得出来。与她的父亲不同,他的父亲是另一条道上的人。两个父亲最明显的区别除了性格迥异外,最根本的地方恐怕还在于生命展开的时间和过程都大相径庭,也就是说,前者还没有充分体会到生的滋味就匆匆步入了死的境地,而后者却一直在品尝生的乐趣以至于忽略了关于死的命题。譬如两个同时进餐的人(她回想起他们一起吃饭的情形),一个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每道菜的名字就打起了饱嗝,不得不提前退席;而另一个呢,一直在吃,细嚼慢咽,直到昏天黑地。从这种意义来讲,安亦静不免替父亲的一生而惋惜。他的葬礼简单实际,他的悼词三言两语,他的死仿佛与任何人无关,仿佛他的生,一辈子都在忍声吞气。人活着的时候不一样,死的时候也有区别,但死了以后呢?安亦静将思绪继续往后推,直到整个视野都被九峰山无情地遮挡住了。是的,对于安亦静来讲,九峰山是她整个思绪的极限,也是她今生今世都无法逾越的屏障。公公的死重新把她带到了久违的那里。但为了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她不敢冒险去攀登,她怎么还敢去冒这个险呢?躺在床头,她反复抚摩着动荡的肚皮,小矾在里面调皮地翻滚,一连几个小时不愿停歇下来。安亦静真的预感到这次她将生个儿子。她经常在脑海里将两次怀孕的过程细细地加以比较,希望能够寻找出他们之间的共同特征来,然而除了他们分别作用于她的那种甜蜜而又难受的妊娠反应外,她几乎难以把他们俩等同起来。而这一点,却是安亦静不愿承认的。她怎么能够承认这个小矾不是那个小矾的转世投胎呢?她又怎么能够容忍自己的身体滋养了一个陌生人而非她苦苦等候的小矾呢?随着预产期的日渐临近,安亦静的情绪也随之波动起来。一方面她坚信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小矾必然是小矾只能是小矾,另一方面她不得不时常做这样的猜测:这个小矾是那个小矾吗?假若不是,她该怎么办?

她的烦躁情绪自然引起了包括韦冰在内的许多人的注意。有一天晚上,保姆回家告诉韦冰,“安阿姨今天情绪差极了,晚饭都没吃,后来在我的劝说下才喝了半碗排骨汤,吃了几片冬瓜。”

已经梳洗过了准备上床休息的韦冰听说后重新穿戴齐整,驱车来到医院。在父亲过世后的这个礼拜里他感到身心俱疲,一种人到中年的感觉紧紧拽住了他的肉体和灵魂。我显然已进入到了标准的“中年期”。哦,中年!一个多么可怕的名词。他怕它。事实上,他一直在怕它,所以他一直在躲避着。平时与他打交道的人都是院里的领导,不是上级就是下级,但大都是些年过半百的人。他们老了哟。在他们掩饰不住的老态面前,他是活力和精神的化身。他喜欢这个被老人包裹的圈子,只有置身其中,他才能够那么轻易感觉到自己的优势所在。父亲在这个圈子里扮演了一个双重间谍的角色,时刻提醒着他:老是他们的事,而他应该利用他们的老来延缓和阻遏时光的灭顶之灾。父亲身体力行,不惜部分牺牲他作为长辈的尊严与儿子结成攻守同盟,以换取儿子的原宥和理解。这样的人怎么会在眨眼之间化为乌有了呢?现在,韦冰才感觉到自己真正理解了父亲,几天来他一直在思索,突然的变故将他一把推进了思想的淤泥中,从此他将孤身一人出现在与衰老抗争的街巷,他将腹背受敌,承受过去和未来的双面夹击。

他停好车,把沮丧的情绪往下按了按,这才缓缓走到电梯门前。他接连镟了好几次“▲”键,但电梯毫无反映,想到妇产科就在三楼,便转身朝楼梯走去。在三楼的大厅门口,他看见有几个值班的小护士在灯光下轻言细语地惹趣聊天,几个病人趿拉着拖鞋拎着开水瓶进出于盥洗间。这是他曾经熟悉的环境,无论在武汉,还是在上海或北京,所有的病区都散发着同样的气味,而他的小矾早已化成了这气味中的一缕,缭绕于他沉睡的记忆深处。每次来看望安亦静,韦冰的心里就一阵抽搐。他仿佛是一个寻梦之人,蹑手蹑脚地推开虚掩着的记忆之门。

他看见安亦静枕头垫得像一座山包似的,长发披散开来,像一把黑色的折扇,被雪白的枕头衬得分外抢眼。房间里的灯虽然关了,但过道和对面楼房的光亮仍然泻进来照亮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她怎么不把窗帘拉上睡觉呢?他疑惑着,挨近床边。

“你怎么来了?”她问,现在几点了?

“想你了呗,”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亲亲她的额角,捉住她放在床沿边的手。你还没有睡呀,他说,我以为你睡着了呢。

“睡不着。”她说,“这几天老是睡不着。”

“想什么了?”

“唉——”。他听见她发出一声叹息。这叹息声悠悠的,绵绵的,就像是一个人在眺望千山万水却再也无力挪动灌铅的双腿,只有俯身歇息。他当然理解这叹息声里所包含的内容。然而,他仍然要问:“你怎么了?”

安亦静却把头埋进他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后来,她泪眼婆娑地问道:

“你说,如果这孩子不是小矾,那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