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外文学名作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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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中国现代文学(9)

二、三仙姑的来历三仙姑下神,足足有三十年了。那时三仙姑才十五岁,刚刚嫁给于福,是前后庄上第一个俊俏媳妇。于福是个老实后生,不多说一句话,只会在地里死受。于福的娘早死了,只有个爹,父子两个一上了地,家里只留下新媳妇一个人。村里的年轻人们感觉着新媳妇太孤单,就慢慢自动地来跟新媳妇做伴,不几天就集合了一大群,每天嘻嘻哈哈,十分哄伙。于福他爹看见不像个样子,有一天发了脾气,大骂一顿,虽然把外人挡住了,新媳妇却跟他闹起来。新媳妇哭了一天一夜,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饭也不吃,躺在炕上,谁也叫不起来,父子两个没了办法。邻家有个老婆替她请了一个神婆子,在她家下了一回神,说是三仙姑跟上她了,她也哼哼唧唧自称吾神长吾神短,从此以后每月初一十五就下起神来,别人也给她烧起香来求财问病,三仙姑的香案便从此设起来了。青年们到三仙姑那里去,要说是去问神,还不如说是去看圣像。三仙姑也暗暗猜透大家的心事,衣服穿得更新鲜,头发梳得更光滑,首饰擦得更明,宫粉搽得更匀,不由青年们不跟着她转来转去。这是三十来年前的事。当时的青年,如今都已留下了胡子,家里都是子媳成群,所以除了几个老光棍,差不多都没有那些闲情到三仙姑那里去了。三仙姑却和大家不同,虽然已经四十五岁,却偏爱当个老来俏,小鞋上仍要绣花,裤腿上仍要镶边,顶门上的头发脱光了,用黑手帕盖起来,只可惜宫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上了霜。老相好都不来了,几个老光棍不能叫三仙姑满意,三仙姑又团结了一伙孩子们,比当年的老相好更多,更俏皮。三仙姑有什么本领能团结这伙青年呢?这秘密在她女儿小芹身上。

三、小芹三仙姑前后共生过六个孩子,就有五个没有成人,只落了一个女儿,名叫小芹。小芹当两三岁时候,就非常伶俐乖巧,三仙姑的老相好们,这个抱过来说是“我的”,那个抱起来说是“我的”,后来小芹长到五六岁,知道这不是好话。三仙姑教她说:“谁再这么说,你就说‘是你的姑姑’。”说了几回,果然没有人再提了。小芹今年十八了,村里的轻薄人说,比她娘年轻时候好得多。青年小伙子们,有事没事,总想跟小芹说句话。小芹去洗衣服,马上青年们也都去洗;小芹上树采野菜,马上青年们也都去采。吃饭时候,邻居们端上碗爱到三仙姑那里坐一会,前庄上的人来回一里路,也并不觉得远。这已经是三十年来的老规矩,不过小青年们也这样热心,却是近二三年来才有的事。三仙姑起先还以为自己仍有勾引青年的本领,日子长了,青年们并不真正跟她接近,她才慢慢看出门道来,才知道人家来了为的是小芹。

不过小芹却不跟三仙姑一样,表面上虽然也跟大家说说笑笑,实际上却不跟人乱来,近二三年,只是跟小二黑好一点。前年夏天,有一天前晌,于福去地,三仙姑去溜门,家里只留下小芹一个人,金旺来了,嬉皮笑脸向小芹说:“这会可算是个空子吧?”小芹板起脸来说:“金旺哥!咱们以后说话规矩些!你也是娶媳妇大汉了!”金旺撇撇嘴说:“咦!装什么假正经?小二黑一来管保你就软了!有便宜大家讨开点,没事;要正经除非自己锅底没有黑。”说着就拉住小芹的胳膊悄悄说:“不用装模作样了!”不料小芹大声喊道:“金旺!”金旺赶紧跑出来。一边还咄念道:“等得住你!”说着就悄悄溜走了。四、金旺弟兄提起金旺来,刘家峧没有人不恨他,只有他一个本家兄弟名叫兴旺跟他对劲。金旺他爹虽是个庄稼人,却是刘家峧一只虎,当过几十年老社首,捆人打人是他的拿手好戏。金旺长到十七八岁也学会了帮虎吃食,从此金旺他爹想要捆谁,就不用亲自动手,只要下个命令,自有金旺兴旺代办。抗战初年,汉奸敌探溃兵土匪到处横行,那时金旺他爹已经死了,金旺兴旺弟兄两个,给一支溃兵作了内线工作,引路绑票,讲价赎人,又做巫婆又做鬼,两头出面装好人。后来八路军来,打垮溃兵土匪,他两人才又回到刘家峧。山里人本来就胆子小,经过几个月大混乱,死了许多人,弄得大家更不敢出头了。别的大村子都成立了村公所、各救会、武委会,刘家峧却除了县府派来一个村长以外,谁也不愿意当干部。不久,县里派人来刘家峧工作,要选举村干部,金旺跟兴旺两个,看出这又是掌权的机会,大家也巴不得有人愿干,就把兴旺选为武委会主任,把金旺选为村政委员,连金旺老婆也被选为妇救会主席。其他各干部,硬捏了几个老头子出来充数。只有青抗先队长,老头子充不得。兴旺看见小二黑这个小孩子漂亮好玩,随便提了一下名就通过了,他爹二诸葛虽然不愿,可是惹不起金旺,也没有敢说什么。

村长是外来的,对村里情形不十分了解,从此金旺兴旺比前更厉害了,只要瞒住村长一个人,村里人不论那个都得由他两个调遣。这几年来,村里别的干部虽然调换了几个,而他两个却好像铁桶江山。大家对他两个虽是恨之入骨,可是谁也不敢说半句话,都恐怕扳不倒他们,自己吃亏。五、小二黑小二黑,是二诸葛的二小子,有一次反扫荡打死过两个敌人,曾得到特等射手的奖励。说到他的漂亮,那不只在刘家峧有名,每年正月扮故事,不论去到那一村,妇女们的眼睛都跟着他转。小二黑没有上过学,只是跟着他爹识了几个字。当他六岁时候,他爹就教他识字。识字课本既不是《五经》、《四书》,也不是常识国语,而是从天干、地支、五行、八卦、六十四卦名等学起,进一步便学些《百中经》、《玉匣记》、《增删卜易》、《麻衣神相》、《奇门遁甲》、《阴阳宅》等书。小二黑从小就聪明,像那些算属相、卜六壬课、念大小流年或“甲子乙丑海中金”等口诀,不几天就都弄熟了,二诸葛也常把他引在人前卖弄。因为他长得伶俐可爱,大人们也都爱跟他玩。这个说:“二黑,算一算十岁属什么?”那个说:“二黑,给我卜一课!”后来二诸葛因为说“不宜栽种”误了种地,老婆也埋怨,大黑也埋怨,庄上人也都传为笑谈,小二黑也跟着这事受了许多奚落。那时候小二黑十三岁,已经懂得好歹了,可是大人们仍把他当成小孩来玩弄,好跟二诸葛开玩笑的,一到了家,常好对着二诸葛问小二黑道:“二黑!算算今天宜不宜栽种?”和小二黑年纪相仿的孩子们,一跟小二黑生了气,就连声喊道:“不宜栽种不宜栽种……”小二黑因为这事,好几个月见了人躲着走,从此就和他娘商量成一气,再不信他爹的鬼八卦。

