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文坛亦江湖:大师们的相重与相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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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也是“一块砖头”

——丁玲与沈从文

沈从文是敏感的,他从丁玲对他态度的变化上已感到无法再从事文学创作,便于1951年改行到历史博物馆工作。一次毛泽东参观文物展,听说沈从文在馆里工作,不久让沈从文作为代表参加文代会,并受到毛泽东和周恩来的接见,还鼓励他继续创作。

沈从文改行之后,谨言慎行,躲过了“反右”的大劫难,而在文坛上已成为风云人物的丁玲,却落马被流放。

离开了文学,沈从文在文物研究领域,干得风生水起,写出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巨著。他同时在文物研究上有多方面的成就。

(一)

沈从文是在1924年,只身由凤凰小城到北京后,经胡也频介绍认识湖南老乡丁玲的。沈从文在北京大学旁听,度日艰难,偶尔发篇作品,以求温饱。他的第一篇作品发在胡也频办的《民众文艺周刊》上,二人结成朋友。

那时,初到北京的丁玲二十岁,在西城劈柴胡同一个补习学校的宿舍里,与女友曹孟君同室。曹孟君的男友左泰与胡也频也同住一个公寓里。丁玲随曹孟君见左泰时,认识了胡也频。

沈从文小丁玲一岁,初到北京,靠远方亲戚关系,免费住进前门外杨梅竹斜街十六号的酉西会馆。一个冬夜,读过沈从文文章的已成社会名流的郁达夫,突然出现在他那间没有炉火的小屋。拉着这位湘西年轻人到饭馆吃了顿饭,临走时送给穷困潦倒的他一条羊毛围巾和吃饭剩下的零钱,留下一句勉励的话:“你要好好写下去。”后来,郁达夫还写了《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鼓励他。

1927年,丁玲与胡也频在北京大学附近的沙滩银闸公寓同居,不久搬到沙滩汉花园公寓二楼十号,与沈从文和诗人戴望舒为邻。那时建立的友谊令沈从文终生难忘。次年,丁玲、胡也频、沈从文相继离开北京,同到上海。

1928年,到上海后,丁、胡成为左翼文艺界成员,并正式结为秦晋之好。而追逐精神自由的天性,让沈从文成为派别之外的自由作家。这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友谊。

1931年1月17日,正在武汉大学当教授,来上海度寒假的沈从文,得知已成为共产党员的胡也频被捕入狱的消息,便即刻与丁玲、李达等设法营救。沈从文想到了老师胡适,得到胡适的帮助,持他的亲笔信,又乘车到南京,找北大的校长、时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的蔡元培。蔡元培心有余而力不足,几经努力,毫无进展,沈从文抱憾返回上海。这时,胡也频已被引渡到了公安局,即将押送到龙华警备司令部。丁玲与沈从文再度赴南京,找到丁玲在北京认识的女友曹孟君的丈夫左泰,在其协调下,沈从文去见国民党中宣部部长陈立夫。陈立夫知道作家沈从文,思忖之后,与沈从文说,如果胡也频保释出狱后,同意住在南京,是可以帮忙的。沈从文将陈立夫的意思转告给丁玲,丁玲坚决反对。这样他们又乘晚上的火车,无功而返地回到上海。就在此夜,胡也频等左联五位作家在内共有二十余人在龙华被杀害。胡也频遇害时,身上穿的那件袍子,正是沈从文借给他穿的。

胡也频被害后,丁玲的处境十分危险,她决定把未满百日的孩子送回湖南老家,交给母亲抚养。沈从文自告奋勇,陪丁玲赴湖南常德,将孩子安全交给他的外婆。

沈从文陪丁玲回到上海时,错过了武汉大学开学的日期,武汉大学只好另聘教师顶替,沈从文再次失业,无奈只得在友人的引荐下,到山东青岛大学谋职。1933年也成为共产党员的丁玲在上海被捕,沈从文再次进行多方营救无果,丁玲在南京监狱被囚一千多天。

1936年秋天,党组织决定由冯雪峰出面,与曹靖华、张天翼一道,艰难地营救丁玲出狱。丁玲又在冯雪峰的安排下秘密到保安。

冯雪峰是鲁迅最信任的人,是那时上海的共产党的负责人,20世纪50年代后期在周扬等的诬陷下,丁玲被打成反党集团人物之后,冯雪峰也未逃厄运。那是后话。

自此,丁玲与沈从文天各一方。丁玲在革命圣地红得发紫,沈从文在国统区埋头耕耘他的文学,时不时遭到敌视他的“革命作家”的讨伐。

(二)

