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三卷:紫禁城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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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全体文武大员由巡抚方孔昭率领,肃静地走进白虎堂,分两行坐下等候。他们根据官场习气,以为大概至少要等候半个时辰以上才能够看见杨嗣昌出来,没想到刚刚坐定,忽然听见一声传呼:“使相大人驾到!”大家一惊,赶快起立,屏息无声。杨嗣昌身穿官便服,带着几个幕僚,仪态潇洒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就坐以后,他嘱咐大家固守防地,加紧整顿军律,操练人马,以待后命。话说得很简单,但清楚、扼要、有力。随即他叫左右把连夜刻版印刷成的几百张告示拿出,分发众文官武将带回,各处张贴。这份告示的每个字几乎有拳头那么大,内容不外乎悬重赏擒斩张献忠和李自成,而对于罗汝才则招其投降。众将官接到告示,个个心中惊奇和佩服。一退出白虎堂,大家就忍不往窃窃私语,说阁部大人做事真是雷厉风行,迅速万分。等他们从行辕出来,看见各衙门的照壁上、十字街口、茶馆门外、城门上,已经到处粘贴着这张告示,老百姓正在围观。

杨嗣昌回到节堂里,日头已经平西。他决定趁着天还不晚,也趁着襄阳百姓还不认识他的面孔,亲自去看一看市容,看一看是否有散兵游勇骚扰百姓,同时也听一听百姓舆论。他在家人服侍下脱去官便服,换上一件临时找来的蓝色半旧圆领湖绉绿绵袍,腰系紫色丝绦,戴一顶七成新元青贡缎折角巾,前边缀着一块长方形轻碧汉玉。这是当时一般读书人和在野缙绅的普通打扮,只是杨嗣昌原是大家公子出身,近几年又做了礼、兵二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位居辅臣,这种打扮仍掩盖不住长期养成的雍容、尊贵与威重气派。他自己对着一面大铜镜看一看,觉得不容易遮掩百姓眼睛,而亲信幕僚们更说不妥,于是他换上了仆人杨忠的旧衣帽,而把这一套衣帽叫杨忠穿戴。他们悄悄地出了后角门,杨忠在前他在后,好像老仆人跟随着年轻的主人。杨忠清秀白皙,仪表堂堂,倒也像是个有身份的人。中军副将和四名校尉都作商人打扮,暗藏利刃,远远地在前后保护。杨嗣昌走过几条街道,还走近西门看了一阵。他看见街道上人来人往,相当热闹。虽然自从他来到后已经在重要街口加派守卫,并有马步兵丁巡逻,但街上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仍很混杂;有一条巷子里住的几乎全是妓女,倚门卖俏,同过往的行人挤眉弄眼;城门盘查不严,几乎是随便任人出进。这一切都使杨嗣昌很不满意。他想,襄阳是剿贼根本重地,竟然如此疏忽大意,剿贼安能成事!

黄昏时候,杨嗣昌来到襄阳府衙门前边,看见饭铺、茶馆和酒肆很多,十分热闹,各色人等越发混杂,还有不少散兵游勇和赌痞在这一带鬼混,而衙门的大门口没有守卫,二门口只有两个无精打采的士兵守卫,另有两个吊儿郎当的衙役拿着水火棍。他心中非常生气,决定赶快将老朽无能的现任知府参革,在奉旨以前就便宜处置,举荐一位年轻有为的人接任知府,协助他把襄阳布置得铁桶相似。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就跟在杨忠背后进入一家叫做杏花村的酒馆。当他们走到一张桌子边时,杨忠略微现出窘态,不知如何是好。杨嗣昌含着微笑使个眼色叫他大胆地坐在上首,自己却在下首坐定,向堂倌要了酒菜和米饭。随即,作商人打扮的中军副将和校尉们都进来了。中军副将单独在一个角落坐下,四个校尉分开两处坐下。杨嗣昌是一个十分机警的人,一坐下就偷偷地用眼睛在各个桌上瞟着,同时留心众人谈话。饮酒吃饭的客人几乎坐满一屋子,有的谈官司,有的谈生意,有的谈灾荒,而更多的人是谈阁部大人的前来督师和今天张贴出来的皇皇告示。大家都说,皇上要不是下了狠心也不会钦命杨阁部大人出京督师,又说阁部大人来襄阳后的一切作为果不寻常,看来剿贼军事从此会有转机。杨嗣昌听到人们对他的评论,暗暗感到高兴。他偶一转眼,看见左边山墙上也粘贴着他的告示,同时也看见不少人在注意那上边写的赏格,并且听见有人说:

“好,就得悬出重赏!你看这赏格:活捉张献忠赏银万两,活捉李自成赏银也是万两……”

这杏花村酒馆是天启年间山西人开的。馆子里的伙计多是秦、晋两省的人。管账先生叫秦华卿,自从张献忠驻扎谷城以后,他同献忠就暗中拉上了乡亲瓜葛。当晚生意一完,秦华卿就将一个年轻跑堂的叫到后院,含着世故的微笑,小声问:

“今晚大客堂中间靠左边的一张桌子上来了两位客人,上首坐的二十多岁,下首坐的不到五十,你可记得?”