小二黑跟小芹相好已经二三年了。那时候他才十六七,原不过在冬天夜长时候,跟着些闲人到三仙姑那里凑热闹,后来跟小芹混熟了,好像是一天不见面也不能行。后庄上也有人愿意给小二黑跟小芹做媒人,二诸葛不愿意。不愿意的理由有三:第一小二黑是金命,小芹是火命,恐怕火克金;第二小芹生在十月,是个犯月;第三是三仙姑的名声不好。恰巧在这时候彰德府来了一伙难民,其中有个老李带来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因为没有吃的,愿意把姑娘送给人家逃个活命。二诸葛说是个便宜,先问了一下生辰八字,掐算了半天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就替小二黑收作童养媳。虽然二诸葛说是千合适万合适,小二黑却不认账。父子俩吵了几天,二诸葛非养不行。小二黑说:“你愿意养你就养着,反正我不要!”结果虽然把小姑娘留下了,却到底没有说清楚算什么关系。六、斗争会金旺自从碰了小芹的钉子以后,每日怀恨,总想设法报一报仇。

有一次武委会训练村干部,恰巧小二黑发疟疾没有去。训练完毕之后,金旺就向兴旺说:“小二黑是装病,其实是被小芹勾引住了,可以斗争他一顿。”兴旺就是武委会主任,从前也碰过小芹一回钉子,自然十分赞成金旺的意见,并且又叫金旺回去和自己的老婆说一下,发动妇救会也斗争小芹一番。金旺老婆现任妇救会主席,因为金旺好到小芹那里去,早就恨得小芹了不得。现在金旺回去跟她说要斗争小芹,这才是巴不得的机会,丢下活计,马上就去布置。第二天,村里开了两个斗争会,一个是武委会斗争小二黑,一个是妇救会斗争小芹。小二黑自己没有错,当然不承认,嘴硬到底,兴旺就下命令把他捆起来送交政权机关处理。幸而村长脑筋清楚,劝兴旺说:“小二黑发疟是真的,不是装病,至于跟别人恋爱,不是犯法的事,不能捆人家。”兴旺说:“他已是有了女人的。”村长说:“村里谁不知道小二黑不承认他的童养媳。人家不承认是对的,男不过十六,女不过十五,不到订婚年龄。十来岁小姑娘,长大也不会来认这笔账。小二黑满有资格跟别人恋爱,谁也不能干涉。”兴旺没话说了,小二黑反要问他:“无故捆人犯法不犯?”经村长双方劝解,才算放了完事。兴旺还没有离村公所,小芹拉着妇救会主席也来找村长。她一进门就说:“村长!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当了妇救会主席就不说理了?”兴旺见拉着金旺的老婆,生怕说出这事与自己有关,赶紧溜走。后来村长问了问情由,费了好大一会唇舌,才给他们调解开。七、三仙姑许亲两个斗争会开过以后,事情包也包不住了,小二黑也知道这事是合理合法的了,索性就跟小芹公开商量起来。三仙姑却着了急。她跟小芹虽是母女,近几年来却不对劲。三仙姑爱的是青年们,青年们爱的是小芹。小二黑这个孩子,在三仙姑看来好像鲜果,可惜多一个小芹,就没了自己的份儿。她本想早给小芹找个婆家推出门去,可是因为自己名声不正,差不多都不愿意跟她结亲。开罢斗争会以后,风言风语都说小二黑要跟小芹自由结婚,她想要真是那样的话,以后想跟小二黑说几句笑话都不能了,那是多么可惜的事,因此托东家求西家要给小芹找婆家。“插起招军旗,就有吃粮人。”有个吴先生是在阎锡山部下当过旅长的退职军官,家里很富,才死了老婆。他在奶奶庙大会上见过小芹一面,愿意续她,媒人向三仙姑一说,三仙姑当然愿意。

不几天过了礼帖,就算定了,三仙姑以为了却一宗心事。小芹已经和小二黑商量得差不多了,如何肯听她娘的话。过礼那一天,小芹跟她娘闹起来,把吴先生送来的首饰绸缎扔下一地。媒人走后,小芹跟她娘说:“我不管!谁收了人家的东西谁跟人家去!”三仙姑愁住了,睡了半天,晚饭以后,说是神上了身,打了两个呵欠就唱起来。她起先责备于福管不了家,后来说小芹跟吴先生是前世姻缘,还唱些什么“前世姻缘由天定,不顺天意活不成,……”于福跪在地下哀求,神非教他马上打小芹一顿不可。小芹听了这话,知道跟这个装神弄鬼的娘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干脆躲了出去,让她娘一个人胡说。小芹一个人悄悄跑到前庄上去找小二黑,恰在路上碰上小二黑去找她,两个就悄悄拉着手到一个大窑里去商量对付三仙姑的法子。八、拿双小芹把她娘怎样主婚怎样装神,唱些什么,从头至尾细细向小二黑说了一遍。小二黑说:“不用理她!我打听过区上的同志,人家说只要男女本人愿意,就能到区上登记,别人谁也做不了主。……”说到这里,听见外边有脚步声,小二黑伸出头来一看,黑影里站着四五个人。有一个说:“拿双拿双!”他两人都听出是金旺的声音。小二黑起了火,大叫道:“拿?没有犯了法!”兴旺也来了,下命令道:“捉住捉住!我就看你犯法不犯法?给你操了好几天心了!”小二黑说:“你说去那里咱就去那里,到边区政府你也不能把谁怎么样!走!”兴旺说:“走?便宜了你!把他捆起来!”小二黑挣扎了一会,无奈没有他们人多,终于被他们七手八脚打了一顿捆起来了。兴旺说:“里边还有个女的,也捆起来!捉奸要双,这是她自己说的!”说着就把小芹也捆起来了。前庄上的人都还没有睡,听见有人吵架,有些人就跑出来看,麻秆火把下看见捆着的两个人,大家不问就都知道了八九分。二诸葛也出来了,见小二黑被人家捆起来,就跪在兴旺面前哀求道:“兴旺!咱两家没有什么仇!看在我老汉面上,请你们诸位高高手……”兴旺说:“这事情,我们管不了,送给上级再说吧!”小二黑说:“爹!你不用管!送到那里也不犯法!我不怕他!”

