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三卷:紫禁城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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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按照古老风俗,十月初一是一个上坟的节日。襄阳家家户户,天色不明就焚烧冥镪、纸钱和纸剪的寒衣。城内城外,这儿那儿,不时发出来悲哀哭声。但是督师行辕附近,前后左右的街巷非常肃静。自从杨嗣昌到了襄阳,这一带就布满岗哨,不许闲人逗留,也不许有叫卖声音。今天因为要召开军事会议,更加戒备森严,实行静街,断绝行人往来。那些靠近行辕的居民,要出城扫墓的只好走后门悄悄出去;想在家中哭奠的,也不敢放声大哭。

杨嗣昌的督师行辕门外,官兵如林,明盔亮甲,刀枪剑戟在平明的薄雾中闪着寒光。一对五六丈高的大旗杆上悬挂着两面杏黄大旗,左边的绣着“盐梅上将”,右边的绣着“三军督司”。

咚咚咚三声炮响,辕门大开。从辕门到大堂,是深深的两进大院,中间一道二门。二门外站着八个卫士;从二门里到大堂阶下,宽阔的石铺甬路两旁也站着两行侍卫。两进院子里插着许多面颜色不同、形式各别的军旗。二门外石阶下,靠左树了一面巨大的、用墨绿贡缎制成的中军坐纛。大纛中心用红色绣出太极图,外边是斗、牛、房、心等等星宿。大堂名白虎堂,台阶下竖两面七尺长的豹尾旗,旗杆头是一把利刃。这是军机重地的标志。门外竖了这种旗子,大小官员非有主将号令不许擅自入内,违者拿办。明朝末年,主帅威令不行,军律废弛,成了普遍情形。杨嗣昌今天开始升帐理事就竭力矫正旧日积弊,预先指示僚属们认真做了一番布置,以显示督师辅臣的威重,使被召见的文官武将们感觉到这气象和熊文灿在任时大不相同,知所畏惧。

第一次鸣炮后,文武大员陆续进入辕门,在二门外肃立等候。第二次炮响之后,二门内奏起军乐。杨嗣昌身穿二品文官仙鹤补服,腰系玉带,头戴乌纱帽,从屏风后缓步走出。他在正中间围有红缎锦幛的楠木公案后边坐下,两个仪表堂堂的执事官捧着尚方剑和“督师辅臣”大印侍立两旁。承启官走到白虎堂前一声传呼,二门内应声如雷。那等候在二门外的文武大员由湖广巡抚方孔昭领头,后边跟着监军道、总兵、副将和参将等数十员,文东武西,分两行鱼贯而入,又按照品级,依次行了报名参拜大礼,躬身肃立,恭候训示。

杨嗣昌没有马上训话。因为今天是十月朔日,他先率领全体文武向北行四拜贺朔礼,然后才命大家就坐。杨嗣昌用炯炯目光向大家扫了一遍,随即慢慢地站起来。所有文武大员都跟着起立。杨嗣昌清一下喉咙,开始说话,他首先引述皇帝的口谕,把大家的剿贼无功训诫一顿,语气和神色十分严峻,然后接着说:

“本督师深受皇上厚恩,畀以重任,誓必灭贼。诸君或世受国恩,或为今上所识拔,均应同心戮力,将功补过,以报陛下。今后剿贼首要在整肃军纪,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如有玩忽军令、作战不力者,本督师有尚方剑在,副将以下先斩后奏,副将以上严劾治罪,决不宽贷!”

众将官震惊失色,不敢仰视。杨嗣昌又训了一阵话。全体到会文武都对他的辅臣气派和训话留下深刻印象,感到畏惧,也感到振奋。训话毕,杨嗣昌又用威重的眼光向全场扫了一遍,吩咐大家下去休息,等候分别传见,然后离开座位,略一拱手,在幕僚们的簇拥中退回内院。众文武大员躬身叉手相送,等他走了以后才从白虎堂中依次肃然退出。大家不敢离开督师行辕,等候传见。过了片刻,只见承启官走出白虎堂高声传呼:

“请湖广镇总兵左大人!”

