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东(开封、睢杞)战役期间,华野总前委曾经下达过三次总攻击令。除了第一次是针对区寿年的,后两次都是为了黄百韬。
7月2日“一打黄百韬”,华野总前委的命令比较笼统:“查敌黄百韬部仅来25师40旅、108旅及快三纵一部、交警二总队”,“我军应乘黄部立足未稳,于本晚(2日)完成包围,随即发起攻击”,“望各首长遵叶司令之部署,务必于明日(3日)晚歼灭黄兵团”——显然,在这个时候,华野总部还没怎么把黄百韬放在眼里,以为猛冲几下就可以很容易地把他吃掉。因此,指挥这次总攻击的甚至不是粟裕本人,而是1纵的司令员叶飞。
猛攻三天没能够歼灭黄百韬,于是再次发布攻击令。这一次不仅由粟裕司令亲自挂帅,命令的篇幅也比先前长得多了——
命 令
“战字第8号”(1948年7月5日12时)
一、为贯彻决心,展开战役,决集中1、4、6、8四个纵队主力及特纵1、2、3炮兵团全部,坚决围歼困守帝丘店地区之黄百韬兵团,决定于今日(5日)会攻帝丘店,力求速战速决,于7日拂晓前解决战斗。兹将攻击部署决定如下:
(一)1纵负责攻歼帝丘店以西王老集,并由帝丘店西南面(南门含)攻击;
(二)4纵负责攻歼帝丘店东北何庄、孙庄,并由帝丘店北面(包括东北角、北门含)攻击;
(三)6纵负责攻歼帝丘店西北王庄,并由帝丘店西北面(西门含,包括西北角)攻击;
(四)8纵负责攻歼帝丘店东南方向陈岗、袁庄、王庄,并由帝丘店东南面(东门含,包括东南角)攻击;
(五)特纵以四个野炮连配属1纵、三个榴弹炮连配属6纵、三个野炮连及一个榴弹炮连配属4纵、一个榴弹炮连配属8纵,该纵自行控制两个榴弹炮连。除压制敌炮兵阵地外,主要加强突击方向动作;
……
二、为保障作战安全决定:
(一)以广纵并统一指挥总部特务团、骑兵团,迫近宁陵以东,监视、阻击商丘方向可能来援之74师。
11纵调柳河地区整理。
(二)3纵全部并指挥豫皖苏独立团,10纵全部并指挥豫5区71团,仍于现阵地负责阻击5军(注:即整5师)、83师之东援。
(三)刘邓9纵由陈留向5军、83师侧后进击,配合3、10纵正面抗击。
(四)冀鲁豫独立旅负责监视铁佛寺地区之72师并展开政治攻势。
(五)本部仍位混子集指挥。
(六)口令联络信号自本月5日18时改用通字第6号。
……
从这个命令中可以得到几点信息:
1.至7月5日,除在柳河地区转入休整的冀鲁豫11纵之外,粟裕手上已没有预备队(华野各纵当时的伤亡都很大,但唯一获准休整的却是中野的部队——共产党的“派系风格”与国军的区别就在于此);
2.华野以1、4、6、8、特纵五支战斗力最强的部队围攻只有两百多户人家的帝丘店,只要时间足够,黄百韬必死无疑;
3.华野对帝丘店的围攻时间,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外线国民党援军的态势。从粟裕当时的判断来看,有可能对包围圈造成威胁的敌人为两股:一路是商丘方向的整74师,另一路是邱清泉的整5师和整83师(注意,该命令中完全没有提到邱部的整70师);
4.如果情况没有发生大的变化,根据华野总前委的计划,对帝丘店的攻击至少可以持续到7月7日拂晓。
1948年7月5日19时,也就是华野部队改用“通字第6号”口令之后的一个小时,总攻前的火力打击开始了。
华野的大炮比黄百韬多得多,弹药也更加充足。但在当时,他们的炮火威力却并不太大。这是因为白天的战场上空有国军飞机的袭扰,解放军不敢明目张胆地把炮兵摆出来猛打,到了晚上黑灯瞎火,他们的技术又显得“潮”了点——像帝丘店这么一丁点儿大的地方,四面重兵合围,只要手底下稍有偏差,那炮弹就能飞过村子落到自己人的头上。瞎搞了几次之后,连炮兵自个儿也觉得有点含糊了,夜间开火的时候就不怎么放得开。
不过,解放军炮兵的手艺虽然比较“潮”,但他们的胆子却足够大,敢把105榴弹炮推到距离阵地前沿一两百米的地方,抵近射击——说起来,这还是蔡智诚头一次尝到“大炮上刺刀”的滋味。