跑堂的感到莫名其妙,说:“记得,记得。你老问这两位客人是什么意思?”

秦华卿只是微笑,笑得诡秘,却不回答。跑堂的越发莫名其妙,又问:

“秦先儿,你到底为啥直笑?”

“我笑你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要紧客官。”

“我的爷,我怎么怠慢了要紧客官?”

“你确是怠慢了要紧客官。我问你,你为什么对下边坐的那位四十多岁的老爷随便侍候,却对上首坐的年轻人毕恭毕敬?”

跑堂的笑了,说:“啊,秦先儿,你老是跟我开玩笑的!”

“我怎么是跟你开玩笑的?”

“你看,那坐在上首的分明是前日随同督师大人来的一位官员,下边坐的是他的家人。咱们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来过,所以决不是总理衙门的人。据我看,这年轻官员的来头不小,说不定就是督师大人手下的重要官员或亲信幕僚,奉命出来私访。要是平时出来,一定要带着成群的兵丁奴仆,岂肯只带着一个心腹老仆?就这一个老仆人,他为着遮人眼目也没作仆人看待,还让他坐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酒哩!”

秦华卿微微一笑,连连摇头,小声说:“错了,错了!完全错了!”

跑堂的感到奇怪:“啊?难道我眼力不准?”

“你的眼力还差得远哩!今晚这两个客官,坐在上首的是个仆人,坐在下边的是他的主人,是个大官儿,很大的官儿。如果我秦某看错,算我在江湖上白混了二十年,你将我的双眼挖去。”

跑堂的摇摇头,不相信地笑着问:“真的么?不会吧。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好,我告诉你吧。他们一进来,我就注意了,觉得这二位客人有点奇怪。我随即看他们选定桌子后,那年轻人迟疑一下。那四十多岁的老爷赶快使个眼色,他才拘拘束束地在上首坐下。这就叫我看出来定有蹊跷。你跑去问他们要什么菜肴,吃什么酒。那年轻人望望坐在下边的中年人,才说出来一样菜,倒是那中年人连着点了三样菜,还说出要吃的酒来。这一下子露出了马脚,我的心中有八成清楚了。等到菜肴摆上以后,我一看他们怎样拿筷子,心中就十成清楚了。我是久在酒楼,阅人万千,什么人不管如何乔装打扮,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跑堂的问:“秦先儿,我不懂。你老怎么一看他们拿筷子就十分清楚了?”

秦华卿又笑一笑,说:“那后生拿起筷子,将一双筷子头在桌上蹾一下,然后才去夹菜,可是那中年人拿起筷子就夹菜,并不蹾一下,这就不同!”

“我不明白。”

“还不明白?这道理很好懂。那后生虽然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却常常侍候主人老爷吃饭,侍候筵席,为着将筷子摆得整齐,自然要将筷子头在桌上轻轻蹾一下,日久成了习惯。那中年人平日养尊处优,给奴仆们侍候惯了,便没有这个习惯。再看,那后生吃菜时只是小口小口地吃,分明在主人面前生怕过于放肆,可是那中年人就不是这样,随随便便。还有,这两位客人进来时,紧跟着进来了五个人,都是商人打扮,却分作三处坐下,不断抬头四顾,眼不离那位老爷周围。等那位老爷和年轻仆人走时,这五个人也紧跟着走了。伙计,我敢打赌,这五个人分明是暗中保镖的!你想,那位四十多岁的官员究竟是谁?”

跑堂的已经感到有点吃惊,小声问:“你老的眼力真厉害,厉害!是谁?”

秦华卿说:“这位官员虽说的北京官话,却带有很重的常德口音。这,有八成是……”他凑近青年堂馆的耳朵,悄悄地咕哝出几个字。

跑堂的大惊,对他瞪大了眼睛:“能够是他么?”

“我猜有八成会是他。他要一反熊总理的所作所为,要认真做出来一番大事,好向皇上交差,所以他微服出访,亲眼看看襄阳城内情形,亲耳听听人们如何谈论!”

“啊呀,真厉害!看起来这个人很难对付!”