丁玲突然失踪,沈从文怀念这位朋友。本着艺术家探幽烛微的勇气而非遵循世俗道德之道,写了《记丁玲》《记胡也频》。写这两篇人物特写,沈从文的本意是不忘记朋友的记录,以抒思念之情。作为作家,他要写出真实的人物、真实的人生,包括“最光辉的一面”和“最人性的一面”。文中,他写“圆脸长眉大眼睛”的湖南姑娘,受“五四”感召,到长沙,至上海,闯北京,展示丁玲的“异常美丽的光辉”。同时也写她与胡也频相爱,同居,争吵,到郊外“痴坐痛哭”。作者通过这些琐事,使丁玲的形象反而“显得异常柔和起来”。丁玲与胡也频冲突之后,经作者调解后,三人笑着上街进小饭馆,看电影。文中可见丁玲、胡也频有血有肉的灵魂,性格成长中的稚气和弱点。文章写到胡也频被害,丁玲“在任何熟人面前,并不滴过一滴眼泪”,在来人劝慰与同情时,丁玲“还只是抿着嘴唇,沉默的微笑着”,给人“留下一个坚忍强毅女孩子的印象”,而令读者动容。

一个不愿沾政治边的自由作家,能以极朴素的白描手法,写出两位共产党人的丰满美好的心灵世界,不仅需要作家的超人写作天赋,更需要道义和勇气。不料多年之后,丁玲对老友沈从文的这番心意非但毫不领情,而且提出尖锐批评,令二人关系疏离。自由作家沈从文并没有变,变化了的是丁玲。分明是政治思想和世界观的分歧,而政治化了的丁玲一笔勾销了人情和友谊。

1949年之后,丁玲顶着著名作家、斯大林文学奖得主光环,且以文艺界主要领导者的身份重返北京,很有衣锦还乡的踌躇满志。心高气盛的她,居高临下地与沈从文相逢,寒暄中,沈从文已感到昔日老友令人心寒的冷漠,湘西人骨子里的倔强和文人人格的尊严,让沈从文识趣地退避三舍。远离了同乡曾经共患难的朋友,也远离了文学,躲进历史博物馆,改行做文物工作。告别所钟爱的文学,特别是对于一个在文坛已打出一片天地的沈从文来说,其间痛苦之独深,谁人能知?又谁人能承受这种苦楚?

沈从文是清醒的,甚至有些先见之明。他早在1948年,就领略了共产党文艺界和重要人物之一郭沬若的棍子的厉害。郭沬若的一篇《斥反动文艺》中,早把沈从文打入“反动”的一边。在他就职的北京大学,学生以此攻击他。他感到一股肃杀之气正在逼近,他几次自杀未遂,于是识趣地离开注定没他位置的文坛。即便后来毛泽东知道他改行搞文物工作,让他参加文代会,并在会上接见他,鼓励他继续写作,他还是在尘埃和寂寞中,任窗外花开花落,埋头文物整理,绝不涉足文学。

1949年6月8日丁玲奉调从沈阳入京筹备并参加第一届文代会。她以革命作家的身份,住进了东总布胡同二十二号一座小楼里,住房豪华别致,地上铺花砖,楼梯有地毯,卫生间里有热水。沈从文曾小心翼翼地到此拜访老朋友,他感到这里比起她与胡也频早年居住的北大宿舍,已有天壤之别,而曾共患难的老友丁玲之冷漠态度,更是令他感到心寒和悲哀。沈从文知道他们的友谊已走到尽头。

丁玲在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受到重用,先后任中国文联第一副主席,全国文协党组书记,中宣部文艺处长,作协第二副主席,兼任过《文艺报》《人民文学》主编。值得一提的是,她主政《文艺报》时,面孔“左”得出奇,先后批判了作家碧野、王亚平。对肖也牧的《我们夫妻之间》的批判,无限上纲上线,远远超出了文学批评的范畴。

丁玲极“左”的政治面目,早在延安时就有所显露。1942年10月19日,延安召开纪念鲁迅逝世六周年大会,萧军在会上宣读了他对王实味问题意见的《备忘录》,引起轩然大波。周扬、丁玲、刘白羽与萧军展开辩论。三对一的唇枪舌剑,越辩越激烈,大会主席吴玉章说,萧军“是共产党的好朋友”,“我们一定有什么方式方法不对头的地方,使萧军同志发了这么大的火”。萧军认为吴玉章的话有理,说“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我们错,行不行?那百分之一呢,你们想一想,是不是都对呢?”丁玲不依不饶:“这百分之一很重要,我们一点也没错,百分之百全是你的错,共产党的朋友遍天下,你这个朋友等于‘九牛一毛’,有没有都没关系。”气得萧军拂袖而去。