7月5日傍晚快7点的时候,322团的一个姓范的营长肚子饿了,打算到团部去弄点吃的。他问蔡督战官要不要一起去,蔡智诚探头望了望,看见那团部设在土坡上的一座楼房里,四周还用沙袋垒起了高高的屏障。蔡上尉受伤之后身体虚弱,一遇到楼梯坡坎什么的就觉得腿发软,所以宁愿饿着也不愿意受那份累,挥挥手让范少校自己去了。
范营长大摇大摆地朝团部走去,身后凝聚着不知多少羡慕的目光。罗华和海国英坐在地堡里直发牢骚:“老蔡啊老蔡,你怎么不让他带几个美国牛肉罐头回来嘛。”蔡智诚正觉得好笑,忽听得“轰”的一声,只见322团团部凭空地跳了起来。等烟尘散去以后再一看,哪里还有什么美国罐头,就连那青砖洋灰的二层小楼都没影了。
炮弹是从村外的壕沟里打来的。当天下午,解放军占领322团的外线阵地之后就把几门105榴弹炮通过那条运送伤员的“回撤坑道”拖到了阵地跟前,并且在外壕里设置了秘密炮位。那外壕的位置距离村口不过一两百米左右,榴弹炮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直瞄射击,真是一打一个准。
当时正值傍晚,解放军的“尖兵”已经借着昏暗的掩护潜行到了村口。他们的手里拿着信号枪,对着322团的防御工事猛打信号弹。后面的炮兵看见信号枪的指示,大口径炮弹随即就跟了过来……105榴弹炮的理论杀伤面积是20米×30米,实战中虽然不见得真有那么厉害,但一炮打上来,半个篮球场的范围之内肯定是吃不消的。这样搞了没几下,守阵地的国军官兵全都被吓破了胆,只要看见有红色信号弹朝自己飞来,立刻转身就跑,什么碉堡啊据点啊机枪阵地啊统统顾不上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炮上刺刀”的威力虽然比较猛,但其实也是有缺陷的。首先,由于距离近,炮弹的速度快,打击砖混目标时的效果还不错。但如果遇上那些土坯房,一炮就贯穿了,除了在墙上留下两个窟窿并不能造成多大的破坏;其次,榴弹炮平射,等于是拿大炮当小炮用,弹道轨迹受到了很大限制,炮火只能摧毁比较高大显眼的建筑,对付地堡之类的低矮目标就没有办法;更为重要的是,重型火炮近距离发射,在提高了自身射击精度的同时也就很容易遭到对方轻武器的反击。105炮隐蔽在壕沟里,一旦开火就暴露了目标,而且它又不能够迅速转移。等帝丘店里的国军回过神来,迫击炮轻重机枪好一阵猛打,那几门榴弹炮很快就没有了动静。
就这样,华野4纵虽然损失了几门炮,虽然损失了那些舍身为炮兵指示目标的“信号兵”,但他们的战术目的却已经达到——他们摧毁了322团的主要火力点和最坚固的工事,打开了突破北门的通道。
炮击刚刚停止,解放军就冲了上来。
让大家诧异的是,这些解放军在冲锋的时候居然还推着木架子车,上面装着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刚开始,蔡智诚弄不懂打仗的时候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家具做什么,可不一会儿就明白了——遇到壕沟,解放军把桌子椅子往坑里一扔,立马就能填出通道,遇到铁丝网,把那木头车子翻过来往上面一搭,大队人马立刻就能踩着“跳板”跃过来,真是简单便捷。
与杨桥村的6纵相比,4纵在作战的时候比较喜欢吹哨子敲锣。他们的排长嘴里叼着小铜哨,连长手上拎着小铜锣,这边“雎——雎——雎”地吹,那边“叮咚咣啷”地敲,也不知道传达的是什么信息。
那天夜里,这哨子声和铜锣声始终响个不停。从5日傍晚到6日凌晨,华野部队先后七次冲进北门、又七次被反击出去。在双方的攻防之中,国军的装甲战车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北门阵地是帝丘店北部的防御重点。战斗刚开始,北门正面的主要据点就被105榴弹炮摧毁了,但黄百韬很快就派出装甲部队前来支援(有人说黄百韬本人也来了,但蔡智诚没有看见)。这十多辆“战车”立刻构成了临时的火力支撑点,与残存的地堡和战壕相配合,很快筑起了一道新的防御屏障。
