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二年(638年)七月,一位老臣再度拜相,接替了于去年病逝的尚书左仆射温彦博所空缺出来的相位。这位老臣,就是当年因为自作主张扣下事关宇文士及谋反密奏的高士廉。
这一年,高士廉已经六十三岁了。此番重新回到中枢决策圈,一个很大的原因是他在礼部尚书任上主持编撰《氏族志》有功,基本上贯彻了李世民的既定意图,将皇族的身份地位提升于世族之首,同时又贬抑了山东旧世族的门第品级。所以李世民升任其为尚书右仆射,作为尚书省的二把手。
这一安排,一方面来讲是政治酬庸,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配合李世民进一步弥合关陇与关东、江南政治集团的矛盾,以及平衡新旧政治势力。经过李世民这数年来的暗示或明示,高士廉已经对李世民的政治意图了然于胸。任用他,就好像任用萧瑀一样,明确代表着李世民未来的施政方向。
高士廉拜相的另一重潜在影响,便是直接或间接地加强了长孙无忌在朝堂上的分量。因为从亲缘关系上讲,高士廉是长孙无忌的舅舅。自然,李世民是有信心将这层关系限制在私交之内的。要知道,不管是高士廉,还是长孙无忌,他们平素里都以低调谦逊而著称,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专擅揽权的举动。特别是吸取了“宇文士及谋反”事件教训的高士廉,更是在辅政过程中不敢越雷池一步,看来,他的政治经验是真的被磨砺出来了。
那个时候,李世民没想到,日后成为长孙无忌左膀右臂的,是一个温和儒雅的书生,但他在政治上却非同寻常地充满了侵略性,正是这个人的出现,才使未来的朝局发生了一些深远的变化,甚至于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这个人,就是褚遂良。说起来,他和李世民算是颇有渊源。他的父亲叫做褚亮,是当年闻名遐迩的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正所谓虎父无犬子。褚遂良和他父亲一样,以文采学识博得了许多人的交口称赞。
当然,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备位下僚。他再怎么俊才卓异,也很难上达天听。除非在恰当的时候因缘际会,能闯入李世民所属意的人才储备库中。这样的机会,不是随便什么时候都会有的。
可褚遂良的运气就是那么好。贞观十二年(638年)六月的时候,当世闻名的大书法家虞世南病逝了。
这位老先生一生历仕南陈、隋、唐三朝,一辈子都以佐君为圣贤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多次直言劝谏李世民要勤于政事,不要恣意于田猎游乐之中。但打心底深处,李世民还是只把虞世南看做一个文学侍从之臣而已,平时跟李世民研究研究书法,谈论谈论文学即可,要真论及什么国家大政,李世民是不把他的意见当一回事的。虞世南死后,李世民心中的遗憾之情实在是难以形于言表:“世南死了,再也没有人可以同我谈论书法了。”
从这句无比遗憾的话语中,人们听出了李世民的心声。或许有许多人羡慕李世民对虞世南的特殊礼遇。然而这对于一个饱读圣贤书的一心为国的有识之士来说,无疑是一种悲哀。
如今虞世南走了,魏徵便向李世民推荐了同样以书法称善的褚遂良。一开始,李世民也只是把这位性格温和低调的臣子当做虞世南的替代品而已。只是没想到,他并不如李世民所想的那么简单。他的出现,使朝堂上好不容易出现的平衡局面发生了倾斜。
贞观十三年(639年)的正月,李世民任命尚书左仆射房玄龄为太子少师,承担起辅佐太子的工作。没想到,这道任命把房玄龄吓了一大跳。那个时候,他已经做了十五年的宰相,小儿子房遗爱娶了李世民的女儿高阳公主,女儿又嫁给了李世民的弟弟韩王李元嘉,贵为王妃。荣宠如此,按理说富贵已极,当然要防止月盈则亏,盛极必衰。为此,房玄龄在接受任命的同时,立刻上了一道表,要求辞去左仆射一职。看来,是前几次的罢相经历给房玄龄留下了心理阴影,他还以为李世民又在以隐晦的方式暗示他可以退位让贤了呢。既然如此,还是赶快做个识趣的人吧。
然而,李世民这一次压根没有这样的意思。那个时候,李世民对李承乾还抱有期待。一番反思之后,李世民意识到,李承乾恐怕不再是几个待人处事稍显迂腐的老儒生可以指导得好的了。不如让既会做人,又通晓世故韬略的房玄龄前去试上一试,或许还有希望呢?因此,李世民态度强硬地驳回了房玄龄接二连三递上来的辞呈。这才让房玄龄明白,这一回,皇帝可不是来找自己麻烦的。
不过,房玄龄的表现却让李世民很是失望。按惯例,李承乾将会向房玄龄行十分庄重的拜师大礼——这也算是李承乾最为拿手的例行表演之一。当时所有的仪卫全都准备就绪,只等房玄龄前来东宫了。万万没想到的是,还在半路上的房玄龄听到这个消息后,竟然连太子的面都不敢见,直接掉头回家了。
这一姿态,和当初同样为太子师的王珪比起来,真是判若云泥。王珪是什么人?只能算是后来收编过来的外人,而房玄龄再怎么说也是自己人。外人可以当仁不让地挑起辅佐太子的重任,房玄龄却如此畏畏缩缩,可真是奇了怪了。
其实,以房玄龄的性格和地位来说,他作出这样的姿态并不奇怪。他是谁,是谨慎小心了一辈子的房玄龄啊。有关玄武门之变以来的机密,他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是非不来找他,他就该额手称庆了,如何能去寻找是非呢?
是非?是的,在许多官员看来,事关储君的国家大计,从来就是是非聚集之处。更不要说在此之前,李世民已经多次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了对李承乾的不满和担忧之情。一旁还有一个跃跃欲试的李泰。这摊浑水,可不是谁都蹚得的,至少,房玄龄压根就不想蹚进去。他可以说是心甘情愿地为李世民冒了一辈子风险,但是不想老的时候,为这个事情毁了一世英名。
房玄龄不想,可有人想。房玄龄觉得是危机的事,有人却觉得这是天大的机遇。历来立储之时,就是朝堂上各种政治势力洗牌之日。倘若押对了宝,便可飞黄腾达,终生受用不尽;反之,若是不小心站错了队,那十有八九会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然而,有什么能比这个赌局更激动人心的呢?未来的国之储君,不管怎么变动,总归只能产生一位。错过此次,自己可能会追悔莫及。既然如此,为何不豁出去搏一搏呢?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本已渐趋稳固的各派政治势力开始再度活跃起来。只不过,当时的许多暗流尚未涌出表层汇集到一起,一时竟连李世民也未能对之引起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