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追溯我的“文学之初”,可以是一篇处女作的正式刊布,也可以是几行短诗的悄悄吟唱,或者是某次作文被老师在课堂上高声朗读……甚至也还可以追溯到更早,譬如对某部长篇小说的迷醉,对一摞一摞小人书的嗜好,或者是懵懵懂懂地为一位说书艺人所吸引,或者是被几十个乡野间的鬼怪故事搞得神神道道不敢独自在黑暗中小解,又或者是在某个夏夜的星空下,站在板凳上看一个“三脚班”的演出,在为剧中离奇的情节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又为女主角一个幽怨而明亮的眼神不胜惆怅而联想绵绵,以至于曲终人散,蓦地被四面如潮的蛙声所唤醒,才恍恍然从梦境中走出……
文学的熏陶,艺术的浸染,大抵都可以归结为文化(“文化”又可分为典籍文化或曰文字文化和非典籍文化或日非文字文化两大类)的滋养。它无疑是对一个创作者最初的启蒙或诱发,它是一个源头,也是一个本钱,它的丰厚与否,直接关涉到创作者日后文学前景、格局、气象和境界的大小与高下。
这是不言而喻的。当然,还有生活。“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这也是至理名言。一次人生命运中的重大转捩,一段情感历程中刻骨铭心的伤痛,都可能刺激出一个创作者最初的创作冲动,甚至成为他日后的代表作品的原始素材和第一推动力。不妨这么说,生活的积累和文化的修养,正是一个作家飞翔的双翼。倘若要对其“文学之初”进行沿坡讨源式的追寻,总是不免从这两个路向进入。
但是,今天我要谈的还不是这些,或主要不是这些。我想换一个角度,把它追溯到更早,追溯到幼稚年代那一颗鲜嫩的童心。所谓“人之初,性本善”。一颗初心也就是一颗善心,一颗爱心。至少对我个人来说,这个东西同样重要。它好比是一粒文学的种子,人生经历和文化学习不过是催生它的雨露阳光。只要它不被压抑、扭曲、窒息、坏死或者异化成别的什么,只要它在生长过程中时不时地受到来自人世间或自然界不经意的关爱、呵护和滋润,它就会顽强地生根发芽,长成一棵枝叶纷披的小树。
我的“文学之初”与“初心”有关,我在约二十年的文学长旅中踉踉跄跄前行至今与我的初心不改有关。
我是50年代的独生子。在那个年代,一个小孩没有兄弟姐妹是多么孤独啊。大概在两三岁上开始,我就常常与《神笔马良》一类小人书互为伴侣,既孤单又孤僻,既清冷又内向。
从记事起,似乎就很少见到父亲,他总是来去匆匆,不是出差就是下乡。而我母亲也染上了那个年代的工作狂热病,不仅白天上班,还常常在晚上加班加点到深夜,我不得不经常在她的办公桌上沉沉睡去。因为我不仅害怕孤单,还害怕黑暗,有两次我半夜醒来发现独自一人时所发出的嚎啕声震动了整个机关宿舍楼。在我上小学之前,我简直成了父母亲忘我工作时的累赘,他们不知道把我怎么办才好。惟一的办法是送进幼儿园。但是,此时我已孤独成癖,在幼儿园直至以后在小学期间,我基本上都是落落寡合,郁郁寡欢。那时候,我最大的渴盼就是放寒暑假,在假期中回到乡下老家去。对父母而言,是暂时卸下了一个包袱,对我而言,却是在那里找到了真正的乐土。我的幼小脆弱的心灵,在那里所得到的情感的养分,也许比同时期的课堂和书本所加起来的还要多。许多年过去之后我才逐渐悟到,童少年时期的故乡的自然景观和人文记忆,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我心灵的永恒的精神和情感的家园。
我的故乡位于赣西南丘陵地带一个四面环山的盆地当中,开阔的袁河从村边蜿蜒西去。那里土肥水美,物产丰盛,四季分明。春天桃红梨白,柚子花略带苦涩的清香像雾状弥漫,金黄的油菜花和绯红的紫云英错杂铺陈开令人眩目的南方的华丽。冬天呢,一场大雪过后,无边无际的银白色充塞于天地之间,又显示出北方的简朴与雄浑……正是在那里,我的天性才得以舒张,我的心灵才得到滋润,我的灵魂才开始与大自然有了最初的默契与沟通。故乡的我与学校的我简直是判若两人。
每次回故乡过年。我总是企盼着下雪。一般来说,早晨我是免不了要赖床的,但是只要随着大人“吱吱呀呀”地推开沉重的厅堂大门之后吆喝一声“落雪哕!”我便会风快地从温热的被窝里钻出来,三蹦两跳地蹿进雪地里去,发疯般地笑着叫着,把小伙伴们都挑逗起来,或堆雪人,或打雪仗,甚至踩着高跷走向结着薄冰的池塘,听着“嘎啦嘎啦”的冰裂声而毫不退缩,一天下来不知疲倦,不知饥饿,不知寒冷……我的抗寒耐冻的习惯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养成的,以至于二十多年后——1984年来北京军艺文学系上学,首次在北方过冬,穿着单薄的衣衫在凛冽的寒风中了无察觉,和臃肿如面包的行人形成颇滑稽的对照,遂引起同屋李荃的惊呼,“嗬,整个一个江南企鹅!”
