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文坛亦江湖:大师们的相重与相轻
18351900000020

第20章 一生不愿提鲁迅

——钱锺书与杨绛

钱锺书(1910—1988),字默存,号槐聚,江苏无锡人。出身于书香门第,其父为清华大学教授、国学家钱基博。钱锺书1933年清华大学外文系毕业,到上海光华大学任教。1935年,考上“庚款”,赴英伦留学。1937年牛津大学英文系毕业,获两个副博士学位。不久,转法国,在巴黎索邦大学研究法国文学。抗战爆发后,1938年回国,执教于西南联大外语系、国立蓝田师范学院英语系、暨南大学外语系。1949年执教清华大学,后任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从1930年开始,以“中书君”笔名,在《清华周刊》《国风》《新月》等期刊上发表散文、诗歌、文艺批评及学术论文。其文艺批评及学术论文已显露出众才华。

钱锺书花费两年时间,于1946年创作出的长篇小说《围城》,开拓出新的艺术境界。小说以留法回国青年方鸿渐为中心,以精妙入微的笔触,写出“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故事情节平淡无奇,人物形象却栩栩如生。小说在对人物的讽刺中寄寓了对社会的批判。

《围城》发表之后,评论界评价不同,见仁见智。小说的思想内涵既有丰富性、深邃性,也带有一定的模糊性。但《围城》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卓越的艺术魅力,为众所公认,故《围城》风行海内外。

钱锺书的学术著作有《十七、十八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谈艺录》《管锥编》《宋诗选注》《七缀集》等。

杨绛(1911— ),原名杨季康,江苏无锡人。翻译家、小说家、剧作家、散文家。1949年曾任北大教授,1952年调至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组,一直至退休。其晚年散文成就颇高,散文集有《干校六记》《将饮茶》《杂忆与杂写》等。这些散文,构思奇巧,想象大胆,寓意深厚,文笔洒脱。既折射了现实人生,又表现了真正作家的“艺术勇气”。

钱锺书的名头很大,有人称之为“文化昆仑”,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国学家余英时先生说,钱锺书先生是中国古典文化里面“最后一个风雅之士”,由他真正结束了中国古文时代。

钱先生本是以研究西方文学为专业的,在牛津大学受过严格的训练,西方文学典籍无不涉猎,其哲学、历史也烂熟于心。他的国学造诣尤为深厚。二十岁已走上清代博雅考订的道路。他是融会贯通中西文化的一位大师,无人能望其项背。说钱先生是“风雅之士”,大概不是指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士大夫那种有担当的精神。过去的“士”向朝廷进谏,现代的知识分子则向社会申诉。精神上是一脉相承的。能担当的“士”,是少数人,现代知识分子,在中国的政治背景下,除了极少数如梁漱溟那样敢于坚持真理顶撞领袖的“殉道者”,大多是“曲学阿世”,能够“独善其身”者,已很难能可贵了。钱先生当属此类。正是钱锺书们,支撑了传统知识分子某些独立精神。

钱锺书这种独立精神,表现在他保卫着传统文化价值。人们把这一价值系统称为“道”。为了这个“道”,钱先生从不“明道”,也不“救世”,更不做“谀时”的学问,给中国的文化留下了一捧自由主义的薪火。

(一)

1960年我上大学时,曾读过钱锺书的《围城》。大约是1948年出版的繁体本,赵家璧主编的《晨光文学丛书》之一。一次在五爷家书房里偶然发现的。现代文学史课,提到过《围城》,自然属于批判的那类书。与1958年出版同时反映知识分子生活的《青春之歌》相比,阅读感觉,有天壤之别。

大约过了十五载,我就职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出版《围城》。出版后,成为文学界一个热门话题,读者评价甚高,一版再版。

重读《围城》时,五爷送给我的老版《围城》,早已在“文革”时化为灰烬。但重读感觉依然新鲜,特别是对话的知识性,充满文化气息。对话引喻广博,才情横溢,妙语如珠,令人益智解颐,远比当学生时理解深刻。

