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9月中旬的那段时间,蔡智诚一直在“励志社总部”里吃住。
励志社总部就在中央军校的旁边,大致相当于一个高级俱乐部。当时,人们都把这栋建筑叫做励志“斌”馆,意思是这里实行文武结合,是武官们开展文娱活动的好地方。
“斌”馆的条件很不错,白天有美味的膳食,晚上有跳舞会。华灯初上的时候,南京城的社交名媛在大厅里袅娜穿梭,姹紫嫣红,莺歌燕舞,一片快乐升平的景象。不过,蔡智诚很少参加舞会,他一个当小兵的,不大愿意去凑那个热闹。
小兵不在意,当官的却很向往。
9月20日上午,姜键队长带领伞兵二队参观投降签字仪式现场。活动结束之后,一大帮中央军校的毕业生就站在励志社的大门口咬牙切齿:“娘的,老子当年读书的时候成天盼望着有朝一日能进去开开眼界,现在总算逮着机会了!”于是豪情万丈,纷纷发表雄心壮志:“今天中午在这里吃!下午也在这里吃!晚上还要跳个西洋交际舞!”
蔡智诚只好去帮队长们办手续——励志社可不像“马祥兴菜馆”,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女人必须脸蛋漂亮,男人必须要有出入牌。
那天刚好是1945年的中秋节,到总务处开条子的人特别多。蔡智诚找到总务处长夏禄敏,趁他批条子的时候提出请求:“反正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了,你干脆让我归队吧。这样的话,我也可以陪队长他们痛痛快快地喝一回酒。”
可是,夏禄敏却说:“今天不能喝酒,晚上跟我去个重要的地方。”
“什么地方?非要今天去不可?”
“你别管,去了就知道”,夏禄敏还说,“你有西服没有?赶紧去找一套”。
蔡智诚是从湖南战区空降到首都的,哪里会带着什么西装。从总务处出来,把“出入卡”交给姜键队长后,他就去寻找卖西服的成衣店。
南京是京城,京城的居民永远是世界上知识最渊博的人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从国家大事名人佚闻到街井传言鸡毛蒜皮,无一不晓。京城的居民也是世界上最乐于助人的人,蔡智诚站在路口,刚把自己的意图讲了个大概,立刻就有一大帮男女老少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向他提供各种线索。
三分钟过后,蔡智诚就弄明白了:第一、西服应该到夫子庙去买,又好又便宜,保证不吃亏;第二、应该选定“亨生”、“培罗蒙”之类的优质品牌,而且必须认准是柯招才或者李宏德等“红帮大师”的作品,既海派又挺括;第三、不要怕砍价,高档西服进了成衣店就像千金小姐做了姨太太,没有那么尊贵了,一万块法币就可以敲定……
于是乎,蔡乡巴佬胸有成竹,跳上洋车直奔夫子庙而去。
夫子庙是当时南京城里最重要的商业区,这里既有高档的西餐馆,也有撂地摊的大排档,处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京城的人们总是显得很悠闲,早晨起来泡茶馆,一个烧饼一壶茶就可以从上午对付到下午,这叫“皮包水”;白天磕瓜子、听说书、品弹词、看杂耍,傍晚再去澡堂子里泡一泡,这叫“水包皮”,多么轻松自在。
京城的人们也很热情,看见国军上士就亲切地打招呼:“回来啦?辛苦啦。”好像蔡智诚是他们的老街坊似的。小孩子围着身穿美式军服的伞兵,兴奋地又唱又跳:“美国凶、美国狠,美国帮我打日本;一打打到日本家,日本急得喊妈妈;一打打到日本去,日本国里发瘟疫……”
自9月9日的受降仪式以后,新6军就解除了南京日军的武装,并且把他们全部移送到城外的战俘营里集中。这时候,首都的街道上到处耸立着庆典的牌楼,到处飘扬着胜利的彩旗,到处张贴着“和平”、“复兴”、“日月重辉”的标语,再也看不到日本鬼子的踪迹。昔日的汉奸走狗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京城的市民们又一次骄傲地站立在自己首都的地面上,人民在扬眉吐气的同时,对凯旋而归的政府和军队充满了深深的感激。
蔡智诚在人群里东钻西窜,终于找到了一家成衣店。这店铺的门面不大,口气却不小,招牌上写着——南口北口皮货兼备,东洋西洋服饰俱全。
进了门,老板听说国军将士要买西装,立刻说:“啊哟哟!铺面上的不要看,统统配不上先生的气派……”接着就从柜台底下掏出个皮箱,打开一看,正是“培罗蒙”西服。
“道地上海货!英国料子,红帮师傅手艺”,老板吹嘘道。
“培罗蒙西服都是量身定做的,你这里怎么会有成衣呢?”