夏日的故乡对我最大的诱惑,来自清凉而温柔的袁河以及河畔那一列狭长的长满茸茸青草的沙洲。那儿是全村放牛牧鹅的最佳场所。每天在晨曦中通往沙洲的生动的人畜行列里,总有一队雄壮的鹅群格外醒目。那是属于我的。看着它们昂首挺胸大摇大摆的模样,我也会生出几分主人公的满足感和责任感,努力走出大人一般的庄重步伐。但只要一到了沙洲上,我顽劣的本性即刻暴露。不是去草丛里捉蚂蚱,就是去鹅卵石下翻找鲜活灵巧的小螃蟹和精致圆润的团鱼蛋,或者讨要几根女孩的细长发,耐心地匍匐在地上久久地吊着沙虫,待到日上三竿河水渐温,我又会光着屁股扑进袁河,踩水、“狗刨”、扎猛子,花样迭出,乐此不疲,我也许始终没有学会什么标准的泳姿,但我自信我的水性是一流的,原因就是小时候在水里泡得太久。傍晚时分,溽热渐消,暮色徐来,喧闹了一天的沙洲归于沉静。鹅们都自动地围拢到我的身边,不声不响地蹲伏着,用纯净善良的目光向我传递着它们的感激。
这时候,我会突然想起“灰姑娘”的故事,想起《骑鹅旅行记》;透过村庄上空的袅袅炊烟,遥望熔金般的落日在西山尖上悬浮不动,于四合的暮色中撕开一片灿烂,我叉会想起《西游记》中所描写的种种仙境和天国……似乎平时读过和听过的故事与人物,突然之间都在这大自然中找到了对应,找到了化身,复活了,鲜亮了,生动起来了。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很大很满。
我头枕双手,躺在沙草上仰望云空,让无数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从心中放飞,在天空中像鸽子一样翱翔,许久许久,直到家人急切的呼唤一声声穿过暮蔼飘忽而来……
晚上大人们燃起了驱赶蚊子的蓼草和艾叶,提着竹椅拿着蒲扇端着凉茶在厅前晒谷坪上打讲乘凉。我独自一人坐在厅堂的八仙饭桌上,就着一根灯芯草的古朴的麻油灯,摊开了一个黄皮小本,第一次开始了主动的写作——不是日记,也不是散文,更不是老师布置的作文,就是忍不住想随心所欲地记下一点儿什么。写的多是一些趣事和幻想,譬如公鹅和小狗的一次角斗,又譬如我和小伙伴们去西山落日处的一次探宝奇遇等等。具体内容大都记不清了。但我还隐约记得当时的情境,伴着远处时有时无的蒲扇的拍打声,闻着一缕缕蓼草、艾叶的辛辣气味,瞥见厅门外倏忽而过的萤火虫的蓝光,我的脑子里真有点“文思如泉”的意思,许多色彩斑斓的词汇扑通扑通往小本上掉。大概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吧,我开始学会了半通不通地使用一些课本以外的花哨语言。难道说,这就能算是我最初的创作吗?不能吧。我想说,那只是大自然和造物主对一颗童心的恩宠和赐予,而他则只有通过这种形式来表达感激和报答。这是一种自我兴奋的满足,一种心灵倾诉的需要。但这一举动却无意中提升了我的作文水平。也就在那前后——在我小学五年级(我读的是小学五年制)和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的作文开始脱颖而出,不仅常在本班朗读,还时不时被全年级所传看。其实,那些作文仅仅得益于我的小黄皮本里的一小部分,更多的妙处还深藏未露。若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说不定那才是真正出自儿童手笔的“儿童文学”哩。只可惜它在“文革”抄家中弄得不知去向,现在每每想起这一点时,我的心头都仿佛被剜了一下。
在无言的自然美面前沉醉的同时,我又渴望和有灵性的小动物的进一步亲近和交流。显然,胸部发达而头脑简单的鹅们无法满足我的愿望。终于,在我十岁的那一年暑假,我突然拥有了一只小八哥和一条小黑狗。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养育和调教,小八哥羽毛丰满,出落得楚楚动人,并且相继完成了剪舌、修翅、练飞的程度,已经可以毫不费劲地一口气飞出去几十米,但不管它落在屋檐下还是树梢上,只要我叫一声“飞燕”,它便会箭镞一般飞过来,先在我头上盘旋一圈,然后稳稳地落在我的肩头上,转动着小脑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据说,再过一个月就可以教它说话了……那条小黑狗我给它起名叫“赛虎”,此时已长得小屁股溜圆,刚刚褪去乳毛,新长出一身纯净的黑毛有如一匹绸缎油光水滑。它方头阔嘴,相貌堂堂。耳如削竹,说明它听力超群;鼻翼焦干,说明它嗅觉机敏,它胸肌阔大腰身细长。前腿绷,后腿弓,是富有力量和擅长奔跑的特征;它尾如黄鳝,根粗梢尖,快速奔跑时水平摆直可减少阻力;尤为难得的是,它长长的舌头正中有一朵黑色的梅花!据说,这一切都证明它绝对是良种猎犬之后,出身名门,可成大器。我给它训练了几个诸如直立和跳咬食物的高难动作,也确已使它在全村的芸芸众狗中鹤立鸡群。大人们甚至郑重其事地来和我商量,等到冬天的第一场大雪过后,就可以把它放在田野上去追捕野兔,甚至带到远处的山里去打铳……那一段时间,不管我去放牛还是牧鹅,总是一鸟一狗,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有如哼哈二将,很有点威风凛凛的意思。
回想起来,那是我童年时光中最愉快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