总兵左良玉是辽东人,今年三十九岁,体格魁梧,紫铜色面皮。十年以前,他在辽东做过都司,因在路上劫了国家运往锦州的军资,犯法当斩。同犯丘磊是他的好朋友,情愿牺牲自己救活他,独自把罪案承担下来。左良玉由主犯变为从犯,挨了二百军棍被革职了。过了很久,无事可做,他跑到昌平驻军中做了一名小校。由于他的武艺、勇敢和才干样样出众,渐渐地被驻守昌平的总兵官尤世威所赏识。崇祯四年八月,清兵围攻大凌河很急,崇祯诏昌平驻军星夜赴援。当时侯恂以兵部侍郎衔总督昌平驻军,守护陵寝,并为北京的北面屏障;接到上谕后,苦于找不到一个可以胜任率兵赴援的人。正在无计,尤世威向他保荐左良玉,只是左良玉是个小校,无法统率诸将。侯恂说:“如果左良玉真能胜任,我难道不能破格替他升官么?你去告他说,就派他统兵前去!”

当天夜里,尤世威亲自到左良玉住的地方找他。他一听说总兵大人亲自来了,以为是逮捕他的,大惊失色,对自己说:“糟啦,一准是丘磊的事情败露啦!”他想逃走已经来不及,慌忙藏到床下。尤世威用拳头捶着门,大声说:

“左将军,你的富贵来啦,快拿酒让我喝几杯!”

开门以后,尤世威把事情的经过对他说了,他扑通跪到尤世威面前。尤世威也跪下去一条腿,把他搀起来。恰在这时,侯恂亲自来了。

第二天早晨,侯恂在辕门内大集诸将,当着众将的面以三千两银子给左良玉送行,又赐他三杯酒、一支令箭,说道:

“这三杯酒是我以三军交将军,给你一支令箭如同我亲自前去。”他又望着出征的将领说:“你们诸位一定要听从左将军的命令,他今天已经升为副将,位在诸将之上。我保荐左将军的奏本,昨夜就拜发了。”

左良玉出辕门时向侯恂跪下去,用头叩着石阶,发誓说:“我左良玉这次去大凌河倘若不能立功,就自己割掉自己脑袋!”

他率领几千将士驰赴山海关外,在松山和杏山打了两次胜仗。不过一年多的时光,他从一个有罪的无名小校爬上总兵官的高位。最近几年他一直在黄河以南和长江以北的广大腹地同农民军作战,尤其河南和湖广两省成了他主要的活动地区。自从曹变蛟随洪承畴出关以后,在对农民军作战的总兵官中,以他的兵力最强,威望最高。因此,尽管平素十分骄横,军纪很坏,两个月前又在罗猴山打了败仗,贬了三级,但杨嗣昌仍不得不把希望指靠在他身上,而今天首先召见的也是他。

承启官引着左良玉穿过一座大院,来到一座小院前边。小院的月门外站着两个手执宝剑的侍卫,刚才插在白虎堂阶前的豹尾旗已经移到此处。从月门望进去,竹木深处有一座明三暗五的厅堂,堂前悬一朱漆匾额,上有熊文灿手书黑漆“节堂”二字。左良玉对于自己的首被召见,既感到不胜宠荣,又不免提心吊胆。

忽听传事官传报一声:“左镇到!”随即从节堂中传出一声“请”!左良玉紧走几步,一登上三层石阶就拱着手大声禀报:“湖广总兵左良玉参见阁部大人!”进到门里,赶快跪下行礼。

杨嗣昌早已决定要用“恩威兼施”的办法来驾驭像左良玉这样的悍将,所以对他的行大礼并不谦让,只是站起来拱手还礼,脸孔上略带笑容。等左良玉行过礼坐下以后,杨嗣昌先问了问近来作战情况,兵额和军饷的欠缺情况,对一些急迫问题略作指示,然后用略带亲切的口气叫道:

“昆山将军!”

左良玉赶快起立,叉手说:“不敢,大人。”

“你是个有作为的人,”杨嗣昌继续说,也不让左良玉坐下,“所以商丘侯先生拔将军于行伍之中,置之统兵大将之位,可谓有识人之鉴。不过自古为大将者常不免功多而骄,不能振作朝气,克保令名于不坠。每览史书,常为之掩卷太息。今日正当国家用人之时,而将军亦正当有为之年。日后或封公封侯,名垂青史,或辜负国恩,身败名裂,都在将军自为。今上天纵英明,励精图治,对臣工功过,洞鉴秋毫,有罪必罚,不稍假借,想为将军所素知。罗猴山之败,皇上十分震怒,姑念将军平日尚有战功,非其他怯懦惜死的将领可比,仅贬将军三级,不加严罚,以观后效。本督师拜命之后,面奏皇上,说你有大将之才,兵亦可用,恳皇上格外降恩,赦免前罪,恢复原级,并封你为平贼将军,已蒙圣上恩准。在路上本督师又上疏题奏,想不久平贼将军印即可发下。将军必须立下几个大功,方能报陛下天覆地载之恩,也不负本督师一片厚望。”

