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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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萧军

萧军(1907—1988),学名刘鸿霖,辽宁省义县人。现代著名作家。1932年在哈尔滨化名“三郎”正式开始文学生涯。著有长篇小说《五月的矿山》、《过去的时代》、《吴越春秋史话》;短篇集《羊》、《江上》,诗散文合集《绿叶的故事》、《十月十五日》等。代表作《八月的乡村》。

我研究着

不是为了孤独,也不是为了寂寞,只是常常喜欢一个人在夜里走走,更是落着一点雨的夜。

人在行走的中间,可以想着各种各类的事情,有的时候如果对什么发生了兴味,就停止在那里,待看够了再走。

每次经过白渡桥的时候,我就要这样研究着:

“这水是向哪个方向流啊?”

若同朋友们坐电车,我也常常要问他:

“你,先不许看,说给我,这苏州河的水是向哪一面流?”

他们也常常是答不出,虽然他们全是生活在上海很久了的人。

“也许是向西吧?”

“也许?……”我高兴了,觉得自己这试验很成功。

“这和普通的中国河流一样,也是向东的啊!”

起始我也总是疑惑这条水也许是流向西的。察看着飘流在水上的木片和碎叶……证明了这水是流向东。可是到第二次经过的时候,我又怀疑了这断定:

——也许在江水涨潮的时候,它要流向西……?

在涨潮时,水面上要碰巧没有木片和碎叶等,只好看着那往来的船只:进行艰难的一面,当然就是逆水了。从确定了这河底流向,我也就不再研究它。但,我还是平常喜欢在那里走走。

也是个落着雨的夜!不很大,蒙蒙散散近乎雾似的;我也是和平常差不多,捡着自己所爱走的街走;捡着自已所爱停留的地方就停留。除开这条河以外,就是沿着外滩那条江堤走。那江水的气味——更是落过雨的夜间——腥臭得是那样地浓烈!掮夜班的码头夫们尖锐的喊叫,又是那样没有韵节地伤着人的心!我也还是爱着那地方。当然我也可以捡着有街树的宜于散步,比方象霞飞路那样地方走,不过我一走到那样有诗味的路,就要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孤独!那江水的臭味和码头夫们底吃喝声,却使我增添着人生的憎和爱!

只要一看到那每所巍峨得山岳似的建筑物,生了斑锈的铜铸像,更是那个伸展着翅膀的和平的女神,我也常是这样研究着:

——这要多少个黄色药包呢?才能一个不剩,轰炸得粉粉碎碎……。

这念头象婴儿似的,总是在我的心里生长着。如果我有了儿孙,这也许会要遗传给我的儿孙,要想拔除也是没有用!

我对那伸着小翅膀的女神,并不存着什么憎和爱。那不过相同铸枪铸炮用的一堆铜或铁!那些砖和瓦也是无辜的,还是应该炸碎享受这些和借用这些名义的臭虫们!

“和平的女神”建立在中国是不应该的,更是那个地方,它的意义很模糊:究竟还是要谁和平呢?是侵略者,还是被侵略者?——我研究着。

如果在二白渡桥上停下来,倚着栏干,看一看那从路灯上投在地上的灯影,象一只剪贴的蝴蝶似的;在雨中,灯底光亮也温柔得很可爱!我研究着,什么时候写小说,可以把这段夜景插进去呢?要把这整个的景物,用怎样节省的语句,才能使读着的人,嗅到这气味——这气味也是腥臭得很浓烈!日间,可以看得见那水已经变得墨水似的发了黑;为了过渡发酵,上面飘浮的泡沫,只得相同很好看的菜花了。——看到这景物我研究着。

我在上海常常看到有这样水的地方,并且还住满了象离开这水就生活不下去似的居民——徐家汇就是一例——我想,凡是居住这类地方的人民,他们底鼻器官一定和我们这些上等人在构造上不相同,他们不懂得臭!并且卫生常识也不充分,还尽在那水里洗灌东西。他们大约是太愚蠢了,不晓得遵从官家卫生运动的纲领!至于“孝诚忠信;礼义廉耻”对于他们当然更不懂了——我研究着。

桥脚蹲着的那个赤着脚的瘦孩子,他并不看我,只是反复地,象是在数着,又不象,从这个手里把铜元掉转到那只手里,又掉转回来……我却看清了,无论怎样掉转那还是三个铜元。他又象个机警的鸟雀似的,转着自己的头——一辆准备过桥的人力车被他发见了,快得相同一颗流星似的,飘飞着身上的布片奔走去,帮同那车夫,取着很巧妙的姿势,肩膀一顺而后把身子一扭转,一只手便挂好了那车底一只辕。到桥背上才向坐车的人伸出手去,如果坐车的人有分寸地摇一摇头,于是他就回到了原蹲过的地方。返回来的行走不象一颗流星了,只象一条墉懒的虫了——再数着铜元;再转着鸟雀似的头……

一些衣帽和化妆品的店铺全是为女人们开的吗?为什么预备女人们用的东西总是那样地多!饮食店里的男人又是这样地多!

我研究的结果:女人大半好穿好装修,而男人们则好吃。不错,这全是为每人所喜欢而预备的;同样那发着臭味的苏州河,那桥脚,那码头……一定也是为那些鼻器官构造特殊,不懂卫生常识的居民,赤脚的孩子,喜欢在夜里走跳板的码头夫们预备的。那每所高耸的建筑物,“和平的女神”,也一定是为那些能享受这些的“主人”和爱和平的“主人”而预备的。至于这落着有点诗味的雨底夜,大约也就是为喜欢这样夜的人们——象我——而预备的了。就象证明了苏州河的水是流向东以后一样,我也就不再研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