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盛世囚徒李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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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野心

那个时候,褚遂良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谏官而已,李泰压根就没有将这个人放在眼里。李泰满心盘算的是,根据自己这一次的优异表现,李世民应该开始认真考虑由自己来接替李承乾的位子了吧。

不过,结果让李泰相当失望。他依然只是一个原本该离开京城,远赴外地上任的亲王而已。除了在被李承乾给惹怒了的时候,偶尔说上几句要重新考虑接班人问题的气话之外,李世民并没有给李泰更进一步的政治权力,也没有作出什么实质性的表示。李泰开始犯愁了。

其实,尽管李世民一直都对李承乾十分不满,但还没有完全失去对他的希望。要知道,他可是李世民花费了十几年心血培养起来的接班人,更是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的嫡长子。尽管他时不时地和李世民闹点别扭,做些荒唐事,但李世民总是将其视为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在以自己的方式向父亲抱怨撒娇而已。要真的说下决心废黜,一来他狠不下心,二来也因为完全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匆匆忙忙之间,你叫李世民上哪去寻找一个可以取代承乾的太子呢?

因此,直到贞观十六年(642年)的时候,李世民仍然没有彻底放弃对李承乾的希望。还为此专门召集大臣辟谣表态说:“现在,外面谣言纷纷,都说太子承乾患上了足疾,行走不便。而魏王李泰人聪明,天资颖悟,又经常跟朕四处巡幸游历,所以就妄加揣测说朕有改立太子的意思。朕现在郑重地告诉你们,太子虽然患有足疾,但是并不影响日常行动。并且《礼记》对此早就有了规定,若嫡长子有什么意外,那也应该立嫡长孙。要知道,承乾的儿子已经有五岁了。朕肯定不会以其他的皇子来取代承乾的位置。若真的这样做了,岂不是表明太子之位没有固定的法统可相承袭,而开启后世的侥幸钻营之心吗?”

李世民之所以作出这样的表态,不仅仅是囿于礼法的束缚,同时也是确实考虑到未来大唐社稷代代相传时政治稳定性的问题。要知道,玄武门之变从来就是李世民心中的阴影。尽管这十几年来李世民励精图治,克己纳谏,开创了大唐蒸蒸日上的新局面,总算可以向天下人证明由自己来执掌江山社稷才是最合适的选择。然而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今天站在了当年李渊的位置。面对两个儿子的夺嫡之争,难道还能以犹疑不决的态度来逃避问题吗?李渊那个时候可就是犯了左右摇摆,当断不断的错误,才间接造成了之后的一系列悲剧。倘若今天的李世民还不吸取教训,那就要贻笑天下人了。

正因为如此,李世民才会越来越在意,当年那一场兄弟之争到底会在历史上留下什么样的痕迹。这痕迹,后世名之曰“青史”。它历来是臣下们约束帝王言行的最后一道闸口:你可以为所欲为,你可以予祸予福,但是你的这些言行终将被史官记录下来,流传到后世,为天下人所批评指责。正因为如此,即便是再我行我素、独断专行的帝王,都会对此留有一丝惧意。

然而,李世民必须要破除一切阻力,打破这道禁区的束缚。因为,这不仅关系到李世民的身后令名,更关系到李世民的子孙后代如何看待和效法每一次的帝统传递问题。如果他们都以李世民当年的行为为榜样和借口,那不是要天下大乱了么?这样一来,李世民岂不成了李唐天下的千古罪人?

贞观十六年(642年)四月二十七日,李世民终于忍不住向兼管起居注记录工作的谏议大夫褚遂良询问道:“起居注工作是你在负责,你可以给朕看看都写了些什么吗?”

李世民本以为在官场中人微言轻的褚遂良一定不敢违抗自己的命令,没想到褚遂良竟然把李世民硬生生地顶了回去,一口回绝:“君主的一言一行,是善是恶,史官都要秉笔直书。这是天职,历朝历代的君王都不能够过问史官的工作,查看自己的起居注。”

李世民颇感没趣,只能绕着弯子问道:“那假如朕有什么不妥当的行为,你也会记下来?”

“臣职责所在,不敢不记!”

一旁侍立的刘洎也来了精神:“即便是褚遂良不记,难道天下人就不记吗?”