左良玉跪下叩头说:“这是皇上天恩,也是阁部大人栽培。良玉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万一。至于剿贼的事,末将早已抱定宗旨:有贼无我,有我无贼。一天不把流贼剿灭干净,末将寝食难安。”

“昆山请起。请坐下随便叙话,不必过于拘礼。”

“末将谢座!”

杨嗣昌接着说:“将军秉性忠义,本督师早有所闻。若谷先生不幸获罪,久系诏狱。听说昆山每过商丘,不避嫌疑,必登堂叩拜太常卿碧塘老先生请安,执子弟礼甚恭。止此一事,亦可见将军忠厚,有德必报,不忘旧恩。”

左良玉回答说:“倘没有侯大人栽培,末将何有今日。末将虽不读诗书,但听说韩信对一饭之恩尚且终身不忘,何况侯府对末将有栽培大恩。”

杨嗣昌点点头表示赞许,拈须微笑说:“本督师与若谷先生是通家世交。听说若谷先生有一位哲嗣名方域,表字朝宗,年纪虽轻,诗文已很有根柢。昆山可曾见过?”

“三年前末将路过商丘,拜识这位侯大公子。”

“我本想路过河南时派人去商丘约朝宗世兄来襄阳佐理文墨,后来在路途上听说他已去南京,殊为不巧。”停了片刻,杨嗣昌忽然问道,“据将军看来,目前剿贼,何者是当务之急?”

“最要紧的是足兵足饷。”

“足兵足饷之外,何者为要?”

“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

杨嗣昌明白左良玉所说的文官爱钱是对熊文灿等有感而发,轻轻点头,说:“昆山,你说‘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确是十分重要,但还只是一个方面。依我看来,目前将骄兵惰,实为堪虑。倘若像今日这样,朝廷威令仅及于督抚,而督抚威令不行于将军,将军威令不行于士兵,纵然粮饷不缺,岂能济事?望将军回到防地之后,切实整顿,务要成诸军表率,不负本督师殷切厚望。倘能一扫将骄兵惰积习,使将士不敢以国法为儿戏,上下一心,戮力王事,纵然有一百个张献忠,一千个李自成,何患不能扑灭!”

当杨嗣昌说到“望将军回到防地之后”这句话时,左良玉赶快垂手起立。等杨嗣昌的话一完,他赶快恭敬地回答说:

“末将一定遵照大人钧谕,切实整顿。”

“将军年富力强,应趁此时努力功业。一旦剿贼成功,朝廷将不吝封侯之赏。”

左良玉听了这几句话大为动容,诺诺连声,并说出“誓死报国”的话。他正等待杨嗣昌详细指示作战方略,却见杨嗣昌将茶杯端了一下,说声:“请喝茶!”他知道召见已毕,赶快躬身告辞。

左良玉离开节堂以后,杨嗣昌匆匆地分批召见了巡抚方孔昭、几位总兵、监军、副将和十几位平日积有战功的参将,其余的大批参将全未召见。午饭后,他稍作休息,便坐在公案边批阅文书。传事官在节堂门外踌躇一下,然后掀帘进来,到他面前躬身禀道:

“方抚台同各位大人、各位将军前来辕门辞行,大人什么时候接见?”

杨嗣昌嗯了一声,从文书上抬起头来,说:“现在就接见,请他们在白虎堂中稍候。”

这班来襄阳听训的文武大员,从前在熊文灿任总理时也常来襄阳开会和听训,除非军情十分紧急,会后总要逗留一些日子,有家在此地的就留在家中快活,无家的也留在客馆中每日与同僚们招妓饮酒,看戏听曲,流连忘返。有些副将以下的官在襄阳玩够了,递手本向总理辞行,熊文灿或者不接见,或者在两三日以后传见。由于上下都不把军务放在心上,那些已经辞行过的,还会在襄阳继续住几天才动身返回防地。杨嗣昌一到襄阳就知道这种情形,所以他在上午分批接见文武大员时就要大家星夜返防,不得任意在襄阳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