《围城》的责任编辑黄伊,是位从中国青年出版社调来的老编辑,与我比较熟,后来,在《当代》工作的我,还兼管一张发行三十六万份的《文学故事报》,老黄是我的助手。

20世纪80年代初,《围城》首印十三万册,尚供不应求。一天老黄告诉我,他要到钱锺书老先生家报喜,问我去不去。神交久矣,却不曾与钱老谋面,有此机会,自然陪同老黄专程拜谒。

黄伊与钱先生一家熟稔,到钱宅轻轻敲门,因事先电话约好来访,钱先生开了门,微笑道:“恭候大驾光临。”然后与我们一一握手,我向钱先生深深鞠躬,致以晚辈的敬意。钱先生也忙点头施礼,“兆骞我兄编席请坐”。钱先生家的客厅很典雅,玻璃书柜占满了两面无窗的墙,一面墙下摆两只单人沙发,靠窗处放两张书桌。钱先生与夫人杨绛一人一沙发一张书桌。我正不知如何落座,钱先生从里面搬出一张木椅,独自坐了,让我和老黄坐沙发。

我带了那年的几期《当代》,请钱先生夫妇指教。钱先生接过杂志,偏头向里屋说:“黄伊和汪先生来了,请过来一下。”杨绛手里还拿着笔,出来与我们打招呼。杨绛所译的《堂吉诃德》和《倒影集》,以及后来她妹妹杨必译的《名利场》,先后在我社出版。算起来,一家都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衣食父母。他们的著作给我社带来丰厚利润的同时也带来了声誉。我向钱先生表达了这层意思,钱先生笑曰:“香港一位作家对我说,他们那里把我的名字读成‘钱总输’,你们出版社出我们的书,不赔钱,就不错了。”

我社搞四十周年社庆活动时,我担任筹备组副组长工作。在整理历届社庆名人的题字赠画时,见邓小平、郭沫若、巴金、赵朴初、李可染、艾青等百多幅字画,光彩熠熠,独没有钱锺书先生的墨宝。经与领导商量,拟请钱先生为社庆题词。我们找到黄伊。不久,就拿来钱先生的八字题词,曰“百花齐放,千岩竞秀”,苍劲而峻秀。后来,社庆在北京饭店西楼举行,艺苑名流、文坛巨匠的字画,陈列在大厅,引起来宾的极大兴趣,因《围城》而闻名遐迩的钱先生墨宝,尤引人驻足而观。

1990年底,是钱先生八十大寿,我正在外访问,没有到钱府贺寿,听黄伊讲,我社为钱先生买了一个大花篮,带上四部古典名著精装本去祝寿。杨绛代钱先生表示歉意,说:“锺书不识抬举。他不同意过生日,家里连寿面都没做。他让我向你们表示感谢,说谢谢各位领导这么看得起他。”在那次探望时,杨绛代钱先生与我社签了新出版合同。人到老年,多喜欢热闹,钱先生却独爱清静,青衿之岁到白首之年,一直未改。余时英先生说:“他除了才高和勤学之外,他很早就受前清遗老像陈衍那样的人影响很深。”是位淡泊超脱的文人。

关于《围城》1979年再版,值得一提。粉碎“四人帮”,拨乱反正,全国文学界气氛也呈新气象。我社召开一次全国性的创作座谈会。参加者有茅盾、冯牧、陈荒煤等文学界领导,还有我社总编辑严文井。会议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开阔视野,推动了我社的出版工作。于是一批批被禁锢的中外优秀图书,陆续出版,其中就有《围城》。

