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字102”上,由蔡智诚负责护送的四十五个人来自八个家庭,他们都是国民党立法院长刘健群的幕僚。刘健群是贵州人,祖上在遵义城里开鞋帽铺,与蔡智诚家是街坊。刘院长本人当然没有卖过鞋子或者帽子,他从贵州法政学校毕业后就给何应钦当秘书,后来又帮蒋介石搞复兴社和“三青团”,虽然官越做越大,但从根子上讲还是老何的弟子,他在立法院的这帮幕僚其实也属于何应钦的门下。
四十五个人中资格最老的要属“国大代表”张志韩。张志韩是贵州贵阳人,北大毕业,曾经当过福建省政府秘书长,还是贵州大学和贵阳医学院的创始人,称得上是学问渊博、见多识广。按照他的观点,手握兵权的人临阵易帜总是有利可图的,比如抗战时的伪军将领无论投蒋还是投共都不吃亏,反正到最后受审判的全都是手无寸铁的政客文人。现在的伞兵团长有本钱去学傅作义,22兵团通信队也有军需物资可以做见面礼,惟独“国大代表”毫无价值,除了被枪毙就不会有啥好下场……听他这么一说,周围的男女老少立刻慌了神,有的嚎啕大哭、有的干脆昏厥过去,客舱里顿时乱成了一团。
蔡智诚也弄不清张志韩讲的是真是假。这时候的他反驳不是赞同也不是,只好捧着伞兵发放的《起义宣言》,一遍又一遍地念:
“我们是有着高度政治认识和热情勇敢的知识青年,对于当前的局势和今后的革命发展了解得很清楚。压迫和残害人民的国民党反动卖国政府已经走向日暮途穷,它的残暴黑暗统治就要垮台了,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府在全国人民的热烈拥护下即将普遍地建立起来,全国人民马上就要沐浴到光明的阳光,呼吸到自由的空气……现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应立即投入到革命的怀抱中去。我们在中字102号登陆艇上效法肇和兵舰以及重庆号军舰,为投入革命的阵营而起义。每一个同志要拿出最大的力量来,加速革命的早日胜利,完成时代给予我们的使命。”
与此同时,伞3团的刘农团长也在喇叭里发表讲话:
“我们正向解放区前进,即日就可到达。解放区的人民已在热烈地欢迎,我们将成为新中国革命伞兵的基干……我们必须这样做,这样第一是不愿意大家做国民党反动战争的炮灰,第二是为了拯救千千万万被国民党苦坏了的同胞。我个人牺牲一切毅然地来领导大家起义,我可以用人格担保各位前程的远大……各位家眷的生活请不要顾虑,我们负责妥善地照顾,各位的私人财产和物品,我们负责保护……”
这样反复地宣传了好长时间,轮船上的情绪才逐渐平静了下来。
夜深了,但蔡智诚却还不能够有片刻的歇息。
整整一天,“中字102号”都没有给乘客们供应食物。饿肚子的办法对抑制士兵的过剩精力或许有所帮助,但国大代表和家眷却忍受不了。这帮家伙平时都是舒服惯了的人物,如今连饿带渴、再加上晕船和害怕,立刻就病倒了好多。原本就十分拥挤的船舱现在又变成了病房,倒霉的蔡专员只好硬着头皮充当护士,一趟接一趟地跑上甲板找开水、找食物、找医生。
甲板上的气氛非常紧张。子夜过后,“中字102号”与上海方面的联系已经中断了24小时以上,招商局和港口司令部肯定已经知道这条船出事了,极有可能派海军和空军进行搜索拦截。
晚上12点,船上的雷达发现一个由北向南移动的目标。作战室主任胡爱华(原伞3团通讯连连长,起义后被提拔为营级干部)弄不清那是个啥玩意儿,急忙找22兵团通信队的专家来帮忙“分析诊断”。可22兵团的“专家”全都是陆军,对海军的东西也不内行。他们只看出雷达上的影子应该是从青岛方向开过来的军舰,航速在20节左右,预计4小时之后将与本船发生接触,但至于是两艘小炮艇还是一艘大兵舰就不能确定了。