一个个都跟刺猬似的,搞得李世民无法开口。看来,从褚遂良这些涉入官场不久的臣子身上打开突破口是打错了算盘。他们要么是摸不准李世民的脉搏,要么就是想借此来表现一下自己的刚直不阿,再不然,就是实在不敢承受由此可能带来的巨大压力——要知道,一旦打开了这道口子,作为直接相关人的他们必将承担后世的批评责罚。这个责任,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担得起的。

于是,李世民只好改变策略。首先,在这一年(642年)的六月下诏,恢复已经被贬称为隐王的李建成太子称号,追封被贬为海陵剌王的李元吉为巢王。算是为他们恢复了部分名誉,表现出一派和解的气氛。此后,李世民又将改史的突破口放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他就是房玄龄。

这个时候,房玄龄以宰相的身份兼管国史编修工作。作为当年事变的直接参与者,他无疑更能理解李世民的一片苦心。李世民将房玄龄找来,暗示他道:“为何历代史官所记录的史事都不能让当朝君主过目?”

“史官下笔无隐,若有什么罪过错失,也要一并记录,若是被君主看见,君主必然会因此动怒,所以不能让君主过目。”

李世民进一步提醒他道:“道理朕是知道的,可是,你也别把朕想得跟其他君王一样。朕之所以想要看一看当今国史,也是希望知道以前朕都有过一些什么过失,这样也是为了提醒自己今后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嘛。这样吧,等你编撰好国史之后,就呈上来给朕看一看。”

此言一出,马上激起一片反对声浪。谏议大夫朱子奢更是上书反对:“陛下圣明无比,本来也没有什么过失。史官所记下的,当然不可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陛下即便是看了《起居注》,想来也不会干扰到史官秉笔直书。然而让微臣担心的是,陛下的后世子孙却极有可能效法这一举动,他们难免赶不上陛下的圣明。若是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强迫史官们更改历史的话,大家碍于身家性命之忧,又有几个人能抗颜犯上呢?长此以往,史书中所记录下来的事情,又有几件是值得后世相信的呢?”

朱子奢的这番话说得颇为艺术。他先是好好地吹捧了李世民一番——您可是圣明无比的英主,还用得着看《起居注》吗!接着又用此事可能会造成的不良后果来劝服李世民——小心将来您的子孙效仿您的举动,把好端端的历史改得面目全非。

其实,他苦口婆心地劝谏了半天,话还是没有说到点子上,李世民担心的正是子孙后世效法李世民当年的所作所为。李世民希望他们能够明白自己当年的情非得已和一片苦心——若李世民不这样做,大唐江山就很有可能落到阴险无德的人手中去。而李世民为国家立下了赫赫功勋,却最终惨死在嫉妒自己的兄弟手上,这公平吗?这当然不公平,李世民有足够的理由奋起反击。只是,你们不应该有理由走上当年我们这一代人的无奈道路。至于历史是否会遭到误解扭曲,对不起,这也许是儒生和史官们担忧的问题,但绝对不可能,也不应该成为一个帝王担心的问题。

能读懂李世民心事的人不多,敢于支持李世民的人就更少了,而魏徵却是其中之一。这个经常跟李世民唱反调的家伙,此时却一反常态地为李世民帮起腔来:“要是史书在修订过程中出现了什么遗漏错误,那才让后世无法看下去呢。陛下要亲自监督修史的工作,理所应当,没什么可反对的!”

所以为什么李世民要说魏徵这个丑老头儿“妩媚”呢,因为只有他能号得准帝王的“龙脉”。魏徵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直臣”或“忠臣”,他有他的原则和理想,不肯为之退让半分,然而他并不把许多陈规旧俗放在心上,颇有些只重目的,不问手段的意味。因此,往往是他,而不是房玄龄,才有这个魄力在李世民有什么大动作的时候从旁推动一把。

最终,房玄龄拗不过李世民,表示要回去安排一下手下史官整理誊抄相关国史著述,等整理好后,便呈给李世民过目。这一头,李世民算是暂时放下了一桩心事。不过,干预国史编撰的行为似乎并没有给李承乾和李泰带来什么影响。他们一如既往地斗得乐此不疲。为此,李世民也烦心不已,有一天在上朝时,又忍不住询问诸位大臣:“如今朝廷上什么事情最为紧急?”

褚遂良出班奏道:“当今四方安定,海内升平,就只有彻底明确太子和诸王的名分是最迫切的头等大事!”