——说起来,黄兵团的所谓“战车”虽然只不过是“冒充坦克的大卡车”而已,但这样的东西在当时的战场上还是十分厉害的。有这么个例子:7月5号的晚上,装甲兵学校的一位教官受了伤,军医检查之后认为没得救了。可战车兵们却不同意,于是几个学生就把老师塞进车子里,径直从帝丘店的东门冲了出去。而这辆“铁壳大卡车”居然能够所向披靡,从雎县一路开回了商丘,解放军的几道包围圈愣是没有挡住它,足见其“战斗力”之威猛。
国军的装甲战车虽然厉害,但毕竟数量有限。子夜过后,解放军的围攻一浪高过一浪。6日凌晨4时许,帝丘店的南门被华野1纵突破,装甲车队不得不紧急移防救援。他们前脚刚走,华野4纵就再次对北门发起猛攻,322团抵挡不住,正面防御被突破,解放军插入了北门的阵地纵深。
北门阵地背后的纵深地带是一片民房,这里早已经被国民党守军改建成了防御据点。街道上构筑了拦阻工事,房屋里埋伏了守卫人员,以伞兵为主的预备队也被布置在这里,准备在巷战之中对解放军实施反击。
解放军巷战的特点是“逐屋攻击”,他们并不把部队暴露在街面上,而是首先抢占街头的房屋,然后在里面凿墙,逐间向前推进,一步步地打通整条街道……对此,整25师早有防范。他们事先就有选择地推倒了相邻的建筑,这样当解放军凿通一堵墙之后,洞口对面的不是隔壁的房间而是一块五米宽的空旷地域。而那片空旷地又处于国军的火力控制范围之内,这就使得“凿墙推进”困难重重。
黎明之前是夜色最暗的时候,在这期间,帝丘店的上空几乎一刻不停地闪烁着照明弹。迫击炮打出来的照明弹大概能够在天上挂五六分钟,晃晃悠悠的,可以照见比较显眼的目标却难以看清隐蔽在角落处的身影。夜战是解放军的强项,为了防止他们进行偷袭,国军早就准备了应对的武器。他们把装有辣椒面的布袋子绑在手榴弹上,隔几分钟就朝黑暗处甩两个。如果那附近有人,一定会被这气味呛得咳嗽,各火力点再循着声音集中扫射,效果十分显著。
双方在暗夜中较量,虽然322团准备充分屡占便宜,但华野11师却不屈不挠地坚持采用凿墙攻坚的办法向前推进。街道两侧的房屋里不时发生激烈的枪战,时不时地会有国军官兵从房门里冲出来,在大街上连滚带爬地奔逃。眼看着越来越多的房屋被解放军占领,北门防线的国军指挥官终于下令使用预备队,派遣第一批突击人员进行反击。
第一突击队由伞兵组成,36个人分成四个组,每个组携带两具喷火枪。这些火焰喷射器是7月5日上午空投到帝丘店的,总共60具,有一半配备给了伞兵。突击队的行动方案是事先预谋过了的——解放军的“凿墙攻击”战术虽然简单有效,但它最大的缺陷是放弃了对街道正面的控制。而街面虽然在巷战中显得比较危险,但宽敞的大街毕竟还是最为便捷的机动通道,伞兵就充分利用了这一点——在夜色的掩护下,四个突击组迅速摸到了街道的尽头。还没等解放军反应过来,八管喷火枪就往着墙上喷射油料。等他们再跑回出发地的时候,街道两侧已经被涂上了一层凝固汽油。
自5月份开始,豫东地区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下雨,经过盛夏的酷热,干燥的民房几乎是一点就着。几颗照明弹打上去,茅屋土舍在汽油的助燃下顷刻间就蔓延成了冲天的大火。烈焰映红了夜空,照亮了街道,火舌发出“呼——呼”的咆哮,原本躲在屋里凿墙的解放军战士呆不住了,纷纷逃出了房门。
依据事先的设想,解放军在遇火之后肯定是要撤退的。因此,眼见烈焰腾空,预备队立刻按照原定计划展开追击。322团的官兵也跳出掩体投入反攻,将士们斗志昂扬,满以为可以将解放军再次逐出帝丘店。可谁知道,刚刚冲上街道,华野11师那边哨子和铜锣“叮呤咣啷”的一阵响,他们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嗷嗷叫着向前冲了上来。正准备“乘胜追击”的国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下子就被冲乱了。
