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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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但是,”韦冰没有想到妻子的身世这么曲折,他插话道,“她没随父姓么?”

“没有。因为安琪比王洪礼年幼十多岁,加上人又长得漂亮,能歌善舞的,王洪礼对妻子百依百顺,既然妻子坚持女儿跟自己姓,就随她去吧。安亦静原名安平。小时侯左邻右舍的人都叫她‘平儿’。这个,她该告诉过你吧?安平的母亲安琪1965年也就是文革刚刚发动的那一年跳楼自杀。很多人都以为这个女人是失足掉下楼的。是一次意外事故。其实不然。经过查证我们了解到,王洪礼的顶头上司,一个名叫黄峰的军政委曾以‘家庭出身可疑’为由,在此之前多次传唤安琪,并对她实施过强暴。最后一次大概因为这个女人极力反抗,惹恼了他,他便让手下的人奸污了安琪,致使这个可怜的女人神经失常,变成了疯子……”

“畜生!简直就是一群畜生嘛!”韦冰义愤填膺道。

“儿子,你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所以觉得那些人都不可理喻。但是我们,包括我和王洪礼在内的这代人,就不会这么简单地看待问题。文革是什么?在我看来,文革就是一场把人的兽性激发出来而将理性压制回去的运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不同程度上的兽性,但我们之所以没有沦落到你所斥责的‘畜生’的田地,是因为我们身上的理性还没有完全泯灭。你懂了吗?”

韦冰没有立刻回答,但他清楚了父亲说这番话的含义,父亲大概是想让他理性地对待安亦静怀孕的事。果然,父亲说道:

“今天我把你叫过来告诉你这些,目的是让你明白两点:一是在作出任何决定前都要慎重,慎之又慎;二是要善待小安,说实话,我起初也想不通,但经过查访了解到她的身世之后,反倒过来对她产生了同情怜悯之心。我可以在这里表个态,这个外孙我接受了。”

6

夏天似乎一年比一年在提前。才进入四月,空气中就有了粉尘挥发飘散的气味,知了也在密林深处叫了起来。安亦静腆着大肚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医生嘱咐她多活动,适当的运动对于一个像她这样的高龄产妇而言相当必要。问题是,她对户外的粉尘有过敏反应,一出门就打喷嚏,一打喷嚏腹中的胎儿就会受到惊吓。所以,白天她只有在家里来回晃悠,等到黄昏时分才由保姆菊花搀扶着去户外的林阴道上走上一圈。预产期应该是在七月上旬,但看她的样子仿佛明天就要生了。在户外走动时,许多昔日的同事熟人都过来打招呼,问她的产期、胎儿的反应状况,并向她传授一些道听途说来的生育知识。她让人抚摩她的肚皮,无论男女都可以把耳朵凑近她的腹部去倾听。每碰见一个孩子,她都要他(她)猜猜她肚子里面装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她至今没有用B超鉴定过胎儿的性别,一是为了对自己保持神秘,一是为了胎儿的健康,她在一本书上读到,做B超对孩子不利。

安亦静已经三十六岁了,如果她脸颊上的妊娠癍可以忽略不记,仅仅从她的神情上来看,没有人能够估算出她的实际年龄。长期的足不出户使她皮肤细嫩,弹性十足。富态的孕体又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她以前过于消瘦的体形所带来的缺损。高挑的身材加上左右晃荡的腰肢,从背面看上去,她显得婀娜迷人。由于身为第一副院长的夫人,人们对她的评价无疑又增加了几分美化的成分。

她十天或半月去医院做一次例行检查。胎位正常,胎儿发育得好。医生说,像她这样的高龄孕妇一切都这样正常实属罕见。当然也有问题存在,最主要的是胎儿发育得过快了些,说不定产期会提前呢,医生警告道。安亦静不怕提前,她巴不得早早就看见小矾出世;当然她也不怕推后,几个月来虽然感觉身体越来越累赘,但她并不觉得孤立,她恨不得让小矾永远待在她的身体里,和她相依相偎。现在可以说,她什么也不怕了。随着预产期的临近,她的步伐越来越坚定,有力。

