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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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陈列

陈列(1946—?),台湾嘉义人。著有小说《黑色烈日》。散文集《地上岁月》等。

无怨

午睡在雷声中醒来,脆急沉厚的声音响在囚房外。一场大雨应该就会接着而来的:我闻得出雨的味道。若在家乡盛夏的平原上,这必是一番壮阔的景象:凉风、奔驰的阴云以及稻田间顿时高昂起来的蛙鸣,然后,父亲可能就会穿起雨衣,扛着锄头,要掘水路去。

可是现在,我只能从气窗的花砖间望见几格不成其为天空的割裂的昏暗色泽。

就在房间角落那个高出地板许多的厕所内,我曾多次踞着脚尖,透过铁栅的空隙,凝视外面阳光或夜空下的市镇,心中阵阵不安的饥渴和疼痛。一个老犯人说,除了睡觉和吃饭之外,不要再看其他和想其他。我懂得他的意思,行人、屋宇、远处山脚下南下北上的火车等等全然和我们无关,生命里的某些东西已经中止或完全死去,势必随感受而来的自怜情绪常会把人击垮,对墙内的生存造成力量的损失,唯有使自己的心境进入心理学家所说的最后的妥协期,接纳事实并调整自己之后,才不致于发狂或活得很辛苦。一个盼望能有多久的坚持呢?回忆中的声色又如何构成一丈见方的空间里的活动内容?因此,在必要的工作之外,我们学习看书以及不思不想。

对于书本,这里的某些人是陌生的,他们最熟悉的是拳脚刀剑恩怨之类的当下行动,并尊崇男人世界中某部分无关乎知识教诲的奇特价值。但时地迁易之后,书中的一个故事,一篇记述,便也可能是一次新奇的经验,使他们逐渐忘去快乐与否以及刑期还剩多久等问题。睡在我旁边的来自旗山的黑笛仔,曾经有过多少意气扬扬的往事呢?他那全身龙蛇鹰虎杂处的黔墨就是那些日子的鲜明注脚。可是,目前最令他着迷的是游记。从他的专注里,我可以想象到,书中的万里风光必定溶化掉他胸中不少的腾腾热气,并使他打破了四壁的范囿,心思因而及于地球的每个涯角;许多完全不须提防的山水和人文在等着他,并进而让他对未来怀着一些必须活着出去完成的秘密誓约。

至于对我而言,书中滋味之一是能够超越时间,与古人对坐交谈。他们一生的起伏、得意和悔悟,原原本本展开在我眼前。我似乎把握到了虚荣与进取之间,眼泪与欢笑之间的微妙关系,以及所谓的永恒的意义。或者应该说,我在书页里所面对的是过去的自己,所关怀的是未来。只是没有现在。某个哲人说,生活不该是为明天而准备,而是快乐充实地活过每个今天。我要说的是,当我在念书时,日子就那么容易地过去了。

假使累了,那就尽量什么也不去想吧。偶尔的不思不想原就是一件好事情。在生命中空出某些时候,让它们远离名利忧患,永远有助于面貌的清涤。梭罗在生活的书页上所留下的宽阔的白边,非但不是浪费,而且是一种力量的充实;国画中留白所生的无限张力和完整性,绝不是任何线条或色彩所能造出的。在一段时间的嘈杂和匆忙之后,那是人真正端详自己的时刻。我随意走着,坐着,不必很累地去注意他人或计算事情。

现在,三个室友似乎都很平静地闭目躺着,或许也在追忆或想望一个流动的世界,或许在嚼噬着自己的不幸或悔疚,或许什么都不是,而是真正在全心全意的睡眠。因为到底忧思还是免不了的,再加上前些时日的工作,的确够让人疲累的,而另一次足以引起心情波动的任何变化又不知何时将会到来。

如果有阳光,从西边墙壁上方的花砖间射入的几块菱形光线,现在应该落在第七条地板横木上了。那也就是老林右腿附近的位置。等到阳光移到第八条地板时,有时就会听到狱吏的铁底皮鞋走在长廊上的声音,而后是某个铁门开启和关闭的轰然撞击声。我们知道,下午的审讯和工作又开始了。在阳光的移动中,有人将要为个人的自由或甚至于生命和法律争执几个钟头,有人则将在工厂区为某个团体缝制一定数量的笔挺制服。

阳光共有十二块,成三行排列。在这个七月的上旬,大抵在午饭后不久就会出现。我第一次注意到它是在我进来第三天的午后。我无心地翻阅着黑笛仔摆在枕头边的《海天游踪》,夜里永远亮着的日光灯早已随着白天的到来而关熄了,书上的文字还算清楚可见。许多事情令我烦虑。等我再低头时,却看到了泛黄的书页上有着两小块柔和的亮光,手背和地板上更多。几乎整个下午,我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我从没有想到,阳光移动的脚步竟会那般令人怦然心动。以前,我们当然都见过阳光,但绝不会想到它可以分割成多少块如此细碎的光芒,更怎会想到自己会为几小块投射在房问内的光线而激动,而守候呢?而且,往往就在这样的守候里,一天过去了。