蔡智诚是督战官,起先他的位置在街道右侧的一幢条石基座、青砖墁墙的民房里。在豫东,有很多财主的住宅都是这种样式。为了防御匪盗的侵袭,这类房屋的墙基建得很高,屋墙也很坚固。房顶是平的,上面可以晒粮食也可以存放杂物,国军在房顶上架起几挺机枪,立刻就能用火力覆盖周边的大片地域。
负责防守这个据点的是“人民服务队”的一帮学生。看见国军大举反攻了,这些头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蛋子纷纷请教:“蔡长官,我们应该怎么办呀?”蔡智诚说:“你们先守着,我下去看看。”
好不容易从房顶下到街面,刚走几步就发觉情况不对了。刚才还在追击解放军的伞兵现在却反过来被解放军追着跑,华野11师的战士挺着亮晃晃的刺刀,正从熊熊的火光之中蜂拥而出,冲杀上来。国军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慌了神,个个像没头苍蝇似的在街上乱跑。这时候,大家的耳边传来了指挥官声嘶力竭的喊叫:“展开火力——展开火力——不要乱——给我顶住!”
“展开火力”是指打开全部的火力点。
与一线正面阵地不同,侧翼阵地和纵深阵地的火力点是有明暗之分的,明火力点的功能是掩护、支援主阵地,很早就暴露了,而暗火力点则要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才能够使用。暗火力点通常有两类,一类是隐蔽在角落处的地堡暗碉,另一类是隐藏着的射击口。这种“暗射孔”的里侧在事前已经掏空了一大半,等到临要开打的时候再把最外层的一块砖捅掉,枪口就正对着预留的“射击死角”,而那里往往就是攻击部队的聚集地。
“启用暗火力点”对守军而言还意味着另一道指令。那就是从这一刻起,所有的人都必须坚守在现有的位置上,谁也不许撤退或者换防。从这时起,各射击点将向一切移动的目标开枪,无论其是不是自己人,也无论其是官还是兵。
听见“展开火力”的命令,大家都抓紧时间寻找掩体,各就各位,蔡智诚也不例外。他受伤之后浑身无力腿脚发软,再想爬梯子返回先前的财主家的房顶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下,他只好匆忙钻进街道正中的一个拦阻工事里——这个位置可不太妙,既显眼又没有退路,完全不是督战官应该呆的地方。可他这时候已经没办法再选择了,只好蜷缩在沙包后面,硬着头皮冒充敢死队。
这街心工事是个“明火力点”,里面搁着几箱机枪子弹,可机枪却不知道被谁搬到什么地方去了。蔡智诚拎着把手枪趴在这里“一夫当关”,眼看着解放军越冲越近,心里又急又慌,一伸手就摸到了身上的手雷。那还是在杨桥村时工兵营送给他的“礼物”,这时候也顾不了许多,拨开保险就投了出去。
美式手雷的触发引信很短,几乎落地就响。冲到近前的解放军士兵以前大概没见过这种圆不溜秋的洋玩意儿,被炸得一愣神,顿时气极了,爬起来甩手就扔出一个炸药包:“蒋该死!给你尝尝这个。”没想到工事里头的蔡智诚也不服输,又从沙包后面丢出个比手雷还要大一号的圆家伙:“土八路,给你尝尝这个。”解放军弄不清那是个什么新式武器,吓了一跳,赶紧散开卧倒。
这个“比手雷更大的圆家伙”其实是蔡智诚的水壶,当然不会爆炸。但解放军的炸药包却是货真价实的,轰隆一下把街心工事崩塌了一块,也把蔡智诚给震晕了过去。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蔡智诚一直躺在那座崩塌的工事里昏睡着。
这期间,他曾经醒来过几次,但他并没有动弹,而是躺在原地继续装死。在模糊的潜意识里,蔡智诚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死掉了,周围的那些呐喊声、枪炮声和爆炸声都已成了别人的游戏,不再和自己有任何关系。冥冥中,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随着硝烟和尘土在晨风中荡来荡去,飘飘欲仙,仿佛随时都能够融入通往天国的道路,飞往海国英给他描述过的美丽安详的天堂……