“嗨!这衣服都是那些人(汉奸)订做的,现在你们回来了,他们只好跑路,哪里还敢穿这么高级的衣裳……”
订做一套新的“培罗蒙”需要三两黄金,即便是成衣铺里的二手货也价值一万法币,相当于一根“小黄鱼”。不过,这是名牌服装,倒也物有所值。
穿上新行头回到励志社,人人见了都喝彩:“哟!好一位漂亮的小开。”
傍晚,蔡智诚跟着夏禄敏出了门,他看见轿车的座位上还放着一个大木头箱子。
“咱们去哪里?”
“斗鸡闸4号。”
斗鸡闸4号位于汉口路附近,是何应钦的公馆。这栋别墅在战争期间曾经受到过飞机的轰炸,抗战胜利后,听说负责受降的人是何应钦,日本人连忙对何公馆进行维护装修,意思是想拍一拍马屁。可经过小鬼子这么一折腾,何总司令反而不好意思住进去了,到南京以后就搬进了西流湾8号的周佛海公馆,把斗鸡闸的公馆空闲了下来(后来租给了美军顾问团)。
中秋之夜,何公馆灯火通明。虽然何总司令并不住在这里,可楼上楼下照样聚满了贵州老乡,大家都在这里开“同乡会”。
楼上的客厅里坐着何纵炎,他是何应钦最小的弟弟,也是蔡式超的同学,蔡智诚喊他“幺叔”。“何幺叔”是刚从贵阳来到南京来的,看见小蔡很高兴,说了几句长高了长壮了有出息了之类的客套话。
客厅里还有谷正纲、牟廷芳、刘健群,以及其他几个陌生人。蔡智诚虽然没有和这些人打过交道,但知道他们都是当时炙手可热的人物——谷正纲就不用说了,他是中央政府的“接收委员会主任”;牟廷芳也不得了,94军奉命接收上海,接收完上海又去接收天津,两个大肉包子都让牟军长一个人啃,真是富得流油。另外,刘健群当时正主管“甄别”和“肃奸”,一言九鼎,手握生杀大权。
至于何纵炎,那更是财神爷。
抗战期间,蒋委员长可以独揽政治和军事,但却控制不了经济。当时,全国的金融机构(四联总处)分为七大块,中(央)、中(国)、交(通)、农(业)四家银行,储汇(储金汇业)、中信(中央信托)两个局,另外还有个“合作金库”,而这个何纵炎就是储金汇业总局的常务副局长。
在客厅里,蔡智诚听见这几个高官正在议论什么“平准基金”的事情。好像是中央从美国弄来了一笔款子,有几千万美金,官面的牌价是20法币兑换1美元,这简直就像是中了彩票一样。于是,不仅孔、宋两家带头抢购,就连其他官员也都想分一杯羹。这几个人来找何副局长,就是商量着如何才能多弄到一点美金指标。
蔡智诚上楼的任务是帮助夏禄敏抬箱子。这时候把大木箱打开,才知道里面装着的是岗村宁次上缴的物品。
箱子里除了字画和书籍,最显眼的有四样东西。一把日本军刀,上面标有金质的菊花纹饰和岗村宁次的名字,看样子是日本天皇赏赐给他的;一柄西周时期的青铜戈,已经断成了两截;一个镏金的老虎雕塑,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还有一副镶嵌着菊花徽章的马鞍子,大概也是御赐的物品。
客厅里的几位官员一边欣赏,一边发表评论,这表示岗村宁次已经决心马放南山,止戈罢战了。
高官们鉴赏战利品,蔡智诚既不能插嘴也不方便围观,于是就到楼下去玩。
楼下大客厅里十分热闹,一帮老乡正聚在一起煮火锅、吃螃蟹。餐桌上的中心人物是首都警察厅厅长韩文焕和军令部二厅副厅长龚愚,另外还有何绍周的大舅子黄瀛,是个少将。
在这群人当中,韩文焕的路子最广,他是管抓人的,手里有全南京市的日伪档案,所以大家都向他打听“在哪里能找到汉奸的汽车和房子”。韩厅长嘻嘻哈哈地不肯说实话,还搪塞龚愚说:“你已经接收了十几栋房子二十多部车,怎么还嫌不够么?”