兴旺说:“好小子!要硬你就硬到底!”又逼住三个民兵说:“带他们走!”一个民兵问:“带到村公所?”兴旺说:“还到村公所干什么?上一回不是村长放了的?送给区武委会主任按军法处理!”说着就把他两个人拥上走了。九、二诸葛的神课邻居们见是兴旺弟兄们捆人,也没有人敢给小二黑讲情,直等到他们走后,才把二诸葛招呼回家。二诸葛连连摇头说:“唉!我知道这几天要出事啦:前天早上我上地去,才上到岭上,碰上个骑驴媳妇,穿了一身孝,我就知道坏了。我今年是罗睺星照运,要谨防戴孝的冲了运气,因此那里也不敢去,谁知躲也躲不过?昨天晚上二黑她娘梦见庙里唱戏。今天早上一个老鸦落在东房上叫了十几声,……唉!反正是时运,躲也躲不过。”他啰里啰嗦念了一大堆,邻居们听了有些厌烦,又给他说了一会宽心话,就都散了。有事人那里睡得着?人散了之后,二诸葛家里除了童养媳之外,三个人谁也没有睡。二诸葛摸了摸脸,取出三个制钱占了一卦,占出之后吓得他面色如土。他说:“了不得呀了不得!丑土的父母动出午火的官鬼,火旺于夏,恐怕有些危险了。唉!人家把他选成青年队长,我就说过不叫他当,小杂种硬要充人物头!人家说要按军法处理,要不当队长那里犯得了军法?”老婆也拍手跺脚道:“小爹呀!谁知道你要闯这么大的事啦?”大黑劝道:“不怕!事已经出下了,由他去吧!我想这又不是人命事,也犯不了什么大罪!既然他们送到区上了,我先到区上打听打听!你们都睡吧!”说着点了个灯笼就走了。二诸葛打发大黑去后,仍然低头细细研究方才占的那一卦。停了一会,远远听着有个女人哭,越哭越近,不大一会就来到窗下,一推门就进来了。

二诸葛还没有看清是谁,这女人就一把把他拉住,带哭带闹说:“刘修德!还我闺女!你的孩子把我的闺女勾引到那里了?还我……”二诸葛老婆正气得死去活来,一看见来的是三仙姑,正赶上出气,从炕上跳下来拉住她道:“你来了好!省得我去找你!你母女两个好生生把我孩子勾引坏,你倒有脸来找我!咱两人就也到区上说说理!”这两个女人滚成一团,二诸葛一个人拉也拉不开,也再顾不上研究他的卦。三仙姑见二诸葛老婆已经不顾了命,自己先胆怯了几分,不敢恋战,少闹了一会挣脱出来就走了。二诸葛老婆追出门来,被二诸葛拦回去,还骂个不休。十、恩典恩典二诸葛一夜没有睡,一遍一遍念:“大黑怎么还不回来,大黑怎么还不回来。”第二天天不明就起程往区上走,走到半路,远远看见大黑、三个民兵已都回来了,还来了区上一个助理员,一个交通员。他远远就喊叫道:“大黑!怎么样?要紧不要紧?”大黑说:“没有事!不怕!”说着就走到跟前,助理员跟三个民兵先走了。大黑告交通员说:“这就是我爹!”又向二诸葛说:“区上添传你跟于福老婆。你去吧,没有事!二黑跟小芹两个人,一到区上就放开了。区上早就听说兴旺和金旺两个人不是东西,已经把他两个人押起来了,还派助理员到咱村开大会调查他们横行霸道的证据。我赶到那里人家就问罢了,听说区上还许咱二黑跟小芹结婚。”

二诸葛说:“不犯罪就好,结婚可不行,命相不对!你没有听说添传我做什么?”大黑说:“不知道,大约也没有什么大事。你去吧,我先回去告我娘说。”交通员说:“老汉!这就算见了你了!你去吧,我再传那一个去!”说了就跟大黑相跟着走了。二诸葛到了区上,看见小二黑跟小芹坐在一条板凳上,他就指着小二黑骂道:“闯祸东西!放了你你还不快回去?你把老子吓死了!不要脸!”区长道:“干什么?区公所是骂人的地方?”二诸葛不说话了。区长问:“你就是刘修德?”二诸葛答:“是!”问:“你给刘二黑收了个童养媳?”答:“是!”问:“今年几岁了?”答:“属猴的,十二岁了。”区长说:“女不过十五不能订婚,把人家退回娘家去,刘二黑已经跟于小芹订婚了!”二诸葛说:“她只有个爹,也不知逃难逃到哪里去了,退也没处退。女不过十五不能订婚,那不过是官家规定,其实乡间七八岁订婚的多着哩。请区长恩典恩典就过去了。……”区长说:“凡是不合法的订婚,只要有一方面不愿意都得退!”二诸葛说:“我这是两家情愿!”区长问小二黑道:“刘二黑!你愿意不愿意?”小二黑说:“不愿意!”二诸葛的脾气又上来了,瞪了小二黑一眼道:“由你啦?”区长道:“给他订婚不由他,难道由你啦?老汉!如今是婚姻自主,由不得你了!你家养的那个小姑娘,要真是没有娘家,就算成你的闺女好了。”二诸葛道:“那也可以,不过还得请区长恩典恩典,不能叫他跟于福这闺女订婚!”

区长说:“这你就管不着了!”二诸葛发急道:“千万请区长恩典恩典,命相不对,这是一辈子的事!”又向小二黑道:“二黑!你不要糊涂了!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区长道:“老汉!你不要糊涂了;强逼着你十九岁的孩子娶上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恐怕要生一辈子气!我不过是劝一劝你,其实只要人家两个人愿意,你愿意不愿意都不相干。回去吧!童养媳没处退就算成你的闺女!”二诸葛还要请区长“恩典恩典”,一个交通员把他推出来了。十一、看看仙姑三仙姑去寻二诸葛,一来为的是逞逞斗气的本领,二来为的是遮遮外人的耳目。其实让小芹吃一吃亏她很高兴,所以跟二诸葛老婆闹了一阵之后,回去就睡了。第二天早上,她起得很迟,于福虽比她着急,可是自己既没有主意,又不敢叫醒她,只好自己先去做饭。饭快成的时候,三仙姑慢慢起来梳妆。于福问她道:“不去打听打听小芹?”她说:“打听她做甚啦?她的本领多大啦?”于福也再没有敢说什么,把饭菜做成了放在炉边等,直等到她梳妆罢了才开饭。饭还没有吃罢,区上的交通员来传她。她好像很得意,嗓子拉得长长的说:“闺女大了咱管不了,就去请区长替咱管教管教!”她吃完了饭,换上新衣服、新首帕、绣花鞋、镶边裤,又搽了一次粉,加了几件首饰,然后叫于福给她备上驴,她骑上,于福给她赶上,往区上去。到了区上。交通员把她引到区长房子里,她爬下就磕头,连声叫道:“区长老爷,你可要给我做主!”区长正伏在桌上写字,见她低着头跪在地下,头上戴了满头银首饰,还以为是前两天跟婆婆生了气的那个年轻媳妇,便说道:“你婆婆不是有保人吗?为什么不找保人?”三仙姑莫名其妙,抬头看了看区长的脸。