《围城》于1948年和1949年在新中国成立前的上海重版过两次,据说,读者争相阅读,并成为文坛热门话题。那之后,钱锺书的《围城》竟被视为反动小说,一禁就是三十年。而在国外,《围城》却一直受欢迎。当我社派一领导通过文研所副所长许觉民的介绍,到钱锺书家去谈《围城》出版事宜时,钱先生的态度令访者颇为吃惊,他极平静地说:“那个旧东西,不要再出了。”这种表态,与很多作家纷纷到我社希望出版或再版自己的作品的热情相比,反差竟如此之大。这或许与他一直淡泊名利的禀性有关。经过说服,总算同意重版了,却明确表示,“以前的东西,原样为好”。这又与一些作家为跟风趋时,不断修改自己的作品相反,让作品保留原始状态,存一个“真实”。这又或许与钱先生崇真尚实的精神有关。

《围城》的重版,是文学界一件大事。它标志文学的一个新时代的开启。苏联人曾批评中国人(应该说是文学政策)把钱锺书活埋了三十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者夏志清在他的英文本《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对《围城》的评价甚高,而对我们一直不予出版表示不解。我们把《围城》打入冷宫,香港等地却一直在盗版,日、俄、英版也不断出版。

钱先生并未提供《围城》的版本,原因很简单,三十年未重版,几经迁徙,手头已无旧书。拟致函上海《文汇报》的老友梅朵,请他设法找一本旧书。最后还是从全国出版界收藏最丰的我社资料室找到旧版《围城》。正在整理中,社长韦君宜收到胡乔木一封信,指出《围城》《清宫秘史》可以考虑出版。于是请牛汉审读《围城》。牛汉,乃“胡风反革命集团”中,先胡风被捕入狱者。尚未审判定性,就被当时的公安部长罗瑞卿签逮捕令,以反革命罪入狱,是那时一大冤案。重获自由极具文学功底的牛汉,审阅后表示应当出版。

《围城》的封面,是钱先生要过问的,几经比较,钱先生选定极简单素雅的那种。有趣的是,钱锺书与杨绛夫妇有个“规矩”:彼此代写书名。比如,杨绛的书《倒影集》、译著《堂吉诃德》等书名,为钱锺书题写。那么《围城》,自然由杨绛执笔书写了。

关于《围城》作者署名问题,钱先生有过说明:“样上的贱名‘锺’字皆改为‘钟’字,虽无关系,亦平添后世校勘或者考订者作文资料,复原如何?”钱先生之“锺”,与“鐘”字皆简化为“钟”字,二者就混淆了,帮钱先生坚持用“锺”名之。须要多说一句,很多人并不解其间的不同,因此,时至今日,仍有很多地方提到钱锺书时,写成“钟”字,如《中华文学通史》这样重要的史书,都错将“锺”写成“钟”。钱先生特意强调,维护自己的署名权,应当得到尊重。

(二)

了解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人,都会注意到大学问家钱锺书在他的文字中,似极少涉及鲁迅。对此现象,不少人说钱锺书学贯中西,在他眼里,那时的中国知识分子地位不高,他看不起他们,包括周氏兄弟。所谓对鲁迅不屑一顾,似有些道理。钱先生以研究西方文学为专业,在牛津大学受过严格训练,西方古今文化典籍,无不涉猎,且极为精通。西方哲学他也通晓。比如他对黑格尔建立的哲学体系,就有批评,认为这是“造个大房子没人能住”。钱先生的“中学”造诣更深厚。其父为清华教授,家学渊博,二十岁左右即已走上清代博雅考订之路,其《谈艺录》《管锥编》便是证明。

钱穆先生是浩博宽豁的通儒。早年钱穆作《国学概论》一书,曾请钱锺书之父钱基博作序。结果这个序由年轻的钱锺书执笔完成,其国学功力和深邃见识,令国学界震惊。

几十年过去,钱穆名声大噪,钱锺书在20世纪80年代与余英时谈话时,说他和钱穆是老本家,叙起谱来,他应该算是钱穆的“小长辈”。余时英将此语告之钱穆,钱穆却说他们两家不通谱,是分不出辈分的。但据我所知,他们两家都是吴越王钱镠的后代,都是“吴越王孙”,大约是不会错的。20世纪80年代,钱锺书曾致信台北的钱穆。信上说,苏州即将庆祝两千五百年建城纪念,准备举行大会。“有关方面”托他写信“先容”,后面将有正式邀请函。后来钱穆说,信不知何人从大陆带来,放在他信箱中的。信封上无邮票,且是敞开的。他便未回信。这显然辜负了钱锺书的好意。对此,杨绛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提及此事,对于钱穆置之不理,似有微词。