但他终究还是没能够死去。当彻底清醒过来之后,他发觉自己依然还在战场上,依然还留在这残酷的,充满了血与火的人间里。
天色渐渐放亮,解放军撤退了。
此时的帝丘店北门就如同惨烈的修罗场。遍地都是死尸,解放军的、国军的,完整的、残缺的,横躺竖卧血肉模糊,倒在一起混成一堆;遍地都是弹坑,倒塌的战壕、倒塌的地堡、倒塌的房屋被烈焰烧灼成一团焦黑,铜的弹壳、铁的枪械散落在残垣断壁之间,在缕缕的硝烟中闪着冷冷的光。
一片废墟之中,唯有蔡智诚先前呆过的那幢大房子还突兀地立着,四面的墙壁都坍塌了,只剩下三根裸露的柱子还支撑着一块破败的屋顶,摇摇欲坠。据守在这里的“人民服务队”队员已经全部阵亡,屋里的被炸死、房顶的被震死,一个也没剩下。
在废墟中寻找同僚,蔡智诚发现了海国英。老海的胸部和腹部中了三枪,蜷伏着倒毙在一个牲口棚的围墙下面。他的表情非常痛苦,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显然是在重伤之后又爬行了一段距离——他在最后的时刻仍然希望那段矮墙能给自己提供藏身的庇护。这是老兵的战场本能,但他最后的这一番努力显然没有获得什么效果。
罗华还剩一口气。当蔡智诚找到他的时候,这家伙依然窝在街角的地堡里,右手被炸断了,半截身子被崩塌的沙袋压埋着,动弹不得。蔡伤兵也没有力气把他拖出来,只好坐在老乡的旁边,帮他赶走覆在身上的苍蝇。
“老蔡,我的样子肯定很惨吧……”说真的,罗华此时的模样就像一只被夹子钳住的老鼠。
“不算很惨,不过是显得有点傻。”
真的是傻。
看着眼前的罗华,蔡智诚想起前几天在田花园遇见的那位倔强的长工。当时大家都认为那老头蠢笨得不可理喻,可结果呢?田花园村终于被炮火打平了,“傻老汉”也终于如愿以偿地穿着他珍爱的绸缎寿衣死在了红木大床上。但与此同时,“聪明的”罗华却像只待毙的老鼠在沙堆中奄奄一息,爱干净的海国英则浑身污秽地丧命在牲口棚里头,还有那么多人在烈焰和焦土中粉身碎骨,死得甚至连尸首和姓名也没有留下——两相比较,究竟是谁更傻一些呢?
海国英曾经说过,通往天国的道路不同,但人们最终走进的是同一个天堂。蔡智诚想,那么,今天早晨,当人世间制造了这么多的牺牲者之后,天堂的门口一定非常拥挤。在那样拥挤的地方,还会不会再发生争斗呢?
天亮了,晨风吹拂。
经过昨夜的枪林弹雨,这充满了死亡和血腥的、寂静的早晨似乎又给幸存的人们带来了一丝生的希望。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鸡叫,那是一阵雄鸡报晓的啼鸣。
“听呐,还有鸡在叫唤。”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停住了手,抬起了头,充满喜悦地侧耳倾听。
在这个经过生死搏斗之后的战场,在这个遍布残骸的人间地狱,居然还能有一只活着的公鸡在歌唱,居然还有一个蓬勃的生灵正情绪高昂地向刚刚经历了痛苦磨难的大地报告着黎明的讯息——对士兵们而言,这就是神灵的声音,这是比耶稣、安拉或者王母娘娘的旨意更接近天堂的信号。
蔡智诚轻轻地拍了拍罗华的脸颊:“老罗啊,要坚持住,要活下去,我们应该比那只公鸡活得更久才对。”
终于能够活下去了。
仿佛冥冥中有天意的安排,7月6日上午,国军官兵等待中的“最后一击”并没有发生。粟裕的部队撤退了,解放军最终没有能够按照原定计划将围攻持续到7月7日,这使得蔡智诚们终于得到了继续活命的机会。
7月8日,快速纵队从帝丘店返回商丘休整。
一周前出发的六千多人现在只剩下了不到两千(含先期退出战场的伞1团),但对于幸存的伞兵们而言,恶梦一样的豫东战役总算是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