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围绕着太子之争的暗流还在潜滋暗长的时候,另一个爆炸性的事件将众臣的注意力齐刷刷地吸引了过去,以至于连太子之争也暂时被放到了一边。
那就是围绕着世袭刺史制度而展开的一系列抗争活动,一时间竟然闹得风起云涌,不可开交。
从群臣的反应来看,冷眼旁观者有之,情绪激奋者有之,左右逢源者有之,义正词严者也有。
只有李世民一个人看得明白,世袭刺史之争和太子之争,其实殊途同归,都是关于李唐天下将来的走向如何激起的政坛变数,只是,这变数,极大地打乱了李世民一开始做出的布局安排。
贞观十三年(639年),也就是房玄龄被任命为太子少师的这一年,东宫总管于志宁和侍御史马周联袂上书,强烈反对李世民业已实施的世袭刺史制度。一开始,李世民并没有太当一回事,毕竟,诏令已下达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虽然不少受封重臣都寻找着各种借口,千方百计地拖延出京上任的时间,反对声浪也时有起伏。但总的来说,并没有掀起什么大的波澜。因此,李世民估摸着这一次还将会和以前一样,只要自己置之不理,总能对付过去。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连锁反应马上就出现了。在于志宁和马周之后,许多重量级的朝臣也公开提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其中便有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房玄龄和长孙无忌。这两人更是联名奏上了一封《辞功臣袭封刺史表》。
纵览全文,这封表可以说写得是情真意切,公忠体国,让人不能不为之动容。
臣等夙奉明诏,授臣刺史,子孙继袭,事等建侯,承恩以来,进退维谷,公私迫切,益深危惧。窃以无劳而贵,自开逐祸之原,仰累明时,虚行变古之道。形影相吊,若履春冰,宗戚忧危,如蹈汤火。臣无忌等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臣闻质文迭变,皇王之迹有殊;今古相沿,致理之方乃革。缅惟三代,习俗靡常,爰制五等,随时作教。盖由力不能制,因而利之。礼乐节文,多非已出,逮於两汉,用矫前违,置守颁条,蠲除曩弊。为无益之文,覃及四方;建不易之理,有逾千载。今曲为臣等,复此奄荒,欲其优隆,锡之茅社,施于子逾孙,永贻宗嗣。斯乃大钧播物,秋毫并施其生,小人逾分,后叶必婴其祸。何者?违时易务,曲树私恩,谋及庶僚,义非佥允,方招史册之诮,有紊圣代之纲,此其不可一也。又臣等智效罕施,器识庸陋,或情缘后戚,遂陟台阶,或顾想披荆,便蒙夜拜,直当今日,犹愧非才。重裂山河,愈彰滥赏,此其不可二也。又且孩童嗣职,义乖师俭之方;任以褰帷,宁无伤锦之弊?上干天宪,彝典既有常科;下扰生民,必致馀殃于后。一挂刑网,自取诛夷,陛下深仁,务延其嗣,翻令剿绝,诚有可哀,此其不可三也。当今圣历休明,求贤分政,古称良守,寄在共理。此道之行,为日滋久,因缘臣等,或有改张,封植儿曹,失于求瘼,百姓不幸,将焉用之,此其不可四也。在兹一举,为损实多,晓夕深思,忧贯心髓。所以披丹上诉,指事明心,不敢浮辞,同于矫饰,伏愿天泽,谅其愚款,特停涣汗之旨,赐其性命之恩。
动容归动容,若是将这封奏表反复读上数遍,就能发现内中的强硬态度。
首先,按照惯例,臣子要对主上提什么意见,聪明的做法便是先自谦自贬一番,像什么“承恩以来,进退维谷,公私迫切,益深危惧”,那是说皇上您赏赐给我的恩典从公私两方面来看,都显得太多了,倒闹得我们于心不安。还有“以无劳而贵,自开逐祸之原??”说的是做臣子的总感觉是在无功而受禄,惭愧啊惭愧。还有“形影相吊,若履春冰,宗戚忧危,如蹈汤火”是说我们不但自己心里觉得不安,连宗族家人都觉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实在是不好意思再领受什么新恩典了。
这自然是老生常谈的套话,但基本上来讲,是开宗明义地表明了他们的态度。什么态度呢?一个字:怕!
怕些什么?当然不仅仅是自己的身家性命不保那么简单。这个世袭刺史,从讨论到实行,时间已经不算短了。该考虑的,该反对的,都已经说得太多,这份奏表还能翻出什么新花样来吗?
第一点,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态度鲜明地指出:“臣闻质文迭变,皇王之迹有殊;今古相沿,致理之方乃革。”也就是说,萧瑀和陛下您鼓吹的,都是上古先王那一套东西。那个时候也许还行得通,可是您若想也不想就放到现在来,哪来那么大自信就一定能收到好的效果呢?