其实,钱穆此举,事出有因。他曾见杨绛写的一篇文章中,称颂钱锺书为绝世天才,特别举的例子,正是1931年钱穆的名著《国学概论》上原有钱基博写的序。为此钱穆还在《自序》中,特别向“子泉宗老”致谢。谁知,经杨绛第一次披露,这个序竟是钱锺书代笔,而且“一字未易”。那时钱锺书是清华大学一年级学生,年纪仅二十岁。钱穆得此信息,其感觉可想而知。他原以为“子泉宗老”之序,极为郑重严肃,不料竟不是他亲自下笔,却委之年甫弱冠的儿子。后来在台北联经出版的“全集”本《国学概论》中,撤去了钱基博之序。连《自序》中感谢“子泉宗老”的句子也删去了。遂不搭理钱锺书的来信,也算“事出有因”,可以理解。

钱锺书才高八斗,且有知识分子胸怀,说他看不起周氏兄弟,似无根据。钱锺书并没有留下轻视周氏兄弟的文字。早年,钱基博作《现代中国文学史》,其间有这样的文字:

周树人以小说,徐志摩以诗,最为魁能冠伦以自名家。而树人小说,工为写实,每于琐细见精神,读之者哭笑不得……树人《阿Q正传》,译遍数国。

出版于1933年9月,钱锺书融进了自己意见的《现代中国文学史》中,针对鲁迅与好友林语堂反目而批评其“小品”之举,态度鲜明地站在林语堂一边,先是以“‘鲁迅年可坐得版税万金’以为盛事”,表达不屑,接着说,“语堂方张‘小品’,鲁迅则视为有‘危机’,谓:‘在风沙扑面、虎狼成群之时,谁还有闲功夫,玩琥珀扇坠、翡翠戒指’。”指出鲁迅之论,未免偏激。这或是钱锺书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指名道姓对鲁迅的批评。

钱锺书以学者眼光,审视鲁迅作品时,常以曲笔,不点名发表意见,从未见攻讦之态。比如,钱锺书在20世纪40年代,发表《小说识小》数题,借批评《儒林外史》,沿用蹈袭古人旧材料多,缺乏创造性为题,顺便论曰,“近人论吴敬梓者,颇多过情之誉”。若读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会发现“近人”系指鲁迅无疑。

钱锺书也曾指名道姓论述过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文。那时,二十二岁的钱锺书,正在清华大学读书,那篇文章他是以笔名“中书君”在1932年11月1日出版的《新月》第四期上发表的。文中有抽象肯定“这是一本可贵的书”,更多的是具体的否定。出语锋利却很有分寸。

钱锺书还在自己写于1946年的小说《猫》中,极形象生动地为周作人画了像,可就不那么客气了:陆伯麟(小说主人公)“就是那个留一小撮日本胡子的老头”,他“是沪杭宁铁路线上的土著,他的故乡叫不响;只有旁人背后借他的籍贯来骂他,来解释或原谅他的习性”,“除掉向日葵以外,天下怕没有像他那样亲日的人或东西”,“中国文物不带盆景、俳句、茶道的气息的,都给他骂得一钱不值”。大凡了解中国文坛人物的,怕早已会心一笑,知道这是写谁了。特别是小说中的“他主张作人作文都应该有风趣”一句,几乎就是明指周作人了。小说中,另一人物陈侠君,对陆伯麟评价道:“ (陆伯麟)地道是‘日本通’的话,平时的日本通,到战事发生,好些该把名称反过来,变成‘通日本’。”说白了,《猫》是篇有史实依据的纪实小说。