“中字102号”的舱面顿时大乱,刘农指挥部下把原本捆扎成一堆的迫击炮全都拖了出来,这里安一门,那里装一门,摆出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蔡智诚虽然也帮着搬运炮弹,但他心里却觉得这样的举动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当时,负责巡弋青岛至上海沿线的是国民党海军第一舰队。如果来的是两艘小快艇,他们根本不敢招惹4000吨级的LST登陆舰,所以“中字102”装不装迫击炮都无所谓;但如果来的是艘大军舰,那就肯定是“长治”号——因为第一舰队的大船中只有“长治舰”的速度能够达到20节——早先在普陀岛军演的时候,扮演“炮兵司令”的蔡智诚曾经用排炮打过长治舰。虽然当时的裁判部很不公平,不仅宣布“蔡司令”的射击无效,而且还反过来让“长治”把“岸炮阵地”掀了个底朝天,但小蔡却因此对这艘军舰多了几分关注和了解。他知道,“长治舰”的个头只有“中字102号”的一半,但马力却是LST的三倍、速度是LST的两倍,并且装有三门120mm主炮(前二后一),是第一舰队中航速最快、火力最猛的战舰,像“中字号”这样的“Large Slow Target”(慢吞吞的大靶子),无论加装多少门迫击炮也不是它的对手。
雷达发现目标之后的那四个小时是起义人员最紧张的时候。蔡智诚不断地往返于甲板和客舱之间,一边维持着船舱里的秩序,一边暗自祈祷着从北方而来的目标只是快艇而不是“长治”。
“中字102”实施了灯火管制,客舱里的男女老少在一片漆黑中鸦雀无声,就连病号们也趴在床上竭力压抑住呻吟,仿佛每一次喘息都有可能惊动那艘遥远而可怕的军舰。
蔡智诚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彼此间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悄悄对自己的爱人说:“等逃过这一劫,我们就回家,一起喂金鱼、养兰花,再也不出门乱跑了。”……女人的脸上立刻现出了幸福的笑颜。
凌晨4点,雷达上那个恐怖的目标从“中字102”东面约十海里处相向驶过,没有做出任何的敌对动作。甲板上响起了一阵轻快的掌声,蔡智诚也跟着鼓掌。但此时,他的心里除了如释重负的愉悦之外,却又突然生出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4月15日4时20分,“中字102”转头向西,驶往大陆。就在这个时候,22兵团通信队的一个姓翁的军官却突然跳了海。那家伙是广东人,蔡智诚不知道他的游泳水平到底有多高,也不清楚他跳海的目的是想追上那艘高速行驶的军舰还是想直接游到台湾去——反正船上的人都认定这小子绝对是必死无疑。轮船没有做片刻停留,径直就开走了。
事实上,直到4月18日新华社发表伞兵3团的起义通电之前,国民党军方对这支“嫡系精锐”的忠诚度始终没有产生过怀疑。在与“中字102”的联系中断之后,港口司令部的判断是“船舶遇险”,招商局花钱租了陈纳德公司的飞机在海上来回寻找,搜寻的范围也只是在上海至福州之间,根本就没想过要到北边的海面瞧一眼。
据事后分析,4月15日凌晨从青岛驶往上海的那个“可怕的目标”应该是英国的“伙伴”号(Consort)军舰,当时正在执行撤侨任务。这条1946年下水的新型护卫舰比“长治”号的吨位更大、速度更快、火力更强。只不过,它能把蔡智诚们吓得够呛,却在解放军的面前成了草鸡——仅仅5天之后,第三野战军的一通炮火就把它揍得死伤惨重(紫石英号事件),西方兵舰随意进出中国航道的历史也自此被共产党人彻底终结。
转头向西之后,“中字102”开足马力,笨重的船身在巨大的轰鸣声中被震得不停颤抖,登陆舰的速度提高到了11节。
清晨6点,一座美丽的小城透过淡淡的薄雾进入了大家的视野。虽然没有谁宣布这个港口的名字,但多数人的心里已经猜到那就是连云港,是共产党控制下的解放区。
甲板上拉响了汽笛,舰桥上也发出了旗语和灯光信号,船舶平稳地驶向目的地。起义的人们聚集在船头,好奇地眺望着远处房顶上迎风飘扬的红旗。
但就在这个时候,岸上的机关枪突然响了。曳光弹从港口的阵地上飞出,有的掠过甲板的上空,有的击打向舰舷,在钢板上撞出一串串火花。这突如其来的弹雨使“中字102”陷入了慌乱,轮船剧烈地晃动着,在海面上扭起了S形。通信兵一个劲地打旗语、闪信号灯,号手把“敬礼号”吹得震天响,可岸上的重机枪却并没有停息,依然把密集的子弹泼洒了过来。
“妈的,上解放军的当了!弟兄上炮位,跟他们打呀!”有人狂呼着奔向迫击炮。