四月下旬,安亦静住进了医院的高级护理病室,是公公帮助联系的,所有的开销也都打在了他的账上。自从上次与父亲谈过话以后,韦冰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已经不再怀疑孩子的来历,他强迫自己相信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就是他的亲身骨肉,他甚至有一种错觉,那就是他可能在某次酒后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与妻子同过房。这种可能性并非无稽之谈,因为在那段日子里他经常喝醉酒,在酒后干的事情谁能记得那么清楚呢?他曾经试探性地问过安亦静:去年秋天的时候我是否回过租界的老房子?她的回答是肯定的。的确,他回去过,而且不止一次。既然回去过,就可能发生过那种事吧?他问自己,得到的答案既模棱两可又确凿无疑。也就是那次从父亲那里回来以后,他就让妻子搬过来与他一起睡。“这样我夜里好照顾你们,”他说,“省得我两头跑。”开始,她不同意,后来在他的坚持下,她放弃了坚持。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同床共枕过了,头天夜里两个人都失了眠。他的手先是停留在她的腹部上,接着往下游弋,在一丛卷曲的毛发处停了下来,仿佛一个年轻的士兵走进丛林深处的雷区,再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了。他回想当年他们肌肤相亲的甜蜜日子,他熟悉她的每一寸土地,他甚至起过心数一遍她究竟有多少根阴毛。她笑他像个愚蠢的孩子。你永远数不清楚的,她笑道,因为它们每天的数量都在改变。但他却固执地认为,无论如何变化,总的数量应该大致相若吧。否则的话,你要么变成了一毛不拔的白虎星,要么会被阴毛遮得严严实实。“流氓!”他依然记得那天晚上她嗔怪他的表情:赤裸的丰乳颤颤巍巍地送过来,潮湿的腰肢像橡皮泥一样可以在随意的捏拿中变形……可现在,韦冰没有那样的勇气,不是他不敢,而是他首先需要用一段柔情蜜意来弥补他们之间的裂痕。

第一天晚上她背对着他,身体呈“G”形蜷曲着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第二天晚上她侧转过身子面向他而眠。她的鼻息和他的鼻息在间隔不到一尺的夜幕中纠结和碰撞。她的背部很快就沁出了细密的汗水。后来,他试着撩起了她的睡衣,吮她的奶汁,直到她喊“疼!”,边喊边牵着他的手去她的身上游山玩水。她提醒他小心,“别惊动了小矾啊,”她呻吟道,“门是开的,你进去时要轻手轻脚……”接连好多天,他们发明了数十种作爱的新姿势,这些姿势极富创意和想象力。为了不压迫胎儿,他们必须齐心协力,用一些古怪的招数完成全过程。当然,有的动作难度太大了,尽管设计得很好,但终因难度过大,不得不中途废止了。