龚副厅长连连叫屈,扳起指头细数着这个司令那个总长的名头,辩解说自己虽然弄了不少房子和车子,可那都是“放牛娃儿牵缰绳——帮东家老爷干活”,忙碌到现在,他这个少将副厅长的头顶上还没有一片瓦呢!
说来说去,轿车洋房的数量毕竟有限,大家更关心的还是如何抢购物资。
在当时,也不知道是谁定的规矩,法币与伪币的兑换比价是一比二百。这样一来,南京上海的物价就要比西南大后方便宜得多。以黄金为例,昆明的金价是六万五千元一两,而南京的一两黄金才卖一万块,蔡智诚的月饷是两万法币(相当于新6军的中尉),在云南只能买个手镯子,到南京却能换两根小金条。
其他东西也便宜,什么棉纱、丝绸、煤炭、粮食……价格都只有云南四川的四、五分之一,人人都知道这些东西很快就会涨价的,现在多买一点,过些天就能有几倍的利润。可是,接收大员们到南京来的时候最多也不过带了几十万块钱,采购一番就囊中羞涩了。于是,大家一边吃螃蟹一边又商量着怎么找何纵炎贷款。
蔡智诚这时才明白了何家这场聚会的含义。原来,楼上的那几个人是来找美金指标的,而楼下的这一帮人是来弄法币贷款的,什么“同乡聚会”,其实是“千里做官只为财”呀。
整栋房子里只有一个女人对“金子”、“房子”、“车子”和贷款之类的事情毫不关心,她跑来跑去的为大家端菜斟酒,笑盈盈地奉承这个奉承那个,就连蔡智诚也被她夸奖了好几句。
蔡小伙子被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莫名其妙,悄悄打听:“这女人是谁呀?”
龚愚笑得很暧昧:“你当然不知道了。人家是早年的遵义城关一枝花,年轻的时候俏式得很呢。”
原来,这女人也是遵义老乡,她的丈夫是陈群(国民党内政部长,附逆后出任汪伪政府的考试院长)的秘书,抗战期间跟着陈群当了汉奸,曾经担任过江苏什么地方的专员。日本投降后,陈群自杀了,专员大人也吓得躲起来不敢露面,只好让自己的老婆四处钻营,托关系帮他消灾,真是既可笑又可怜。不过,经过太太的一番努力,该专员还真的化险为夷了,不仅没有判罪,还被派到台湾去当了个教育局长——到底是“城关一枝花”,办交际的能耐确实不小。
在这个中秋的夜晚,蔡智诚的肚子吃得很饱,心里却很不舒服。
从何公馆出来,坐在汽车里,夏禄敏笑着问他:“怎么样?没想到在南京有这么多贵州老乡吧?”