区长见是个搽着粉的老太婆,才知道是认错了人。交通员道:“认错人了!这就是于小芹的娘!”区长打量了她一眼道:“你就是小芹的娘呀?起来!不要装神做鬼!我什么都清楚!起来!”三仙姑站起来了。区长问:“你今年多大岁数?”三仙姑说:“四十五。”区长说:“你自己看看你打扮得像个人不像?”门边站着老乡一个十来岁的小闺女嘻嘻嘻笑了。交通员说:“到外边耍!”小闺女跑了。区长问:“你会下神是不是?”三仙姑不敢答话。区长问:“你给你闺女找了个婆家?”三仙姑答:“找下了!”问:“使了多少钱?”答:“三千五!”问:“还有些什么?”答:“有些首饰布匹!”问:“跟你闺女商量过没有?”答:“没有!”问:“你闺女愿意不愿意?”答:“不知道!”区长道:“我给你叫来你亲自问问她!”又向交通员道:“去叫于小芹!”刚才跑出去那个小闺女,跑到外边一宣传,说有个打官司的老婆,四十五了,搽着粉,穿着花鞋。邻近的女人们都跑来看,挤了半院,唧唧哝哝说:“看看!四十五了!“看那裤腿!”“看那花鞋!”三仙姑半辈没有脸红过,偏这会撑不住气了,一道道热汗在脸上流。

交通员领着小芹来了,故意说:“看什么?人家也是个人吧,没有见过?闪开路!”一伙女人们哈哈大笑。把小芹叫来,区长说:“你问问你闺女愿意不愿意!”三仙姑只听见院里人说“四十五”“穿花鞋”,羞得只顾擦汗,再也开不得口。院里的人们忽然又转了话头,都说“那是人家的闺女”,“闺女不如娘会打扮”,也有人说“听说还会下神”,偏又有个知道底细的断断续续讲“米烂了”的故事,这时三仙姑恨不得一头碰死。区长说:“你不问我替你问!于小芹,你娘给你找的婆家你愿意跟人家结婚不愿意?”

小芹说:“不愿意!我知道人家是谁?”区长向三仙姑道:“你听见了吧?”又给她讲了一会婚姻自主的法令,说小芹跟小二黑订婚完全合法,还吩咐她把吴家送来的钱和东西原封退了,让小芹跟小二黑结婚。她羞愧之下,一一答应了下来。十二、怎么到底三个民兵回到刘家峧,一说区上把兴旺金旺两人押起来,又派助理员来调查他们的罪恶,真是人人拍手称快。午饭后,庙里开一个群众大会,村长报告了开会宗旨就请大家举他两个人的作恶事实。起先大家还怕扳不倒人家,人家再返回来报仇,老大一会没有人说话,有几个胆子太小的人,还悄悄劝大家说:“忍事者安然。”有个被他两人作践垮了的年轻人说:“我从前没有忍过?越忍越不得安然!你们不说我说!”他先从金旺领着土匪到他家绑票说起,一连说了四五款,才说道:“我歇歇再说,先让别人也说几款!”他一说开了头,许多受过害的人也都抢着说起来:有给他们花过钱的,有被他们逼着上过吊的,也有产业被他们霸了的,老婆被他们奸淫过的。他两人还派上民兵给他们自己割柴,拨上民夫给他们自己锄地;浮收粮,私派款,强迫民兵捆人,……你一宗他一宗,从晌午说到太阳落,一共说了五六十款。区上根据这些罪状把他两人送到县里,县里把罪状一一证实之后,除叫他们赔偿大家损失外,又判了十五年徒刑。经过这次大会之后,村里人也都敢出头了。

不久,村干部又都经过大改选,村里人再也不敢乱投坏人的票了。这期间,金旺老婆自然也落了选。偏她还变了口吻,说:“以后我也要进步了。”两个神仙也有了变化:三仙姑那天在区上被一伙妇女围住看了半天,实在觉着不好意思,回去对着镜子研究了一下,真有点打扮得不像话;又想到自己的女儿快要跟人结婚,自己还卖什么老俏?这才下了个决心,把自己的打扮从顶到底换了一遍,弄得像个当长辈人的样子,把三十年来装神弄鬼的那张香案也悄悄拆去。二诸葛那天从区上回去,又向老婆提起二黑跟小芹的命相不对。他老婆道:“把你的鬼八卦收起吧!你不是说二黑这回了不得吗?你一辈子放个屁也要卜一课,究竟抵了些什么事?我看小芹蛮不错,能跟咱二黑过就很好!什么命相对不对?你就不记得‘不宜栽种’?”

二诸葛见老婆都不信自己的阴阳,也就不好意思再到别人跟前卖弄他那一套了。小芹和小二黑各回各家,见老人们的脾气都有些改变,托邻居们趁势和说和说,两位神仙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他们结婚。后来两家都准备了一下,就过门。过门之后,小两口都十分得意,邻居们都说是村里第一对好夫妻。夫妻们在自己卧房里有时候免不了说玩话:小二黑好学三仙姑下神时候唱“前世姻缘由天定”,小芹好学二诸葛说“区长恩典,命相不对”。淘气的孩子们去听窗,学会了这两句话,就给两位神仙加了新外号:三仙姑叫“前世姻缘”,二诸葛叫“命相不对”。

【提示】《小二黑结婚》写于1943年,是赵树理的成名作。作品叙述了发生在华北抗日根据地一个小山村的爱情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小二黑和小芹相互爱恋,却由于双方父母及坏人的阻挠而困难重重,最终在区政府的干涉下,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篇小说作为解放区农村生活的生动描述,它在表现新社会新气象、讴歌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民主政权的力量,在表达对一种新的精神风貌、新的伦理道德观念的由衷赞美方面,都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深刻性。小说也没有回避农民身上几千年延续下来的封建意识的顽固性,提出了农村实行民主改革和教育农民的重要性。在艺术表现上,它体现了显著的民族化、大众化风格。作品采用中国传统小说的写法,故事单线发展,情节连贯,首尾照应,很适合农民读者口味;语言采用群众的日常口语,朴实生动,幽默风趣,显示出独到的艺术功力。

【思考练习】

1.二黑、小芹与二诸葛、三仙姑的冲突同他们与金旺兄弟的冲突有何不同?作者为什么这样设置两组矛盾?

2.小说由相继介绍人物进入叙事,说说自己的阅读感受。语言的喜剧化色彩是从哪些方面体现出来的,试举例说明。

丁玲

丁玲(1894—1986),原名蒋伟,字冰之,湖南临澧人。中国现代著名女作家。五四时期积极参加学生运动,并接触进步作家。1923年入上海大学中文系学习。1927年开始发表了小说《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受到文坛瞩目。1936年到陕北,曾任中国文艺协会主任,主编《解放日报》文艺副刊。1948年创作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斯大林文学奖二等奖。1978年重返文坛后,任中国作协副主席,创办并主编文学刊物《中国》。丁玲作品笔触细腻,善于刻画人物心理,文字清新流畅。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在黑暗中》、《自杀日记》、《一个女人》、《夜会》、《我在霞村的时候》等;中篇小说《韦护》、《水》、《母亲》等;还有散文集《一年》、《陕北风光》、《欧行散记》等。在医院中(节选)二陆萍是上海一个产科学校毕业的学生,是依照她父亲的理想,才进去了两年,她自己就感到她是不适宜于做一个产科医生。她对于文学书籍更感到兴趣,她有时甚至讨厌一切医生,但仍整整住了四年。八一三的炮火把她投进了战争,她到伤兵医院去服务,耐心地为他们洗换,替他们写信给家里,常常为了一点点的须索奔走。她像一个母亲一个情人似的看护着他们。他们也把她当着一个母亲一个情人似的依靠着。他们伤好了,她为他们愉快。可是他们走了,有的向她说了声再会,也有来一封道谢的信,可是也就不会再有消息。她便悄悄地拿回那寂寞的感情,再投掷到新来的伤兵身上。这样的流动生活,几乎消磨了一整年,她受了很多的苦,辗转地跑到了延安,才做了抗大的学生。她自己感觉到在内在的什么地方有些改变,她用心地啃着从未接触过的一些书籍,学着在很多人面前发言。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将来,一定是以一个活跃的政治工作者的面目出现。