抗战结束,沦为汉奸的周作人,已成为人人喊打的落水狗,钱锺书辛辣地讽刺鞭笞周作人,并非仅仅出于对周氏兄弟的恩怨,而有民族大义在其间,有文人的良知道义在其间。那些说这是钱锺书纠缠于周氏兄弟恩怨而落井下石的人,让人怀疑他的动机。

(三)

钱锺书与杨绛很少提及鲁迅,除了钱锺书从骨子里看不起鲁迅外,怕也与1925年“女师大风潮”有关。鲁迅在“女师大风潮”时,正与该校的学生领袖许广平谈恋爱。鲁迅在“风潮”之后的1926年,写了后来一直入选语文课本的《记念刘和珍君》一文。我就是在课本中读到此文的。那时年少,对推行封建奴化教育,无耻镇压学生的军阀鹰犬杨荫榆,充满仇恨。

随着社会的进步,有些历史被抹去尘埃后,渐显真相,那位被鲁迅讥讽为“上海洋场上恶虔婆”的女师大校长杨荫榆,也渐露真容。后来经历过“女师大风潮”的许广平回忆说:“关于她的德政,零碎听来,就是办事认真、朴实,至于学识方面,并未听到过分的推许或攻击,论资格,总算够当校长的了。”亲历“女师大风潮”的许广平之说,应该是可信的。鲁迅的文章凸显刘和珍的反抗精神和被害的惨剧的同时,显然把杨荫榆小说化了。鲁迅为了揭露和抨击反动政府的血腥罪行,并无过错,只是鲁迅的如刀之笔,无端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

杨荫榆若是普通人,其冤屈也可能永埋尘埃,孰料她偏偏是杨绛的三姑母,得以有还其本来面目的机会。杨绛在《回忆我的姑母》一文中,是这样记录三姑母之死的:

日寇侵占苏州……三姑母住在盘门,四邻是小户人家,都深受敌军蹂躏。据那里的传闻,三姑母不止一次跑去见日本军官,责备他纵容部下奸淫掳掠。军官就勒令他部下的兵退还他们从三姑母四邻抢到的财物。街坊上的妇女怕日本兵挨户找“花姑娘”,都躲到三姑母家里去。

一九三八年一月一日,两个日本兵到三姑母家去,不知用什么话哄他们出门。走到一座桥顶上,一个兵就向她开了一枪,另一个就把她抛入河里。他们发现三姑母还在游泳,就连发几枪,看见河水泛红,才扬长而去……

杨荫榆之死,算不上壮烈,或可如鲁迅所说,“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但是我们却可在杨荫榆淡红的血色中,依稀看到一位女性的善良天性和勇毅。其殒身不恤的事实,与刘和珍何异?呜呼,我们说不出话,但以此纪念杨荫榆女士。

杨绛在《回忆我的姑母》中,并未提及给杨荫榆定性为“恶虔婆”的鲁迅,其行文风格如钱锺书,“一九二四年,她做了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校长,从此打落下水,成了一条‘落水狗’”。其深意尽显其间,比那杀气腾腾的文字,更有杀伤力。

钱锺书自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文人仍是人,他心中就仍然有是非有爱憎,就是非越分明,爱憎也越强烈。正如鲁迅自己所说:“一有文人,就有纠纷,但到后来,谁是谁非,孰存孰亡,都无不明明白白。”(《再论“文人相轻”》)明白了真相以后,钱锺书选择了不屑一顾,是对对方的轻蔑。偶尔,钱锺书也会难得地涉及鲁迅。比如1956年,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讨论何其芳写的《论阿Q》时,一些“左”得出奇的批评家批评何其芳未用阶级观点分析小说中的人物,弄得文学研究所所长何其芳不知如何相对。钱锺书慢条斯理地打破僵持的局面,他指出,阿Q精神在古今中外的某些文学作品中可随手拈来,算不得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原创人物。会上,杨绛也支持夫婿的观点。这一观点,让与会的专家和何其芳都惊呆了。须知,那时被政治化的鲁迅,是至高无上的集政治与文学之神。敢于否定他的被视为经典作品的典型人物,非慷慨磊落之人,不敢为之。