褚遂良一向是站在支持太子地位的立场之上,故而才会再次强调这一点。而李世民也考虑到大唐的政局再也经不起像武德末年那样的颠簸动荡,李承乾如今表现得并不理想,这也许跟自己早年没有花太多的心思来亲自培养他有关。不过,从他监国后的一系列表现来看,许多日常庶务他还是能够处理得有模有样的。在许多大臣们看来,口碑也还算不错,应该还是有教育好的可能。

不过,眼下他和李世民的隔膜已深。有许多话,李世民甚至不便于当面对他讲。这就需要一个得力的中间人担任辅弼太子、调停李世民父子二人矛盾的工作。而这个人,李世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非魏徵莫属。首先,魏徵有格局,有手段,往往不拘泥于陈腐旧套办事。那些大儒费尽心思也无法将李承乾引导回正路上来,也许魏徵就能够做到。另外,在目前错综复杂的党派之争中,魏徵虽然持拥戴太子的立场,但他并没有明显的党派倾向,身份相对较为超脱,也不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和动荡,对安定政局很有好处。

很快李世民便任命魏徵为太子太师,承担起辅弼太子的重任。这一举动,无疑是对太子表示了最大程度的肯定。可惜的是,魏徵上任还没过几个月,便重病不起。李世民为之忧虑不已,甚至派人守候在魏徵家中,只要一有情况便立即向李世民奏报。后来,李世民还亲自领着李承乾前去探视,并许诺将自己的女儿衡山公主下嫁给魏徵之子魏叔玉。不过,魏徵最终还是一病不起,就此告别了人世。为了表达对他的哀悼思念之情,李世民特意命京中九品以上官员前去奔丧,赐予陪葬昭陵的荣誉并亲自题写碑文。在魏徵出殡之时,李世民登上宫城,远望其灵车为之痛哭,并声泪俱下地对左右大臣说道:

“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徵没,朕亡一镜矣!”

何止是亡一镜呢?魏徵于李世民的特殊意义,甚至超过了房玄龄等人。魏徵此番亡故,使得李世民身边从此少了一位处事风格大开大合,能够成为王霸之良佐的重要臣子。他的亡故,也使引导太子走上正轨的最后一点希望化为了泡影。

这一边,李泰仍然未放弃夺嫡的努力。在他看来,李世民多次的当众表态都算不得其真实意思的流露,只要能抓住机会,李承乾一定会被赶下太子宝座。而李承乾平日里的许多小毛病仍然通过各种渠道传到李世民的耳朵里,日益加深了李世民对他的反感。

对这一切,李承乾心中也不是一点数都没有。可是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他竟然没有表现出一丁点正常人面对这种事情时所应该作出的反应。在这种情况下,不是应该痛改前非以求得李世民的谅解和认同吗?而李承乾偏偏不愿这么做,他认为一切的问题都是李泰造成的。那么,要想巩固自己的地位,唯一的办法就是痛下狠手,除掉这个招人烦的皇位竞争者。

对于李承乾,李世民作出了最后一次尝试。李世民招来太子左庶子杜正伦,屏退左右之后秘密对他说:“承乾要是仅仅因为足疾,朕是不会对他有什么想法的,可是近来听说他越来越疏远贤臣,亲近小人,你有责任纠正他的行为。不过,要是他实在是无可救药了,你有责任前来报告朕!”

杜正伦十分负责,回到东宫之后,时常劝谏李承乾注意自己的行为。可是李承乾依旧跟过去一样,完全将杜正伦的话当做过耳秋风。实在是愁得没办法了,杜正伦干脆将李世民私底下说的话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李承乾:“太子,您要是再不老实,您父皇可就不会再对你客气了。”

也许杜正伦是心理压力实在太大了。要知道,作为东宫的实际负责人,若是太子最后有什么三长两短,那这一批东宫僚属到头来都脱不了干系。更不要提这位看上去有点不着调的太子什么时候昏病发作,搞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来呢?他当初喝酒时说的那番什么继位后要跑到阿史那思摩那里做一个将军的“豪言壮语”,如今还言犹在耳呢。逼不得已,杜正伦只好寄希望于用李世民的话来吓唬一下太子,或许这能够让他畏惧悔改。

让杜正伦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承乾与李世民虽然看似疏远,可他这一回没有选择沉默不语,而是直接将杜正伦的话报告给了李世民。或许,李承乾并不是十分相信李世民会说出这样的话,又或许,他是想借此来试探一下父皇的态度。

当李世民听到此事时,内心的震怒可想而知:杜正伦你这个家伙,朕如此重视你,让你去东宫灭火,你反而去放了一把火。你连这点担子都承担不起来,一转身把重担全搁到了朕身上,朕要你还有何用!