第二点,即便是上古先王用这样的分封之法,也不见得就是他们真的喜欢这个调调:“缅惟三代,习俗靡常,爰制五等,随时作教。盖由力不能制,因而利之。礼乐节文,多非已出。”夏商周以来,中央天子的力量还不足以制服各方诸侯,只能够一边搞怀柔之策,一边大封同姓诸侯前往四方监视和制衡异己力量。说白了,这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如今陛下您的声威震于殊俗,前年,马周不还上奏说:国家长治久安的要诀在于谨选刺史、县令这些地方官员。陛下您当时就借马周所奏,将全国的刺史委任大权牢牢地控制在了手里,这充分说明今天中央的控制能力已经今非昔比,何必要多一道手续,借助世袭诸王和功臣来控制地方势力呢?
最后,便是最为关键的四条“不可”:
一不可:“违时易务,曲树私恩,谋及庶僚,义非佥允,方招史册之诮,有紊圣代之纲。”陛下您治国的根本之道,是用文官来压制武人势力,用科举选拔出来的寒门文士来抵消豪强大族的影响。可您今天这样做,岂不是在瓦解旧大族势力的同时,又树立起一批新的地方豪强,自己给自己添乱?
二不可:“臣等智效罕施,器识庸陋,或情缘后戚,遂陟台阶,或顾想披荆,便蒙夜拜,直当今日,犹愧非才。重裂山河,愈彰滥赏。”我们这些人,智虑浅薄,全凭陛下您领导有方,才侥幸获得了今天的地位,可不敢接受列土分疆的重赏。
三不可:“且孩童嗣职,义乖师俭之方;任以褰帷,宁无伤锦之弊?上干天宪,彝典既有常科;下扰生民,必致馀殃于后。一挂刑网,自取诛夷,陛下深仁,务延其嗣,翻令剿绝,诚有可哀。”我们这些人见识短浅,蒙陛下您信任有加,可我们怎么敢保证将来继任世袭刺史职务的子孙后代也像我们这样识时务,知进退呢?陛下您不是不知道,现在的功臣贵胄子弟,有几个是教育有方,老老实实的?他们将来若是不知检点,触犯国法,陛下您必然会以法网绳之。这不是等于现在挖了一个陷阱,让我们这些功臣跳进去断绝后世子孙吗?您虽然是一片好心,可我们实在消受不起啊!
四不可:“当今圣历休明,求贤分政,古称良守,寄在共理。此道之行,为日滋久,因缘臣等,或有改张,封植儿曹,失于求瘼,百姓不幸,将焉用之。”如今中央直接派遣官员管辖地方,实施这么久以来,一直都运行良好。即便是还有指挥不如意的地方,您耐点心,慢慢加以充实巩固便是,何必走回头路,另起炉灶呢?
而正是这封奏表中的“四不可”点到了李世民的痛处。很大程度上,世袭刺史还真的就是一种权宜之计。李世民不是政治白痴,世袭分封制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就是在饮鸩止渴。李世民所分封出去的这些功臣宿将在一代人之内,确实能够成为李唐王朝在地方上的中流砥柱,帮助李世民压制原来地方上的异己势力,遥为中央形援。可是,这一代人之后又将如何呢?很显然,他们会形成新一代的门阀势力,变成让下一任君主头痛不已的麻烦。到那个时候,难道再处心积虑地来削藩吗?
反过来看,如今所推行的一系列制度,诸如科举取士、广开言路、编撰《氏族志》等,虽然见效缓慢,但李世民坚信这些措施是大势所趋,象征着未来的政治方向,不是那些抱残守缺之徒可以阻挠破坏的。世袭刺史这剂猛药,是不是真的那么有必要也就要再议了。
其实,这封《辞功臣袭封刺史表》只是长孙无忌他们所表示出的一个正式的政治姿态而已。在此之前,长孙无忌已经通过自己的儿媳妇长乐公主,从私人感情的角度向李世民表达了他的态度。
“陛下,当年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才跟着陛下有了今天的局面。现在您非要我们前往外地去做什么世袭刺史,这不是不再需要我们这些老臣伴随左右了吗?这样做,不是等于变相流放我们吗?老臣宁死也不愿奉诏!”