蔡智诚没有回答,心里却暗自嘀咕着:“什么老乡?南京城里还有个更著名的贵州老乡马士英呢,再这样搞下去,大家全都跟他一个样!”
参加受降仪式的仪仗兵大多都留在了“陆总”,但蔡智诚却选择了归队。当时,他正考虑着要不要退伍,所以对养尊处优的司令部后勤工作不感兴趣。
回到二队,姜键队长十分高兴,他拍着蔡智诚的肩膀说:“好兄弟,真不错,快换上西装,我带你去阅兵!”
阅兵?阅什么兵?
十几个人挤在一辆中吉普上,径直冲到了夫子庙。军官们嘻嘻哈哈地走向码头,登上一条大号的楼船,蔡小伙这才明白,原来是要“艳游秦淮河”。
蔡智诚以前没有来过南京,但他很早就已经从诗歌和散文里知道了秦淮河的名声。在他的想象中,秦淮河应该是迤逦的画、哀婉的歌,是俞平伯笔下的“灯月交辉”和朱自清文中的“烟霭朦胧”。而且,秦淮河的歌女也应该是清雅的、娇柔的、才艺兼备的,粉白黛绿之中还带着几分书卷气……
可刚走到河边,蔡智诚就失望了。放眼四周,所谓“蜿蜒的”河道其实是狭窄的水沟,所谓“碧阴阴”、“厚而不腻”的河水其实黝黑一片,还咕嘟嘟地泛着泡沫,散发出令人生厌的恶臭。登上画舫,甲板前聚集着一群女子,尖利的嗓门、傻傻的笑,艳红浓绿吵闹泼辣,哪里显得出“袅娜的倩影”和“梦幻般的情丝”,简直活脱脱的一个人肉市场……蔡大学生几乎快要崩溃了。
不过,姜键他们倒显得非常满意。一帮人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饶有兴趣地视察着妓女们在老鸨的吆喝下列队而过……
哦,闹了半天,这就是“阅兵”呀!
伞兵们在秦淮河“阅兵”挺开心,可没过几天,何应钦总司令也要阅兵了。
1945年的10月10日,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国庆节,国民政府决定在首都南京举行隆重的庆祝仪式,内容就包括大阅兵。
那天早晨,伞兵部队在南京大校场机场集合,分成三个批次登机,然后飞到明故宫表演空降。机场上来了许多记者,“喀嚓喀嚓”地拍相片。据说,在伞兵们降落的地方还有电影公司等着拍电影,这让蔡智诚觉得十分好笑——自己总共只跳了三次伞,第一次是训练,第二次是打仗,第三次就可以上电影了,真是进步神速。
只可惜,蔡智诚当天的落地很不理想,他掉到机场外面去了,等他好不容易跑到召集旗跟前,新6军已经开始操练分列式。
“双十节”这天,南京市中心的新街口广场上树立着中美英苏四国领导人的巨幅画像。画像前面搭了一个巨大的检阅台,在台上校阅部队的是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上将。
担任阅兵指挥官的是新6军新22师师长李涛(后任新6军军长,辽沈战役中被俘),新22师的全部人马都参加了分列式。整整一个师的部队在大街上开步走,场面确实十分壮观。
受阅队伍从明故宫机场出发,走到新街口检阅台,实际上就是沿着中山大道行进了三公里。走在队列前头的是军旗护卫队和师长、副师长,然后依次是军官队、骑兵队、步兵团、战防炮营(由24辆吉普车牵引)、山炮营(用骡马拖拽)、通讯营、辎重营(战车部队)……伞兵部队乘坐着卡车接受检阅,经过标兵位置的时候,军官大吼一声:“敬礼——”顿时军乐大作,全体官兵向校阅台行持枪礼,那架势真是有模有样。
新6军第14师的部队在中山路两侧担任警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个个威风凛凛。拍照片的记者和拍电影的摄影师在人群之中跑来跑去,气氛激动人心。后来,这些场景都被收进了一部记录片,片名叫做《还都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