秦华卿淡淡一笑,说:“以后的事,自有张敬轩去想法对付,用不着你我操心。此刻我叫你来,是想趁着督师行辕中咱们的人还在,你要杀一杀他的威风。你做得好,日后张敬轩会重重赏你。”

“你要我如何杀他的威风?”

秦华卿对着后生的耳朵悄悄地咕哝一阵。咕哝之后,他在后生的脊背上轻拍一下,推了一把,小声说:

“事不宜迟,趁着尚未静街,去吧!”

杨嗣昌回到行辕,在节堂里同几位亲信幕僚谈了很久,大家对军事都充满乐观心情。幕僚辞出后,杨嗣昌又批阅了不少重要文书,直到三更才睡。

天不明杨嗣昌就起了床,把昨晚一位幕僚替他拟的奏疏稿子看了看,改了几个字,才算定稿;接着又给内阁和兵部的同僚们写了两封书信。他在当时大臣中是以擅长笔札出名的,这两封信写得文辞洗炼,在军事上充满自信和乐观。写毕,他把昨天张贴的告示取两份,打算给兵部和内阁都随函附去一份。他暗暗想着,悬了如此大的赏格,也许果然会有人斩张献忠和李自成二人的首级来献。他正在这么想着,又提起笔来准备写封家书,忽然中军副将进来,神色张惶地把一张红纸条放在他面前,吃吃地低声说:

“启禀大人,请看这个……”

杨嗣昌一看,脸色大变,心跳,手颤,手中的狼毫斑管笔落在案上,浓墨污染了梅花素笺。中军拿给他看的是一个没头招贴,上边没写别的话,只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道:有斩杨嗣昌首级来献者赏银三钱。

他从没头招贴上抬起眼睛,直直地望着中军,过了片刻,略微镇定,声色严厉地问道:

“你在什么地方揭到的?”

“大堂上、二堂上、前后院子里、厨房、厕所,甚至这节堂月门外的太湖石上,到处都贴着这种没头帖子。”

杨嗣昌一听说这种没头帖子在行辕中到处张贴,心头重新狂跳起来,问道:

“你都撕掉了么?”

“凡是找到的,卑职都已撕去;粘得紧,撕不掉的,也都命人用水洗去。如今命人继续在找,请大人放心。”

杨嗣昌惊魂未定,面上却变得沉着,冷笑说:“这还了得!难道我的左右尽是贼么?”

“请大人不必声张,容卑职暗查清楚。”

“立刻查明,不许耽误!”

“是,大人!”

“你去传我口谕:值夜官员玩忽职守,着即记大过一次,罚俸三月。院内夜间守卫及巡逻兵丁,打更之人,均分别从严惩处,不得稍存姑息!”

“是,大人!”

中军退出后,杨嗣昌想着行辕中一定暗藏着许多张献忠的奸细,连他的性命也很不安全,不胜疑惧。他又想着这行辕中大部分都是熊文灿的旧人,不禁叹口气说:

“熊文灿安得不败!”

一语刚了,仆人进来禀报陈赞画大人有紧要公事来见。杨嗣昌说声“请”,仆人忙打起帘子,一位姓陈的亲信幕僚躬身进来。杨嗣昌自己勤于治事,挑选的一些幕僚也都比较勤谨,不敢在早晨睡懒觉。他不等这位幕僚开口,站起来问道:

“无头帖子的事老兄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大人。”

“可知道是什么人贴的?”

“毫无所知。”

“那么老兄这么早来……?”

幕僚走近一步,压低声音说:“阁部大人,夜间三更以后,有几个锦衣旗校来到襄阳。”

杨嗣昌一惊:“什么!要逮熊大人么?”

“是的,有旨逮熊大人进京问罪。”

杨嗣昌出京前就知道熊文灿要逮京问罪,但是没想到锦衣旗校在他出京之后也跟着出京,而且也是星夜赶程。他想着皇上做得如此急速,足见对熊文灿的“剿抚两失”十分恼恨,逮进京城必斩无疑。杨嗣昌对这事不仅顿生兔死狐悲之感,而且也猜到皇上有杀鸡吓猴之意。他到襄阳之后,曾同熊文灿见过一面,抱怨熊弄坏了事,现在没有别的话可再说的。过了一阵,他对幕僚说:

“皇上圣明,有罪必罚。我已经当面责备过熊大人贻误封疆,如今没有什么要嘱咐的话。”

等这位亲信幕僚退出后,他拿起那张没头帖子就灯上烧毁,决意用最迅速的办法整肃行辕,巩固襄阳,振作士气,打一个大的胜仗,以免蹈熊文灿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