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盛世囚徒李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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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整肃

君臣互掐

大规模的封赏和重新任免官职之后,朝政应该走上正轨了吧?

不,还没有。如果说前一个阶段李世民的主要工作是暂时稳住各方势力的话,那么在接下来这段时期,随着局势逐渐缓和下来,大家也开始要在朝堂上寻找自己新的位置,因此各派系也会蠢蠢欲动,有所举措。

《易经·震卦》有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然而大多数人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惊雷吓呆了,只要他们缓过劲来,就会重新延续以往的思路继续折腾。毕竟,像李孝恭那样的聪明人只是小部分。

而李世民,也不能无休止地将精力虚耗在朝堂内外的人事斗争上。李世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当今天下思治,百废待兴,中央朝政却迟迟走不上正轨,这能行吗!

贞观元年,是异常复杂动荡的一年。

在内政上,李世民定下了四个大的方向:清廉吏治、鼓励谏诤、改革机构、体恤民生。

在廉洁吏治这个问题上,大唐陆陆续续出台了许多相当严格的规定和戒律。比如,严禁官员私下从事借贷、贩运货物等经营活动,若有胆敢违反者,将被认定为犯罪,就连官员的家属也不能在其辖区内借贷、经营或接受馈赠。如果官员知情不报的话,将和家人一同遭到严惩。这要是放在武德年间,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

不过,虽然颁布了新的法律和规定,并不见得就能收到实效。许多朝廷官员都半信半疑地打量着这一切,贿赂公行、贪腐成风已经是武德年间司空见惯的行为了。难道新政一出就能真的扫清这些腐败现象吗?又或者,皇上只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的官样文章罢了。最多处理几个中低级官员,对于那些高官显贵,还不是照样奈何不得他们?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使得法令能够真正震慑人心,就必须得树立靶子。而不管怎么做,都不如拿一个自己人开刀收效来得显著。因为,假使你先从旁系势力动起,别人会很自然地怀疑你的动机——这到底是杀鸡儆猴,还是公报私仇啊?这样做的后果只能是原来秦王府的人不会引以为戒,其他人则满腔抱怨。该贪的照样贪,该揣摩如何站队的照样揣摩。李世民岂不是做了无用功?

那么,动谁好呢?这个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第一,影响力够大;第二,不是李世民一定离不开的人物。房玄龄、杜如晦这种级别的,影响力够大了吧?可要是找借口把他们办了,就如同失去了左膀右臂,那可不行。

想来想去,李世民把矛头指向了长孙顺德。说情分,他是长孙皇后的本家叔父,自然也是李世民的叔岳父,地位不可谓不亲近。论功绩,长孙顺德最早起兵,迭次战役都有他冲锋陷阵的身影,还生擒过老将屈突通,在封赏功劳簿上与燕郡王李艺、赵郡王李孝恭平起平坐,影响力不可谓不大。不过,这位岳叔父只擅长在战场上做冲锋陷阵的猛张飞,要论起治国来,可谓一窍不通。离开了他,于李世民来说并无损。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有一次,长孙顺德在监督奴仆的时候,发现他们联合起来盗窃宫中宝物,按律当斩,没想到他竟然接受了这些奴仆的贿赂,替他们把事情就此掩盖过去。

事情败露之后,李世民恨恨地说:“论身份,他是外戚,论功劳,是开国元勋。如果他能够注重自身修养,我就是连国库也愿意和他一同享用,可他怎么能搞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情来呢!”

对这件荒唐的受贿案,最后的处理意见也让人啼笑皆非——李世民于宫殿上当众赏赐给他几十匹丝绢。有人不解道:“贪赃枉法,罪无可赦,为什么反倒还要赐给他丝绢呢?”

李世民的回答是:“人都有灵性,朕赐丝绢给他,比用刑罚羞辱他还要让人感到惭愧。假如他仍然不知悔改,那就与禽兽无异了!”

话说得很重,很不给面子,然而在李世民看来这是最佳的处理方式了。长孙顺德毕竟是李世民的叔岳父,李世民也不过是故意小题大做抓他个现行来公开警告众人,难道还真的将他杀头不成?

清廉吏治算是开了一个好头。至于鼓励谏诤,除了活跃非凡的魏徵之外,还有张玄素、张蕴古、戴胄等也颇为踊跃。后来流传于史册的,主要有这么几件事。

张玄素,时任景州录事参军,因为有政声而应诏觐见。他建议道:“隋炀帝父子喜欢自行决断烦琐政务,从不委任给群臣去做,大家就只能唯唯诺诺,奉行而已,全天下的安危都系于一个人身上。皇帝不是尧舜那样的圣贤,行事总免不了有缺失,日积月累,弊病越来越多,不亡何待?陛下应该分官设任,选贤任能,用赏罚来考核他们就可以,不必事必躬亲。另外,隋末天下大乱,起来争天下的数遍了也不过十余人而已,其他人都不过是为了保护妻子乡党,等待天下太平。由此可知,百姓并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只是期望人主能带给他们安定的生活啊!”

这番话与李世民此后的行政纲要正好契合,李世民大加赞赏,将张玄素提拔为侍御史,参与机要。

张蕴古,曾任幽州记室,后调入中书省供职。他上了一篇叫做《大宝箴》的文章,内中有这样的话语:“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礼以禁其奢,乐以防其佚??壮九重于内,所居不过容膝;彼昏不知,瑶其台而琼其室。罗八品于前,所食不过适口??”文章辗转反复,都在提醒李世民要察纳雅言,从善如流,勤政爱民,切莫走上隋炀帝荒淫无度的老路。

览罢这篇妙文,李世民当众在朝廷上表彰了张蕴古,并将他提升为大理丞,负责司法事务。

戴胄,曾任兵部郎中,因为素来有忠直公平的好名声,被擢升为大理少卿。当时,屡有伪造资历、混冒官职的现象发生。李世民曾下诏让他们在规定的时间内自首,否则一概处死。后来,有假冒者被人揭发出来,李世民正要拿他杀一儆百,没想到这个戴胄站了出来,他表示:伪造资历为官者,按律应当流放,而不是杀头。这一时把李世民弄得有点下不了台。

李世民没好气地问他:“你倒是守了法,朕先前说的话就不作数了吗?”