很快,杜正伦便被李世民贬为谷州刺史,外放出京。而李承乾见状,心里也开始明白,父皇对自己确实已经是非常不满了。可惜,他选择了一条极为荒唐的道路来试图改变自己的危险处境——李承乾派出心腹伪装成魏王府的部属,到李世民那里密告李泰的“罪过”。这桩密告案查来查去,很快也变成了一桩无头公案。李世民心里是一清二楚,这种手段比起当年李世民和李建成的斗争来,简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幼稚可笑。因此,最后李世民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没有穷究此事,但心里对李承乾的观感更为恶劣了。而李承乾自然也有所察觉,此后,他更是放纵自己的行为,动辄称病,一连几个月都不肯上朝朝见,另一边,暗中招纳纥干承基等一百多人作为自己的刺客死士,以图非常之举。就在这个时候,包围着李承乾的一干野心勃勃之辈,对太子的荒唐之举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在这群人中,最为卖力的便是汉王李元昌。他是李世民同父异母的兄弟,平素里以勇猛善射自负。李世民的这个小弟称得上是典型的纨绔子弟,经常做一些不法之事,故而隔三差五地便会被李世民训斥一番。时间久了,李元昌自然对李世民怀恨在心。而他与李承乾的关系,反倒非同寻常的密切。因此,李元昌便开始在李承乾耳边煽风点火,劝他干脆采取非常手段来捍卫自己的太子之位。

“难道你忘记了,你父皇当年是怎么登上大位的!难道你忘记了,他从来都把你看做一个长不大的任性顽童!太子殿下,这么多年,你心中难道不是一直渴望着向你父皇证明你也可以跟他一样吗?再往下拖,魏王李泰迟早有一天会夺走你的一切,就好像你父皇夺走你那个叫李建成的大伯所拥有过的一切那样!”

是的,该动手了!所有的道路都已经走不通,只剩下最后的冒险一搏。成则王,败则寇!

在李承乾的脑袋瓜里,鬼使神差地就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以武力发动政变夺取皇位。要知道,自己已经做了差不多十六七年的太子,人生苦短,又能有几个十六七年呢?

此后的时间里,李承乾和自认为信得过的一干狐朋狗友们日夜密商起了谋反大计。都有些什么人被拉到这个圈子里了呢?有李渊的外孙、侍中杨师道的继子赵节,杜如晦的儿子、李世民的驸马杜荷等人。要论起这个谋反阵容,都是清一色的不知世事、唯恐天下不乱的纨绔子弟,这些胆大包天的不肖子孙还煞有介事地搞起了歃血为盟的把戏——一起割伤手臂,用布帛擦拭之后再烧成灰,撒入酒中喝掉,以此来表示愿意同生死,共患难,将李承乾拥上帝位。想来现场一定还洋溢着一股浓厚的悲壮气氛。在如此强烈的冲动之下,他们似乎都没有考虑到,接下来的行动,不会如同李承乾平素里最爱玩的两军对垒游戏那般热闹刺激,而是会掉脑袋的事情。

说是不经世事也好,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罢。李承乾、李元昌在胡作非为一气之后,没有忘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军队的支持!

再弱智的野心家也知道,皇宫大内不是百来个死士刺客凭阴谋突袭就可以纵横来去的地方。就算得手,也需要在第一时间控制住内廷外朝的枢纽部门,压制住可能出现的各派反对势力。否则,忙活半天,搞不好是辛辛苦苦为他人作嫁衣。而要确保万无一失,就必须能掌握一支踏实可靠的武力作为后盾。

可是,有哪个将领敢买李承乾的账呢?

李承乾和他的一干同党们慢慢把目光聚集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他就是侯君集,大唐军队力量的明日之星,李世民所重点栽培的后起之秀。

可是,他愿意吗?

李元昌这样安慰惴惴不安的李承乾:“别人我不敢说,只是这个侯君集,我敢担保,他与我们绝对是一拍即合。”

在侯君集的心里,他和李承乾是一根藤上拴着的两根苦瓜。早在前几年,这位曾经睥睨自豪、风光无限的将军就已经开始尝到了苦涩的滋味。只是,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