“谁都不许反抗!谁反抗就打死谁!督察队立刻封锁住甲板和舰桥”,刘农团长也在扩音器里喊,“大家不要慌,这是误会,这是误会……”
很快,人们就发现了误会产生的原因:船尾的桅杆上,一个不知名的水手正在玩命似的向上悬挂国民党的国旗。一面、两面,还没等他升起第三面,督察队员就冲了上去。
于是,青天白日旗被降下了,换成了一幅白色的床单。
岸上的枪声也停了。上午7点,一只小船送来一位身穿便衣的共产党干部,甲板上的伞兵军官列队向他敬礼。至此,“中字102号”起义终于宣告完成。
连云港,当时的名称叫“新海连特区”,它由连云市(今连云港市连云区)和新海市(今连云港市新浦区和海州区)组成。“中字102号”靠港之后,武器和物资装备存放在连云,伞兵部队集中在海州,而蔡智诚和国大代表们则被安排到了新浦镇的天后宫。
天后宫原本是一座祭祀海神的大庙(现在已经拆了,改建为连云港新浦区委的办公楼),当时庙里已没了香火,天后娘娘的身体也断成了几截,供奉菩萨的殿堂就成了蔡智诚们的临时居所。
这居所的“管事”是个四十来岁黑脸的汉子,性格内向。他一声不吭地扫房间、搭地铺、烧开水,自始至终都埋着头,等到大家都洗漱完毕,安顿下来了,才又闷闷地问了一句:“扯过没?”(当地人把“吃”叫做“扯”)
“还没呢,能不能麻烦老兄你煮点大米稀饭?”
“嗯呐。”
没过多久,厨房送来了面条和凉粉。
新浦凉粉的味道不错,但大家却“扯”得提心吊胆。住在这破败的大庙里,望着从来没有尝试过的地铺,国大代表和家眷们都弄不清自己的身份到底是客人还是犯人。
房门没上锁,“管事”也不再露面,庙廊外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有的扛枪有的空手,全都衣着朴素,行色匆匆,看不出是做什么的。神殿里的男女老少围坐在地上忧心忡忡,张志韩拍着供案直叹气:“哎呀哎呀,恐怕是遭软禁了。”
到底是不是受到了关押,恐怕要试一试才能知道。
蔡智诚硬着头皮走出配殿,先在院子里伸了伸懒腰,发觉没有人干涉,然后再溜到大庙的门口瞧上一瞧,看见四周围并没有岗哨,只有那位“管事”正往墙上刷标语,于是问道:“老哥,我们可以出去走走么?”
“嗯呐。这边是前河,那边是后河,中间是蔷薇河”,中年管事木无表情地指示着道路,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原来大家还是自由的!天后宫里的人们顿时松了口气,欢呼一声,全都涌上了街头。
新浦、海州和连云三镇的历史其实正体现了沧海桑田的过程。清朝嘉庆年间,新浦还是一个“新兴的海港”。到了民国时候,随着泥沙堆积、海岸东移,海港已经跑到了新近出现的连云一带,而逐渐“变老”的新浦则退缩成为了内河码头。
新海连三镇是未经过战斗就顺利解放的,所以城市中的设施并没有受到严重的破坏。码头上樯橹云集,来自山东半岛的粮食,来自运河两岸的木材以及出自本地的食盐和豆料堆积在货场上,一片熙熙攘攘的忙碌景象。
新浦这里属于盐碱土质,四周围连一棵树也见不到。当地除了大量产盐就只能种豆子,所以这里制造酱油的作坊特别多,安徽式、江浙式、广东式、山东式……各种风味的酱菜园应有尽有。
在新浦大街上逛一逛,开张的店铺不过三分之一,大部分商人都不晓得跑到哪儿去了。镇上最显眼的就是共产党开办的“北海银行新海连支行”,那里正在推广刚刚发行的人民币(老版人民币)。银行门口的通告上写着兑换的比例:一元人民币等价于三元“中州钞”(中原解放区中州农民银行)、一百元“冀钞”(华北解放区冀南银行)、一百元“鲁钞”(华北解放区鲁西银行)、一百元“北海钞”(华北解放区北海银行)、一百元“华中币”(华东解放区华中银行)、一千元“边币”(晋察冀边区银行)、两千元“西北币”(晋绥边区西北农民银行)、四万元“陕甘币”(陕甘宁边区银行)……
几位好事的太太小姐跑进银行里询问“金圆券对人民币怎么换?银圆又怎么换?”工作人员回答说,金圆券的限额兑换在各个解放区只开展三个月的时间,新海连特区已经停止了这项业务;但银圆却还是可以兑换的,一块银元换一百元人民币。蛋蛋女士突发奇想,用袁大头把各种式样的共产党钞票都换了好几张,钉成了一本就像连环画一样,大家看了都觉得挺好玩。