能对李世民这样肆意“撒娇”而又不会遭到惩处的,恐怕也就只有这位与李世民“情同父子”的长孙无忌了。而替他带话的长乐公主,当然也非寻常宗室可比。她是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的第一个女儿,李承乾和李泰的妹妹,李治的姐姐,也就是长孙无忌的亲外甥女儿。她的夫婿,便是无忌的嫡长子长孙冲。也就是说,这是一次纯属家人之间的对话,既然是关起门来说的自家话,当然不需要像在朝堂上那封奏表中所宣布的那些话一样,讲得冠冕堂皇,义正辞严。从这番家常话里就可以听出来,以长孙无忌为代表的老臣们反对封建诸侯制度,除了担心造成藩镇尾大不掉的局面,给自己子孙带来灭顶之灾的同时,还担心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被迫离开京城,远赴外地上任。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对长孙无忌最为现实的威胁。
当然,这个世袭刺史制度,很容易引起人们的误解。以为一旦他们接受诏名,就会很快被赶出京城前往封国就藩。因此这样的说法才广为流传:长孙无忌等元老大臣都是舍不得皇上、舍不得京城、舍不得手上的权位,所以一拖再拖,迟迟不肯就范,甚至不惜用撒泼耍赖的方法来激李世民发怒,好废了他们的封地,以遂其愿。
其实,在这件事上,李世民怎么可能会这么决绝。只要稍微想一想就应该明白,长孙无忌和高士廉暂且不论,房玄龄可是长期负责大唐政务部门实际运转的不二人选。他突然走了,李世民岂不是要活活累死?
还有侯君集、李道宗等,都是禁卫军的将领,怎么可以一朝之内便将他们尽数调空呢?这种事情,想想也知道不可能。所以说,更为现实的处理方式是这样:受封的世袭州刺史们依然在京供职,至于封地内的行政事务,则由刺史的副手,比如别驾或治中等代为管理。在大政方针上,刺史居中遥控即可,所以当初世袭刺史诏书中特别强调“余官食邑并如故”。也就是说,大家原有的官位和采邑一概不动,现在在干什么,以后还是照样干什么。
既然如此,长孙无忌们激动个什么劲呢?这就要看李世民赐予他的州刺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美差”,而他又将会在接下来承担什么样的任务了。
前面说过,分封出去的州刺史在地理位置上,可是大有讲究的。首先,基本上都得是靠得住的铁杆嫡系或皇室宗亲,其次,封地主要集中在山南和河南道这些咽喉要地上。当然,从这些世袭刺史的内部来分析的话,还是大有区别的。其中最为主要的,就是宗室诸王和功臣的区别。
在州刺史中,属于宗室的,只有李孝恭和李道宗这二位。不过在他们之前,李世民已经分封了一大批王爷前往各地担任都督职务。加上这一次分封的州刺史,格局实际上已经很明显了。宗室诸王所得到的封地,基本上都是富庶肥沃的名城重镇。而功臣们的封地呢,单纯从财富上来看,那是比不上宗室诸王的。不过,可不要急着怪李世民偏心。这些功臣们所镇守的,是向来被称为兵家必争之地的险关要塞。依靠这些险关要塞,功臣们可以牢牢地将怀有野心的诸侯王堵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无法动弹。而反过来,若是某些功臣有心作乱,他也会因为得不到名城重镇的财源支持而寸步难行。这种犬牙交错、互相制衡的局面,实际上是李世民将朝堂上的制衡术一以贯之地推行到了地方之上。说起来,这也是当初李世民不顾历史上分封制曾惹出的诸多麻烦,一意孤行要推行世袭刺史的底气之所在。
再来看长孙无忌。他的封地在哪里呢?在河北。他的邻居都有谁呢?有两位亲王,一位郡王。而其中的这位郡王,还位列于功臣之中。
这两位亲王中,与李世民关系最为亲近的,便是相州都督,魏王李泰。当然,因为李世民对他的宠爱,所以他还一直留居京都,迟迟未能就国。而另一位亲王,便是幽州都督,燕王李灵夔。这位燕王是李世民的弟弟。李世民的异母兄弟何其之多,为何独独对他青睐有加呢?只因为李灵夔的母亲宇文昭仪正好是李世民心腹近臣宇文士及的亲妹妹。凭借这一层关系,李世民当然会把他作为棋盘上的一枚重要棋子来考量。而幽州和相州,正是河北地区分据南北的重镇。幽州主要以防备控御塞外的威胁为主。而相州,即春秋时古赵国的都城邯郸,隋末天下大乱时,又是窦建德的根据地,四通八达,称得上是河北地区的重心所在。
而另一位郡王,便是大名鼎鼎的河间郡王李孝恭。在武德年间,他是宗室里除李世民之外,唯一能独当一面的大统帅,萧铣和辅公祏都被收拾在他手里。他开辟了李世民大唐近半的疆土,其功劳,可以说仅仅在李世民之下。不过,因为他在李世民兄弟夺嫡之争中表现出来的可疑态度,所以在玄武门之变后他基本上是被闲置了起来,只享受高位,而不承担重任。这一次大行分封,看在过去功绩的份上,李世民给了他观州刺史的头衔,算是这张功臣谱中的一个点缀吧。不过,就算是点缀,对李孝恭这只“死老虎”也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他所封到的观州,不管是从富庶程度上来看,还是从军事意义上来看,都要比其他亲王差上了一截。
说了这么多,长孙无忌到底在河北是做什么的呢?
他是作为河北这盘棋上的“棋眼”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