戴胄不卑不亢:“陛下的敕令出于一时的喜怒好恶,哪里像法律那样是经过大家反复讨论商定,需要取信于天下的呢?臣愿陛下宁舍小忿而存大信!”

听了戴胄的解释,李世民反怒为喜。而此后戴胄果然也一直坚持执法不阿,秉公断案,深得时人的好评。

上述诸人,都是李世民特意在朝堂上树立起来的标杆和榜样。李世民通过鼓励和提拔他们,向群臣释放出了一个清晰的信号——我更希望臣下一个个直言敢谏,尽忠守职,而不是阿谀逢迎,得过且过!

李世民的这些姿态,朝堂上的武德老臣们也都看在眼里,不过,他们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裴寂表面上已经接受了被逐出权力中枢的既成事实,然而心里毕竟还是不甘心的。他总是动不动就在其他人面前说,武德年间的时候如何如何,经常以老资格的态度给房玄龄等人泼冷水。在李世民看来,他实在是太不知趣!

鉴于将其彻底扳倒的时机还不成熟,李世民只能假装漫不经心地对裴寂说:“近来,有许多上书言事的,朕都把它们一一粘在墙壁上,进进出出也都能随时提醒自己。每天朕还要考虑治国的良策,经常冥思苦想到深夜,你们这些做宰辅的,要体察朕的苦心,好好干啊!”言外之意,我这里已经够操心的了,你要懂得分寸,不要给我找些麻烦事,这才对得起我面子上对你的一番敬意啊!

另两个武德年间的元老比起裴寂来,头脑就要活泛许多。只不过,他们俩更像是在演一场喜剧。

这第一位,不是别人,就是刚刚被李世民从宰相位子上拽下来的前门下侍中,如今的民部尚书裴矩。此时,他已经是八十岁的白发老者了,但这位裴大人追逐起政治风向来,反倒比年轻人还要机灵许多。

裴大人的第一场表演,摸到了李世民正要体恤民情、安抚百姓的脉门。上奏声称:百姓遭到突厥蹂躏侵略,生计困难,请求陛下能施以赈济,每户赏赐绢一匹。

也许是裴大人做久了民部尚书,思维难免受限,难以摆脱精打细算的小家子气。于是当即就在李世民那碰了一个大钉子:“朕以诚信御下,并不需要故意营造什么爱民的好名声,结果却口惠而实不至。每家每户丁口不一,有多有少,无论多寡都发给绢一匹,这样做公平吗?传令下去,按口为单位记发赏赐!”

裴矩回家痛定思痛,重新调整了思路——前怕狼后怕虎是摸不准李世民心理节奏的。当向魏徵、张玄素这些人学习,矫枉必须过正,专拣皇帝做错的小事情进谏。

很快,裴矩的机会来了。当时李世民正在大力整顿吏治,为此甚至采取了一些非常手段:暗中派人向官吏行贿,凡是有司官吏受绢一匹以上的,都落入了李世民的圈套。

怎么处理这些人?按李世民当时的脾气,一个字:杀!

“杀不得!”裴矩鼓起勇气,站了出来。

“陛下,这些人私受贿赂,确实该死。然而他们受贿的罪名可是陛下您故意造成的啊!古代的圣人说,要用道德引导百姓,用礼制去同化他们。您这样做,怕是有点不合适吧?”

在场的人都大跌眼镜。众所周知,这个裴矩自打隋炀帝那时候起,就是出了名的马屁精。怎么今天突然一下子转了性,竟然当面批评起皇帝的不是来?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今天裴矩给所有人都好好上了一课——原来在官场上可以见风使舵到这个地步。

难怪后来很多人都感慨地说,李世民治下的大唐真是盛世,你看像裴矩这样的老滑头都能被李世民所感召,由奸变忠。这说明朝廷上的政治是否清明,并不在于有多少忠臣贤人,而全靠皇帝本人的好尚引领。如果皇帝喜欢直言不讳,底下的大臣自然敢于抗颜直谏;如果皇帝喜欢歌功颂德,从群下那里听到的,必然是连篇粉饰之词。

但是李世民心里一清二楚,裴矩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自己感化了他,也不是他真的就洗心革面,要做一个大唐的忠良。恰恰相反,这可以说是他玩弄官场权谋的一场反转表演。

难怪当年帝王术的祖师韩非子曾经说过,做人主的,千万不要表现出自己的任何好恶之情,一旦表现出来,就会为臣下所利用。天天听溜须拍马听腻了,您不就是想换个口味的刺激吗?行,那我就触一触你的逆鳞!

目的何在?还不是为了讨得人主的欢心,借以固宠弄权而已。这跟当年那个满口甜言蜜语的裴矩又有什么区别呢?

李世民知道这一点,但不能戳破他,不但不能戳破他,李世民还得配合他把这出戏演下去。毕竟,连裴矩都懂得要公忠体国,直言不讳了,那么其余观望风向的人们,你们还在等什么呢?

不过,有一个人还在等。这个人,就是可以与裴矩不分伯仲的官场另一大滑头——封德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