银行的布告上面有一项内容:规定国营企业、机关、部队以及合作社的现金都必须存入银行,而且限定共产党干部私人储蓄的最高限额是人民币五万元,超过的部分就必须交公。这个规定让围观的“国大代表”们十分诧异,有人认为共产党推行共产主义、废除私有制,这样的做法正是其政治奋斗的目标;也有人不大相信共产主义,觉得这只是一纸空文不可能得到实施,“有人类就会有奋斗,奋斗的结果无非是破坏旧有的不平等再创造新的不平等。均贫富的社会其实不合理,合理的社会应该有合理的生活差异……”
然而在新浦,“不平等更合理”的理论似乎很难成立,因为解放区的民众正以实际的行动证明着共产主义理想的力量。
当时,新海连特区的农业水平很低,居民的粮食全要靠外地输送,各行各业的工资薪水也经常用小麦来结算。为了减轻政府的负担,新浦的民众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发起了“勤俭节约运动”,机关干部、部队战士、学校学生、码头工人纷纷从自己的嘴里省下口粮,无偿地捐献给社会。街道上贴满了倡议书、决心书,全都表示只吃粗粮不吃细粮,或者一天只吃一顿饭。“新海连建国学校”原定每个月发放一万斤粮食,师生们先是主动减掉了一半,后来又决心减到三千斤。国大家眷们围着大字报议论纷纷:“哦哟,那不是只剩下半饱了么?”——可蔡智诚却从中领悟到,正是有了这后方的“半饱”,淮海战场上的解放军才能够有那么多的包子和馒头;也正是由于后方的肠肥肚满,双堆集的黄维兵团才不得不啃食马肉——战争的胜负,其实早在这远离硝烟的集镇上就已经决定了。
新浦一带不产粮食,但海产品却多得很。小贩们挑着螃蟹和鲜鱼沿街叫卖,一块银圆居然能买到三十多对对虾,这可把大家高兴坏了。一帮家眷再也顾不上逛街(本来也没什么可逛的),女人们先是疯狂地采购了一番,然后就拎着大筐小篓跑回了天后宫。
鱼虾螃蟹很快就煮好了,扑鼻的香气充满了整座大殿。这时候,天后宫的“管理人员”也在吃晚饭。陈丽君看见一帮老兵就着咸菜啃窝头的样子很可怜,于是就好心地端着一盆海鲜送了过去。可谁知道,才过了没一会,她又抱着盆子回来了,而且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
原来,蛋蛋女士遇上了那位性格内向的“管事”。一瞧见菜盆里的鱼虾,原本正蹲在地上啃窝头的汉子气哼哼地站直了身子:“里中么嗲(你这是要做什么)?”
蛋蛋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对方的意思,连忙笑着回答:“请你们尝尝鲜。”
“喔莫要!帮特拌出切(把它拿出去),什么玩意……”
虽然听不懂人家吼得是什么,但一看那暴跳如雷的架势就知道不会有啥好话。可怜的蛋蛋女士哪里遇见过这般阵仗,立刻被训斥得痛哭流涕,最后只得满腹委屈地落荒而逃。
俗话说,巴掌不打送礼的,你愿意啃窝头没啥关系,可也用不着这样打击送海鲜的人吧?一帮“国大家眷”顿时觉得愤愤不平,纷纷慷慨激昂地发表着各自的高见:
“那黑脸大汉肯定是来监视我们的看守,他是怕我们在菜里面下毒!”
“死牢头!好心当做驴肝肺,一辈子只能啃窝头!”
……
晚饭过后,天色渐渐黑了,可天后宫里的人不但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一群群身穿粗布军装的男女从外面跑进来,有的忙着啃干粮,有的忙着洗脸洗衣服,有的在院子里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有的则点亮油灯看书写东西,还有人在戏台上(天后宫内有个办社戏的木头台子)和房檐下铺麦草,显然准备在那里过夜。
蔡智诚莫名其妙地打量着这群男女,心里猜测着这天后宫究竟是什么地方?这些人又是什么身份?而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有两个人推开了配殿的房门。
来人穿着与其他人完全一样的粗布军衣,脸上也同样带着几分营养不良的清瘦和苍白,但他俩的神情举止却充满了与众不同的自信和从容,一见面就热情地拱手招呼:
“各位好!新海连的军民欢迎大家来到解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