她很年轻,才二十岁,自恃着聪明,她满意这生活,和这生活的道路。她不会浪费她的时间,和没有报酬的感情。在抗大又住了一年,她成了一个共产党员。而这时政治处的主任找她谈话了,为了党的需要,她必须脱离学习到离延安四十里地的一个刚开办的医院去工作。而且医务工作应该成为她终身对党的贡献的事业。她申辩过,说她的性格不合,她可以从事更重要的或更不重要的。甚至她流泪了。但这些理由不能够动摇那主任的决心,就是不能推翻决议。除了服从没有旁的办法。支部书记也来找她谈话,小组长成天盯着她谈。她讨厌那一套。那些理由她全懂,事实是要她割断这一年来她所憧憬的光明前途,又重回到旧有的生活,她很明白,她决不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医生,她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产婆,或者有没有都没有什么关系。她是一个富于幻想的人,而且有能耐去打开她生活的局面。可是“党”,“党的需要”的铁箍套在头上,她能违抗党的命令么?能不顾这铁箍么,这由她自己套上来的?她只有去,但她却说好只去做一年。而且打扫了心情,用愉快的调子去迎接该到来的生活,伊里基不说过吗?“不愉快只是生活的耻辱”。于是她到医院来了。院长是一个四川人,种田的出身,后来参加了革命,在军队里工作得很久。他对医务完全是外行。他以一种对女同志并不需要尊敬和客气的态度接见陆萍,像看一张买草料的收据那样懒洋洋的神气读了她的介绍信,又盯着她瞪了一眼:“唔,很好!留在这里吧。”

但是他是很忙的,他不能同她多谈。对面屋子里住得有指导员,她可以去找他。于是他不再望她了,端坐在那里,也并不动手做别事。指导员黄守荣同志,一副八路军里青年队队长的神气,很谨慎,却又很爱说话,衣服穿得很整齐,表现一股很朴直很幼稚的热情。有点羞涩,却又企图装得大方。他告诉她这里的困难,第一,没有钱;第二,刚搬来,群众工作还不好,动员难;第三,医生太少,而且几个负责些的都是外边刚来的,不好对付。把过去历史,做过连指导员的事也同她说了。他是多么想到连上去呵。从指导员房里出来之后,在一个下午还遇了几个有关系的同事。那化验室的林莎,在用一种怎样敌意的眼睛来望她。林莎有一对细的弯的长眼,笑起来的时候眯成一条半圆形的线,两角往下垂,眼皮微微肿起,露出细细的引逗人的光辉,好似在等着什么爱抚,好似在问人:“你看,我还不够漂亮么?”可是她对着刚来的陆萍,眼睛只显出一种不屑的神气:“哼,什么地方来的这产婆,看那寒酸样子!”她的脸有很多的变化,有时像一朵微笑的花,有时像深夜的寒星。她的步法非常停当。用很慢的调子说话,这种沉重又显得柔媚,又显得傲慢。陆萍只憨憨地对她笑,心里想:“我会怕你什么呢,你敢用什么来向我骄傲?我会让你认识我。”她既然有了这样的信心,她就要做到。又碰到一个在抗大的同学,张芳子,她在这里做文化教员。这个常常喜欢在人面前唱唱歌的人,本来就未引起过她的好感的。这是一个最会糊糊涂涂地懒惰地打发去每一个日子的人。她有着很温柔的性格,不管伸来怎样的臂膀,她都不忍心拒绝的,可是她却很少朋友。这并不是由于她有什么孤僻的性格,只不过因为她像一个没有骨头的人,烂棉花似的没有弹性,不能把别人的兴趣绊住。陆萍在刚看见她时,还涌起一阵欢喜,可是再看看她那庸俗的平板的脸孔时,心就像沉在海底下似的那么平稳,那么凉。

她又去拜访了产科主任王梭华医生,他有一位浑身都是教会女人气味的太太——她是小儿科医生。她总用着白种人看有色人种的眼光来看一切,像一个受惩的仙子下临凡世,又显得慈悲,又显得委屈。只有她丈夫给了陆萍最好的印象,这是一个有绅士风度的中年男子,面孔红润,声音响亮,时时保持住一种事务上的心满意足。虽说她看得出他只不过是一种资产阶级所惯有的虚伪的应付,然而却有精神,对工作热情。她并不喜欢这种人,也不需要这种人做朋友,可是在工作上她乐意和这人合作的。她不敢在那里坐得很久,那位冷冷地坐在侧边的夫人总使她害怕,即使在她和气和做得很明朗的气氛之下,她也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不管这种种的现象,曾给予她多少不安和彷徨,然而在睡过了一夜之后,她都把它像衫袖上的尘土抖掉了。她理性地批判了那一切。她又非常有元气地跳了起来,她自己觉得她有太多的精力,她能担当一切。

她说,让新的生活好好地开始吧。三每天把早饭一吃过,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故,她可以不等主任医生,就轮流到五间产科病室去察看。这儿大半是陕北妇女,和很少的几个住或的学生。她们都很欢迎她,每个人都用担心的、谨慎的眼睛来望她,亲热地喊着她的名字,琐碎地提出许多关于病症的问题,有时还在她面前发着小小的脾气,女人的爱娇。每个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像这样的情形在刚开始,也许可以给人一些兴奋和安慰,可是日子长了,天天是这样,而且她们并不听她的话。她们好像很怕生病,却不爱干净,常常使用没有消毒过的纸,不让看护洗濯,生产还不到三天就悄悄爬起来自己去上厕所,甚至她们还很顽固。实际她们都是做了母亲的人,却要别人把她们当着小孩子看待,每天重复着那些叮咛的话,有时也得假装生气。但结果房子里仍旧很脏,做勤务工作的看护没有受过教育,什么东西都塞在屋角里。洗衣员几天不来,院子里四处都看得见用过的棉花和纱布,养育着几个不死的苍蝇。她没办法,只好戴上口罩,用毛巾缠着头,拿一把大扫帚去扫院子。一些病员,老百姓,连看护在内都围着看她。不一会,她们又把院子弄成原来的样子了。