1986年10月9日,在北京召开了“鲁迅与中外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人文社老领导秦兆阳因身体不适,派我代他出席讨论会。已成了社科院副院长的钱锺书致开幕词,他说:鲁迅是个伟大人物,人物愈伟大,可供观察的方面就越多;“中外文化”是个很大的题目,题目越大,可发生问题的范围就越广。中外聚会一堂,各个角度、各种观点的意思都可以畅言无忌,不必曲意求同。

钱锺书式的开幕词,简短而精妙,听者会心一笑,掌声也热烈。可后来有人著文,说钱锺书的致辞“换来的只是一片沉默的抵制”,纯属造谣,不怀好意。至于有人抓住钱先生所说“伟大的人物是不需赞美的”,加以指责,更无道理。自古即有“百年往事丹心里,千古声名直道间”,伟大人物与天地同存,活在人们心间,何须赞美。批评者,只是不满钱锺书未为鲁迅大唱赞歌而已。当然,这也可反映钱锺书对鲁迅的一贯态度。

一个对同时代中国知识分子极少正面评价的批评家,钱锺书能说出鲁迅是个伟大人物,并在《现代中国文学史》里给予了鲁迅很高的评价,说明钱锺书在犀利的理性背后,有一颗仁和之心。对批评家而言,批评的深度,即是灵魂的深度,批评与做人,只在精神或灵魂深处彼此相通。

(四)

钱锺书一贯坚持独立精神,尽管为此半生吃尽了苦头,似并无改变。比如在改革开放以后,政治的笼罩不那么严的时候,他无意间道出别人所未道的马克思浪漫史,颠覆了马克思和燕妮的伟大爱情。或许是他早就读到了英国伯林的《马克思传》,因伯林与钱锺书同时在牛津,只是因某种原因过去没说而已。他曾对友人讲过马克思的风流史。比如余英时说过,钱先生向他讲马克思浪漫故事时,“表情一下子变得很淘气”。他说,燕妮出身小贵族之家,她和马克思结婚后,母亲把身边的婢女送给女儿做伴。几年后,马克思与婢女生了一个私生子。此事马克思一直瞒得很紧,恩格斯甚至把这风流债揽在自己身上,代友受过。但最后还是露出真相。这在西方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余英时访谈录》)。钱锺书向别人讲这件事,不是炫耀渊博,也不是诋毁伟人,而是对他自己的独立精神正式表态。

一段时间,坊间曾传说钱锺书和毛泽东关系很深,根据不足。如有不寻常的关系,20世纪50年代初,为什么北京大学的“反动教授(包括正、副研究员)共四人,锺书和我居其半”(杨绛《我是一个零》)?1953年9月,召开第二次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已调到文学研究所的钱、杨夫妇,成了全所研究员中不能参会唯有的二人。

钱锺书是在这会之后,调去翻译《毛选》的。别人翻译,他看看把把关。不久,他发现毛泽东说“孙悟空钻进牛魔王的肚子里”,显然是“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之误。伟大领袖怎么能说错话呢,但钱锺书认为不改不行,后来还是请毛泽东改了。