快乐又重新回到了韦冰和安亦静的脸上。他上班的时候昏头昏脑地回味着昨夜的经历,感觉自己又在过一个蜜月;而她呢,则一觉睡到晌午时分,养精蓄锐,等待夜幕降临。

7

插队的时候安亦静曾听当地人讲过这么一句民谚:有福的六月死,无福的六月生。大意是,六月是个炎热的月份,活在大地上的人等于是在受罪,而死亡却能够逃避酷暑。当然,这不过是句民谣罢了,现在的城里人是没有季节之分的。就拿现在的安亦静来说吧,四月份她就感到了炎热在逼近,但自从住进医院以后,她便不再对外面的世界有任何感觉了,空气中不再有粉尘的气息,房间里温度适宜,装有负离子转换器的空调发出轻轻的嗡鸣,仿佛成群的蜜蜂盘旋于花蕊,几篮子不断更换的鲜花让她感觉置身于春天的郊区。韦冰天天都和她保持着电话联系,如果不太忙,就抽空过来陪她聊聊天。保姆的服侍周到殷勤,主人不久前才给她加了薪,她没有理由不好好干。唯一的缺憾是在医院待得太久了,安亦静常常感到无所事事。原计划五月下旬住进来的,后来医生为了保险期间,建议她提前了将近一个月,四月底就住进来了。她已经停止看电视,报刊也看得很少,每天除了睡眠就是利用黄昏时分的那段时间到医院的中心花园散步,小憩。花园里有假山假水,并不茂密的树藤被人为地搭成长廊,四个角落分别建有四座相同的凉亭,草坪边缘有石桌和条凳。安亦静极少在那些凳子上落坐,她更愿意叉着腰肢沿着不断分岔的小径转悠。她有选择地与一些病人和病人家属交谈,送他们水果、奶粉和其他食物,反正这些东西都是别人送来的,她吃不了多少,放在那里也会被浪费掉。自打她住进医院以来,送礼的人可谓络绎不绝,大部分都是学院的教职工,她当然清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让她奇怪的是,为什么当初她住在家里时并没有这么多的人前去探望,一住进一院后就络绎不绝了。后来她,才从与客人们的交谈中了解到,实际上他们早就想登门拜访,只是因为住在同一座院子里人多嘴杂,怕人家误会他们别有所图。“其实,”他们都这样表白道,“我们只是想来看望看望你,安老师,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很久没有人叫过她“安老师”了,她有些受宠若惊,心想,等小矾出世后我一定要重新回学校任教。

每天上午九点钟左右,一位男清洁工进来打扫房间。清洁工戴着大口罩,右腿有些瘸。安亦静注意到清洁工的胸前挂着一个白底红字的牌子,上面写着他的姓名:戴刚。于是,她喊他“戴师傅”。保姆有时不在医院,而水壶又没有了开水,她就站在门口喊,“戴师傅,请过来帮帮忙。”她送戴师傅香蕉、梨,有一次还把一锅甲鱼汤送给他端回家吃。她说自己不喜欢甲鱼的味道,可人家总是送这种东西来。他一再推脱,声称自己消受不起这么高级的补品。她就央求道:帮帮忙吧,戴师傅,不然就浪费了。他只得把汤端走,晚餐时,他用同一只保温杯端来一锅熬得很稠的鲫鱼汁。趁热把汤喝了,他说,孩子需要营养呢。这次,戴师傅没有戴口罩,她看见他的左脸颊上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疤痕。她不敢仔细看,眼前这个男人的模样让她汗毛直立,的确很狰狞。她垂下眼帘,问他的伤是怎么回事。“车祸,”他说,“出了点意外。”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又听天由命。然后,他从口袋里摸出口罩戴上,一瘸一瘸地走了出去。

半夜里,安亦静无法入睡,戴师傅的那张脸总在眼前挥之不去。她趿拉着鞋子来到值班室与护士聊天。护士告诉她,戴师傅实际上是医院的病人,由于付不出医疗费,所以病好后被留在医院做清洁工,直到把欠款还清才可以出去。

“他没有家属没有单位么?”安亦静觉得很好奇。

“听人讲,他出事前在一家工厂开卡车跑运输,大概是承包性质的吧,出事后工厂不管他了,入院手术还是交警队帮忙办的呢,后来好多天后他们厂才来人取车,送过来五千块钱的抚恤金。”护士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像他那样的手术没有一万两万下得了地吗?医院也没有办法,现在没钱也要看病住院欠款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上个月院里开大会,院长公布了一张病人欠款清单,我的天,几个月下来足足有好几十万呢。”

“也是的,医院既要本着人道主义的原则救死扶伤,又要维持自己的生存为职工谋福利。的确不容易啊。”安亦静同情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