谁也不会感觉到有什么抱歉。除了这位张医生的老婆之外,还有一位不知是哪个机关的总务处长的老婆也在这里。她们都是产科室的看护,她们一共学了三个月看护知识,可以认几十个字,记得十几个中国药名。她们对看护工作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认识。可是她们不能不工作。新的恐惶在压迫着。从外面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女学生,离婚的案件经常被提出。自然这里面也不缺少真正有觉悟,愿意刻苦一点,向着独立做人的方向走的妇女,不过大半仍是又惊惶,又懵懂。这两位夫人,尤其是那位已经二十六七岁的总务处长的夫人摆着十足的架子,穿着自制的中山装,在稀疏的黄发上束上一根处女带,自以为漂亮满想骄傲一下的那么凸出肚皮在院子中摆来摆去。她们毫无服务的精神,又懒又脏,只有时对于鞋袜的缝补,衣服的浆洗才表示无限的兴趣。她不得不催促她们,催促不成就只好代替;她为了不放心,也只得守着她们消毒,替孩子们洗换,做棉花球,卷纱布。为了不愿使病人产妇多受苦痛,便自己去替几个开刀了的,发炎的换药,这种成为习惯了的道德心,虽不时髦,为许多人看不起,而在她却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养成。

一到下午,她就要变得愉快些,这是说当没有产妇临产而比较空闲的时候。她去参加一些会议,提出她在头天夜晚草拟的一些意见书。她有足够的热情,和很少的世故。她陈述着,辩论着,倾吐着她成天所见到的一些不合理的事。她不懂得观察别人的颜色,把很多人不敢讲的,不愿讲的都讲出来了。她得到过一些拥护,常常有些医生,有些看护来看她,找她谈话;尤其是病员,病员们也听说了她常常为了他们的生活管理,和医疗的改善与很多人冲突,他们都很同情她;但她已经成为医院里小小的怪人,被大多数人用异样的眼睛在看着是不成问题了的。其实她的意见已被大家承认是很好的,也绝不是完全行不通,不过太新奇了;对于已成为惯例的生活就太显得不平凡。但作为反对她的主要理由便是没有人力和物力。而她呢,她不管,只要有人一走进产科室,她便会指点着:“你看,家具是这样的坏。这根惟一的注射针已经弯了,而医生和院长都说要学着使用弯针;橡皮手套破了不讲它,不容易补,可是多用两三斤炭是不可以的。这房子这样冷,如何适合于产妇和落生婴儿……”她带着人去巡视病房,要让人知道没有受过职业训练的看护是不行的。她形容这些病员的生活,简直是受罪。她替她们要清洁的被袄,暖和的住室,滋补的营养,有次序的生活。她替他们要图画、书报,要有不拘形式的座谈会,和小型的娱乐晚会……听的人都很有兴趣地听她讲述,然而除了笑一笑以外再没什么有用处的东西。

然而也绝不是毫无支持,她有了两个朋友。她和黎涯是在很融洽的第一次的接谈中便结下了坚固的友谊。这位在外科室做助手的同属于南方的姑娘,显得比她结实、单纯、老练。她们两人谈过去,现在,将来,尤其是将来。她们织着同样的美丽的幻想,她们评鉴着在医院的一切人。她们奇怪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想法都会一样,她们也不去思索,便又谈下去了。除了黎涯之外,还有一位常常写点短篇小说或短剧的外科医生郑鹏。他在手术室里是位最沉默的医生。他不准谁多动一动,有着一副令人可怕的严肃的面孔。他吝啬到连两三个字一句的话也不说,总是用手代替说话。可是谈起闲天来便漫无止境了,而且是很长于描绘的。每当她工作疲劳之后,或者感觉到在某些事上,在某些环境里受着一些无名的压迫的时候,总不免有些说不出的抑郁,可是只要这两位朋友一来,她可以任情地在他们面前抒发,她可以稍稍把话说得尖刻一点,过分一点,她不会担心他们不了解她,歪曲她,指摘她,悄悄去告发她。她的烦恼便消失了,而且他们计划着,想着如何把环境弄好,把工作做得更实际些。两个朋友都说了她,说她太热情,说热情没有通过理智便没有价值。她们也谈医院里发生的一些小新闻,譬如林莎到底会爱谁呢?是院长,还是外科主任,还是另外的什么人。她们都讨厌医院里关于这新闻太多或太坏的传说,简直有故意破坏院长威信的嫌疑,她们常常为院长和林莎辩护,然而在心府里,三个人同样讨厌着那善于周旋的女人,而对院长也毫不能引起尊敬。尤其在陆萍,几乎对林莎有着不可解释的提防。医院里还传播着指导员老婆打了张芳子耳光的事。老婆到卫生部去告状,所以张芳子便被调到兵站上的医务所去了。而且大家猜测着她在那里也住不长,她会重复着这些事件。医院里大家都很忙,成天嚷着技术上的学习,常常开会,可是为什么大家又很闲呢,互相传播着谁又和谁在谈恋爱了,谁是党员,谁不是,为什么不是呢,有问题,那就有嫌疑!……现在也有人在说陆萍的闲话了,已经不是关于那些建议的事。她对于医院的制度,设施,谈得很多;起先有人说她放大炮,说她热心,说她爱出风头,慢慢也成了老生常谈,不大为人所注意。纵使她的话还有反响,也不能成为不可饶赦,不足以引起诽谤。

可是现在为了什么呢,她竟常常被别人在背后指点着,甚至躺在床上的病人,也听到一些风声,暗暗地用研究的眼光来望她。但敏感的陆萍却一点也没有得到暗示,她仍在兴致很浓厚地去照顾着那些产妇,那些婴儿,为着她们一点点的须索,去同管理员,总处长,秘书长,甚至院长去争执。在寒风里,束紧了一件短棉衣,从这个山头跑到那个山头,脸都冻肿了,脚后跟常常裂口,她从没有埋怨过。尤其是夜晚,有大半数的夜晚她得不到整晚的睡眠,有时老早就有一个产妇等着在夜晚生,有时半夜被人叫醒,那两位看护的胆子很小,黑夜里不敢一人走路,她只好就在那可以冻死人的深夜里到厨房去打水。接产室虽然烧了一盆炭火,而套在橡皮手套的手,常常冰得发僵,她心里又急,又不敢露出来;只要不是难产,她就一个人做了,因为主任医生住得很远,她不愿意在这样的寒夜里去惊醒他。她不特是对她本身的工作,仍然抱着服务的热忱,而且她很愿意在其他的技术上得到更多的经验,所以她只要逢到郑鹏施行手术的时候,恰巧她又没有工作,她便一定去见习。她以为外科在战争时期是最需要的了。假如她万不得已一定要做医务工作的时候,做一个外科医生比做产婆好得多,那么她可以到前方去,到枪林弹雨里奔波忙碌,她总是爱飞,总不满于现状。最近听说郑鹏有个大开刀,她正准备着如何可以使自己不失去这一个机会。四记挂着头天晚上黎涯送来的消息,等不到天亮她就醒了。也因为五更天特别冷,被子薄,常常会冷醒的,一醒就不能再睡着。窗户纸透过一层薄光,把窑洞里的物件都照得很清楚。