钱锺书翻译《毛选》结束后,又回到文学研究所上班,他的老本行是研究外国文学,但外国文学组没有收留他,中国古代文学组见状,只好暂留他。郑振铎对杨绛说:“默存(锺书)回来,就借调古代组选注宋诗吧。”放弃外国文学而选注宋诗,非钱锺书所愿,但他并不消极怠工,反而表现出一个学者探求学问的科学态度。学界皆知,宋代诗人多,诗作更多,千百年来无一部现成的《全宋诗》,注定宋诗难选。钱锺书下苦功夫搜辑辨认,读遍宋诗。两个寒暑“晨书暝写细论评,诗律伤严敢市恩”,精选大、小家八十位诗人的代表作。读者不难从选目中体会钱先生取舍的见地。特别是诗人小传和注解评论,写得精彩绝伦,引人入胜。

《宋诗选注》一书,1956年完成,该书之序和十篇诗人小传,于1957年在《文学研究》上发表,次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宋诗选注》。学界反响热烈,胡乔木说,选注精当,有独到处,周扬也赞许:“那年头唯一可看的有个性的书。”

在两位党内主管文艺的大员的肯定后不久,《宋诗选注》遭遇了“拔白旗”运动,嗅到政治气候的同类,如周汝昌、胡念贻、黄肃秋等一些学者,纷纷出来声讨《宋诗选注》的资产阶级文艺观。诸公既为专家,相信在他们心中,《宋诗选注》当属学术价值极高的选本,为了自保,或为了讨好献媚,不得已而为之吧。那时的知识分子,早已被政治所化,将文化人的道义和操守抛弃了。

紧接着笔伐的,是口诛,批判钱锺书的会频频召开。好在此时的钱锺书再次被调去参加英译《毛选》定稿,那些慷慨激昂的批判,只能自唱自听了。不久,有位日本汉学泰斗、宋诗专家小川环树,读到《宋诗选注》,极为推崇。大概传到领导人那里去了,批《宋诗选注》的疾风暴雨,很快风停雨歇。文学研究所的领导,请杨绛代向夫婿致歉。那时,没有学术,只有政治。那时,钱锺书以沉默对抗批判,以真才实学抵御种种非议,总能逢凶化吉,其实乃具大智慧。在海外的胡适看过《宋诗选注》后,说钱锺书的注释极好,称之为天才。

杨绛自称自己“是一个零”,实为谦逊。她比钱先生少些忍耐和平和,不能逆来顺受。但在文学方面极有见识。一次,何其芳与冯雪峰两位共产党人对阶级性和人性问题,有了歧见,并发生争论。杨绛站出来说:“《红楼梦》贾府四姐妹四个性情,同样的阶级,同样的环境,四个人一个人一个样,怎么解释?《西游记》里的猪八戒扛了个钉耙,就算农民阶级了吗?”两个共产党的理论家,听罢瞠目结舌,竟无法作答。又一次,外文组订研究课题,杨绛提出,马克思没提到过的作家一概不予以考虑,似不妥,比如为何只研究勃朗特姊妹,却不研究大作家简 奥斯丁?众人说,马克思并没有提到过她。杨绛不高兴了:“也许马克思没读过简 奥斯丁!”这回轮到众人瞠目结舌了。

钱锺书的忍耐是睿智,杨绛的快言快语同样是以智慧为依托的。一柔一刚,刚柔并济,构成一种和谐的处世哲学,彰显出两位哲人的人格力量和人性魅力。

再回过头来,说钱锺书与杨绛一生不愿提及鲁迅,又何尝不是性格和智慧使然。他们二人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感情有理性,有欢乐亦有痛苦,有优点亦有弱点,有一贯亦有矛盾,有纯粹的至性、极高的修养,亦有血气冲动之时,沉溺忘返之际。他们是学者,有太多的事要做,没有时间也不屑与别人纠缠。学者要做学问,杂文家要针砭世事和人物,如果缠上了,学者徒浪费时间,而杂文家正好写文赚钱。学者青灯古卷,钻进国学故纸堆;主将却呼风唤雨,煽起思想启蒙狂飙,完全不是一路人。钱、杨一生不愿提鲁迅,不愿陷入纠缠,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我们从“文化”和“史”的角度来看,正是这两种人,拉开了“现代中国”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