丁玲这番话,没有一点辩证法的味道。萧军是鲁迅的学生,“左联”的文坛勇士,与丁玲曾共同战斗过。

另外,丁玲的这番极左姿态,发生在3月份她发表的《三八节有感》与王实味的一篇文章批评延安一些不健康的现实之后,结果丁、王受到严厉的批评,毛泽东的一句“丁玲同王实味不一样,丁玲是同志,王实味是托派”,保护了丁玲,王实味则成了敌人。丁玲借批萧军,撇清与王实味的干系,在那样的环境下为了自保,尚可以理解,但无情地伤害朋友就有失文人的道义了。

(三)

1953年,沈从文从交道口北头条胡同迁入东堂子胡同五十一号时,丁玲搬到多福巷十六号已有两年。他们间没有走动,各忙各的,一个在政治舞台和文艺舞台顺风得水,一个在寂静一隅,青灯古卷,偶尔,在《人民文学》当编辑的沈从文夫人张兆和,会因工作关系,与丁玲相见,彼此点个头而已。

白云苍狗,世事变幻。1955年12月,继丁玲在左联时的老熟人胡风被打成“反革命集团”的魁首不久,厄运就合乎逻辑地降临在被毛泽东誉为“当年文小姐,今日武将军”的丁玲头上。而且,胡风和丁玲的政治落难又皆与他们的宿敌周扬有关。丁玲“反党”问题,几经周折,一会儿周扬上级整理出的“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材料,领导批判丁玲;一会儿又查无实据,周扬向丁玲表示歉意;1957年周扬杀了回马枪,宣布了“丁、陈反党集团”成立,并将丁、陈划为“右派”。周扬们终于戬除对手而成为文艺界的沙皇之时,丁玲被开除党籍,撤销一切职务,发配到北大荒劳改。

身居一隅,早就被政治、文化边缘化,躲开了云谲波诡的政治旋涡的沈从文,逃过了一劫。丁玲、周扬间惊心动魄的争斗,也着实让冷眼旁观的沈从文心惊肉跳。喜哉、悲哉皆不是,侥幸未被整肃,尚存一息知识分子的尊严,是他不幸中的万幸。

当然,这或许是上苍对沈从文没有权力欲,一心做学问,从不怨天尤人的褒奖。

丁玲为欲望而纷争,最终给周扬们整倒的这段时间,根本不入丁玲法眼的沈从文,却钻进故纸堆,苦心孤诣地做出了博大的学问,他对文物、美术、历史服饰的研究,在社会上有极高声誉。搞绘画的、戏剧的、电影的、文物的都纷纷登门求教、咨询,被请出去讲课。他萌生了著一部中国古代服饰的书的想法。机缘巧合,后来周恩来陪外宾看戏,发现演员服装很乱。国家总理问秘书长:谁在研究中国服饰?秘书长说,沈从文在做。周恩来说,能不能编一部书,详细整理一下?于是按总理的指示,沈从文名正言顺地做这项工作。

正当沈从文与助手范庚、张大刚、李之檀夜以继日,创造性地工作,康生见到一些完成的章节,大感兴趣,愿意为书作序,“文革”暴发,毛泽东下了批示,批判戏剧舞台上只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现象,于是工作被迫停止。后来有关出版社,把书稿当成废品要卖,沈从文得知,与研究人员急忙把书稿拉回历史博物馆,封存了十年。

“四人帮”被粉碎后,在胡耀邦的关心下,把沈从文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工作,继续完成这部著作。最终,这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在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甫一问世,举世轰动,是我国文物史上的瑰宝,是具有极高的文化和美学价值的皇皇巨著。

沧海桑田,世局相交嬗替。丁玲和沈从文都已老迈的时候,又在北京相逢。距他们在北京相识,相交,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当中国的文学逐渐成为多元化的时候,强加给沈从文的种种谎言被剥去后,人们发现了沈从文小说的美学价值,小说凝聚的自由浪漫的文化精神,弥漫着的文化意绪,具有如此巨大的魅力。沈从文由冷骤然变热。

而那位老友丁玲的遭际,除博得同情外,她的大部分作品因有太多意识形态的痕迹,被淡忘和冷落,丁玲的“世俗名声”,也远不如过去。

丁玲对沈从文在文坛上重新走红,或许是不曾料到的,因为她一直关心的其实不是文学,而是政治,是名誉地位,并未读懂沈从文和他的作品。1949年,丁玲的一位友人,也是沈从文的友人姚青苗去拜访她:“她满不在乎地向我询问沈从文的情况,她说:‘那个沈从文现在的情况怎么样?’我的心里冷不防被她抛上了一块砖头!”(《我与沈从文、丁玲和周扬》)

往事已逝矣,丁玲和沈从文都各自留下了文化影响,也留下了关于作家精神风骨的无尽话题。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