她用羡慕的眼光去看对面床上的张医生的老婆。她总像一个在白天玩得太疲倦了的孩子似的那么整夜喷着平匀的呼吸。她也同她一样也有着最年轻的年龄,她工作得相当累,可是只有一觉好睡。她记得从前睡也会醒,却醒的迷迷糊糊,翻过身,挡不着瞌睡的一下就又睡着了。然而睡不着,也很好。她便凝视着淡白的窗纸而去想起许多事,许多毫不重要的事,平日没有时间想这些,而想起这些事的时候,却是一种如何的享受啊!她想着南方的长着绿草的原野,想着那些溪流,村落,各种不知名的大树。想着家里的庭院,想着母亲和弟弟妹妹,家里屋顶上的炊烟还有么?屋还有么?人到何处去了?想着幼小时的伴侣,那些年轻人跑出来没有呢?听说有些人是到了游击队……她梦想到有一天她到那地方,她呼吸那带着鲜花、草木气息的空气,被故乡的老人们拥抱着;她总希望还能看见母亲。她离家快三年了,她刚强了许多,但在什么秘密的地方,却仍需要母亲的爱抚啊!……窗户外无声地飘着雪片,把昨天扫开的路又盖上了。

催明的雄鸡,远近地啼着,一阵阵的号音的练习,隐隐约约传来。于是她便又想着一个问题:“手术室不装煤炉如何成呢?”她恼怒着院长了,他只懂得要艰苦艰苦,却不懂医疗护理工作必须有的最低的条件。她又恨外科主任,为什么她不固执着一定要装煤炉!而且郑鹏也应该说话,这是他们的责任,一次两次要不到,再要一次呀!她觉得非常的不安宁,于是她爬了起来。她轻轻地生火,点燃灯,写着恳求的信给院长。她给黎涯也写了一个条子,叫她去做鼓动工作,而她上午是不能离开产科病室的。她把这一切做完后,天便大亮了。她得紧张起来,希望今天下午不会有临产的妇人,她带着欢喜的希企要去看开刀啊!黎涯没有来,也没有回信。她忙着准备下午手术室里所需要的一切。假如临时缺少了一件东西,而影响到病人生命时,则这责任应该由她一个人负担。所以她得整理整个屋子,把一切都消毒过,都依次序放着,以便动用时的方便。她又分配了两个看护的工作,叮咛着她们应该注意的地方,她是一点也不敢懈怠的。

郑鹏也来检查了一次。“陆萍的信你看看好么?”黎涯把早晨收到的纸条给他,“我想无论如何今天不可能,也来不及,所以我并没有听她的话。不过假如太冷,我以为可以缓几天再动手术;这是要你斟酌的。”郑鹏把纸条折好后还了她,没有暴露什么,皱了皱眉头,便又去审视准备好了的那些刀、钳子、剪子。那精致的金属的小工具,凛然的放着寒光,然而在他却是那么熟悉和亲切。他把一切都巡视了一遍之后,向黎涯点了点头,意思是说:“很好。”他们在这种时候,便只是一种工作上的关系,他下命令,她服从,他不准她有一点作为朋友时的顽皮的。最后,在走出去时,才说:“两点钟请把一切都弄好。多生一盆火,病人等不得我去安置火炉。”一吃过午饭,陆萍便逃也似的转过这边山头来。黎涯也传染上了那种沉默和严肃。她只向她说病人不能等到装置火炉再开刀。她看见手术室里已经有几个人,她陡的被一种气氛压着,无言地去穿好消毒的衣帽。

病人在肋下的肚腹间中了一小块铁,这是两月前中的炸弹,曾经在他身上取出过十二块,只有这一块难取,曾经取过一次,没有找到。这是第二次了,因为最近给了他一些营养,所以显得还不算无力。他能自己走到手术室来,并且打算把盲肠也割去。不过他坐上床时脸色便苍白了。他用一种恐怖而带着厌倦的眼光来望着这群穿白衣的人。他颤抖着问道:“几个钟头?”“快得很。”是谁答应了他。但陆萍心里明白医生向病人总是不说真话的。郑鹏为着轻便,只穿一件羊毛衫在里边;黎涯也没有穿棉衣,大家都用着一种侍候神的那么虔诚和谨慎。病人躺在那里了,他们替他用药水洗着。陆萍看见原来的一个伤口,有一寸长的一条线,郑鹏对她做了一个手势,她明白要她帮着看护滴药。科罗芳的气味她马上呼吸到了,但那不要紧,她只能嗅到一点,而数着数的病人,很快就数不出声音来了。她看见郑鹏非常熟练地去划着,剪着,翻开着,紧忙的用纱布去拭干流着的血,不断地换着使用的工具,黎涯一点也不紊乱地送上每一件。刀口剪了一寸半,红的、绿的东西都由医生轻轻地从那里托了出来,又把钳子伸进去,他在找着,找着那藏得很深的一块铁。房子里烧了三盆木炭火,却仍然很冷。陆萍时常担心着把肚子露在外边而上了蒙药的病人。她一点不敢疏忽自己的职守,她时时注意着他的呼吸和反应。

医生又按着,又听,又翻开很多的东西,盘结在一起,微微的蒸气从那翻开的刀口往外冒,时间过去快半点钟了,陆萍用担心的神色去望郑鹏,可是他并没有理会她,他又把刀口再往上拖长些,重新在靠近肋骨的地方去找。而血仍在有的时候流出,他仍得拭去它。病人脸色更苍白,她很怕他冷,而她自己却感到有些头晕了。房门关得很严密,又烧着三盆熊熊的炭火。陆萍望着时钟焦急起来了。已经三刻钟了,他们有七个人,这么被关在一间不通风的屋子里,如何能受呢?终究那块铁被他用一根最小的钳子夹了出来,有一粒米大,铁片周围的肉只有一点点地方化了脓。于是他又开始割盲肠。陆萍觉得实在头晕得厉害,但她仍然支持着,可是在这时黎涯却忽然靠在床上不动了。她因为在这间屋子里呆的很久,炭气把她熏坏了。“扶到冷院子里去。”郑鹏向着两个看护命令着。另外那两个医生马上接替了黎涯的工作。陆萍看见黎涯死人似的被人架着拖出去,她泪水涌满了眼睛,她不知道她还会活不会活,只想跟着出去看,可是她明白她在管着另一个人的生命。她不能走。郑鹏的动作更快,但等不到他完毕,陆萍也支持不住地呻唤着。“扶她到门口,把门开一点缝。”陆萍躺倒在门口,然而却清醒了一些,她挥着手喊道:“进去!进去!他一人不行的。”于是她一人在门口往外爬,她想到黎涯那里去。两个走回来的看护,把她拉了一下又放下了。她没有动,雪片飞到她脸上。她发抖,牙齿碰着牙齿,头里边有东西猛力往外撞。不知道睡了好久,她听到很多人走到她身边,她意识到是把病人抬回去。她心想天已经不早了,应该回去睡,但又想她要去看黎涯,假如黎涯有什么好歹,啊!她是那么的年轻呀!冷风已经把她吹好了,但一种激动和虚弱主宰着。她飘飘摇摇在雪地上奔跑,风在她周围叫,黄昏压了下来,她满挂着泪水和雪水,她哭喊着:“就这么牺牲了么?她的妈妈一点也不知道呵!……”她没有找到黎涯,却跑回自己的窑。她已经完全清楚,她需要静静地睡眠,可是被一种不知是什么东西压迫着,忍不住要哭要叫。病人都挤在她屋子里,做着各种的猜测,有三四床被子压着她,她仍在里面发抖。到十一点,郑鹏带了镇静剂来看她。郑鹏一样也头晕得厉害,但他却支持到把手术弄完。他到无人的雪地山坡上坐了一个钟头,使自己清楚,然后才走回来,喝了些热开水。

他去看黎涯,黎涯已经很好地睡了。他又吃了点东西,便带着药片来看她。陆萍觉得有朋友在身边,更感到软弱,她不住地嘤嘤地哭了起来,她只希望能见到母亲,倒在母亲的怀里痛哭才好。郑鹏服侍她把药吃好后才回去,她是什么时候睡着了的呢,谁也不知道。然而即使在第二天,连黎涯也走过来看她的时候,她还没有起来。她对黎涯说,似乎什么兴趣都没有了,只想就这么躺着不动。五陆萍像害了病似的几天没有出来,而医院里的流言却四处飞。这些话并不相同。有的说她和郑鹏在恋爱,她那夜就发疯了,现在还在害相思病。有的说是组织不准他们恋爱,因为郑鹏是非党员,历史不明。……陆萍自己无法听这些,她只觉得自己脑筋混乱。现实生活使她感到太可怕。她想着为什么那晚有很多人在她身旁走过,却没有一个人援助她。她想着院长为节省几十块钱,宁肯把病人、医生、看护来冒险。她回省她日常的生活,到底于革命有什么用?革命既然是为着广大的人类,为什么连最亲近的同志却这样缺少爱。她踌躇着,她问她自己,是不是我对革命有了动摇呢。旧有的神经衰弱症又来缠着她了。她每晚都失眠。支部里也有人在批评她了,小资产阶级意识、知识分子的英雄主义、自由主义等等的帽子都往她头上戴,总归就是说党性不强。院长把她叫去说了一顿。病员们也对她冷淡了,说她浪漫。是的,应该斗争呀!她该同谁斗争呢?同所有人吗?要是她不同他们斗争,便应该让开,便不应该在这里使人感到麻烦。那么,她该到什么地方去?她拼命地想站起来,四处走走,她寻找着刚来的这股心情。她成天锁紧了眉毛在窑洞里冥想。郑鹏黎涯两人也奇怪着为什么她一下就衰弱下去。他们常常来同她谈天,替她减少些烦闷,而谴责却更多了。甚至连指导员也相信了那些谣传而正式地责问她,为恋爱而妨害工作是不行的。这样的谈话,虽使她感到惊讶与被侮辱,却又把她激怒起来了,她寻仇似的四处找着缝隙来进攻,她指摘着一切。她每天苦苦寻思,如何能攻倒别人,她永远相信,真理是在自己这边的。现在她似乎在为另一种力量支持着,只要有空便到很多病房去,她搜集着许多意见,她要控告他们。她到了第六号病房,那里住得有一个没有脚的害疟疾病的人。他没有等她说话,就招待她坐下,用一种家里人的亲切来接待她。“同志!我来医院已经两个多星期了,听到些别人说你的事,那天就想和你谈谈,你来得正好,你不必同我客气,我得靠着才能接待你。我的双脚都没有了。”“为什么呢?”“因为医务工作不好,没有人才,冤冤枉枉就把双脚锯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三年了。那时许多夜都只想自杀。”陆萍不懂得如何安慰他,便说:“我实在呆不下去了。

我们这医院像个什么东西!”“同志,现在,现在已算好的了。来看,我身上虱子很少。早前我为这双脚住在医院里,几乎把我整个人都喂了虱子呢。你说院长不好,可是你知道他过去是什么人,是不识字的庄稼人呀!指导员不过是个看牛娃娃,他在军队里长大的,他能懂得多少?是的,他们都不行,要换人;换谁,我告诉你,他们上边的人也就是这一套。你的知识比他们强,你比他们更能负责,可是油盐柴米,全是事务,你能做么?这个作风要改,对,可是那么容易么?……你是一个好人,有好的气质,你一来我从你脸上就看出来了。可是你没有策略,你太年轻,不要急,慢慢来,有什么事尽管来谈谈,告告状也好,总有一点用处。”他呵呵地笑着,望着发愣的她。“你是谁?你怎么什么都清楚。我要早认识你就好了。”“谁都清楚的,你去问问伙夫吧。谁告诉我这些话的呢?谁把你的事告诉我的呢?这些人都明白的,你应该多同他们谈谈才好。眼睛不要老看在那几个人身上,否则你会被消磨下去的。在一种剧烈的自我的斗争环境里,是不容易支持下去的。”她觉得这简直是个怪人,她便不离开。他像同一个别的小弟妹们似的向她述说着许多事,一些属于看来太残酷的斗争。他解释着,鼓励着,耐心地教育着。她知道他过去是一个学生,到苏联去过,现在因为残废了只编一些通俗读本给战士们读。她为他流泪,而他却似乎对本身的荣枯没有什么感觉似的。……没有过几天,卫生部来人找她谈话了。她并没去控告。但经过几次说明和调查,她幸运地是被了解着的。而她要求再去学习的事也被准许了。她离开医院的时候,还没有开始化冰,然而风刮在脸上已不刺人。她真正的用了迎接春天的心情来离开这里的。虽说黎涯和郑鹏都使她留恋,她却只能把那个没有脚的人向她谈的话而转赠给他们。新的生活虽要开始,然而还有新的荆棘。人是要经过千锤百炼而不消溶才能真正有用。人是在艰苦中成长。

【提示】小说发表于1941年,是丁玲40年代的一部重要作品。主人公陆萍是个青年女医生,她充满朝气,富于理想,不怕困难,不计较身份,不顾及得失,热情肯干,一心一意为病人健康着想。她缺少世故,敢想敢说,锐意革新。可在政治经济环境落后、官僚主义严重、群众冷漠保守、旧习气已成习惯的状况下,她反而成了一个“小怪人”,受到了批评,遭遇了流言,工作热情被扼制,使她陷入苦恼和迷惘的境地。后在一老战士的开导下,有所觉悟,要求再去学习,离开了医院。小说不仅探索了知识分子出身的革命者走向成熟的艰苦历程,同时也揭示了具有现代科学民主思想和高度责任感的革命知识分子与小生产者的思想习气、官僚主义的矛盾及与之作斗争的困难,体现了作者思想的敏锐和审视生活的眼光,开拓了抗战文艺和解放区文学的新的表现领域。在艺术表现手法上,小说成功地运用了色彩和烘托,以景物色彩和人物心情相互烘托、映照,从而展示人物特定的心理状态,使作品具有了浓重的抒情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