然而今天下午,阳光是不会来的了。从声音就可以听出雨已开始急促地落下;我辨认得出它分别打在铁皮屋顶上、树叶上和水泥地上的不同声响。但只要它能在夜里停止,不妨碍明早的放风散步,我们便无所谓风雨。但船长除外,船长对于晴朗以外的任何气候都感到焦躁。

其实他没当过船长,他只是一只近海渔船上的一位射鱼手。他不识字;大家在看书时,他那副一百八十二公分高和约八十五公斤重的躯体就伏在地板上,用原子笔在白报纸上画鱼,一边哼着无言的歌调,聚精会神的模样恰似小孩作画的虔诚神情。他仔细地一笔一笔勾勒,反复地画着各种旗鱼和鳖鱼,并且添上起伏的波浪。不必做工的时候,一天也只往往完成一张。然后,如果看到别人在欣赏,他便会不好意思地微笑,并解释那条鱼的特征,然后把它叠放在屋角。认真地画着那些线条时,他绝不致于想到艺术或者它的技巧和功用吧!他只是想把最难以忘怀的过去生活中的因子描绘得尽可能真确而已。大海必然喜欢他那壮健的身体。他站在船头,把鱼镖掷向旗鱼的姿势,会是一种怎样叫人兴奋的美呢?可是,他还得离开他所熟悉的海洋九年。阴霾的日子里,它总是绷着脸,闷急地来回走动,把地板踏出重重的响声。难道他仍在担忧如何使渔船迅速驶人某个避风港,或收获的微少吗?

心情愉快的时候,譬如说,收到女儿的来信时,他会把手伸出厕所壁上的铁条外,开玩笑地对大家说:“来啊。摸一下社会。”那就像五十八岁的老林有一次在走入清晨的散步场时说的“空气好香啊”一样,其中给人的突兀感觉所引起的已不是可笑或可怜了,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生之哀愁。在强说愁的年龄,人才会向往孤烟寒水或花月一类的景致。涂布着浪漫理想色彩的心,希望集酸甜苦辣于一身,且羡慕豪迈却落魄的英雄,盼望死得凄美或悲壮。真实的人生毕竟不是如此。船长和老林等人将告诉你,到达某个年岁之后,随着受伤害的增多,人变得卑微而无奈了,并且挨向人群寻求安全和温暖。对于这些脸上刻着风霜的人所作的叹语,你说那是浪漫呢,还是稚气?

人生当中的确会有若干让人无言以对的时候的。几个月前的一段时期,我也往往在每天二十分钟的散步时,蹲在水泥散步场边,抚摸着外围草地上尖棱的草叶,手心所感受的那种刺人的微痒迅速传遍全身,几乎令人掉泪和晕眩。那些绿意使我想起我生命中永远不再回来的一些热情和狂傲。

那个秋天,那个初识的女孩陪我逃向更深的山区,兴奋地要找一个地图上标明的水源,并且相信,如果能够到达那里,就会走上通往一处美丽海滩的一条公路。我们穿行在布满荒蓁密萝的山峦间,在微面的洞穴过夜。冷气把我们冻醒。柴火早已熄了。我们对坐着说话,听鸟兽的叫声,等待黎明。后来,我们躺在山顶的一片缓缓下斜的草原上,望着全无阻挡的蓝天和白云,那个女孩把那次经验总结为“伟大”。放风仰望天空时,我总会看到在屋顶平台上踱步的荷着枪的警卫。我也总是这么想,他所守护的是不是正是我们那天看到的那一片静默的天地?

刚来的时候是冬天,散步场四周水泥墙上的藤蔓只空留着皱瘦芜杂的枝条,灰底黑纹,那股苍凉已不只是版画般的典丽而已了;它似乎还在提醒我些什么。角落里的一棵大开白花的山茶,不知在绽放给谁看。不动声息游移的冷风。现在,经过了一个春天,那片老迈的藤蔓才逐渐长出涩红的新叶。等到这场雷雨之后,整面墙也许不久就会盖满一层在风里招摇的绿色了。只是,对于这些,我们一天至多也只能看个二十分钟而已。狱吏的哨音一起,我们就得匆促地离开那四面墙围出的一角自然,告别一天之中颜色最多的所在,然后走上回梯和密闭的走廊,再度回到二楼的这个小室。

一般说来,只要不去想及外面的人和事,狱中生活是平静的,也因此,人变得敏感而脆弱。再细微的声音和气味都会引起我们的注意力,任何人事的变动必然会使心情震荡不已。为了保护自己,避免不必要的纷扰,我早已断绝和每个男女友人的交往,那个奇异的女孩子也是其中之一。梦境和风情毕竟已经遥远了,甜美只是想象中的感觉,疼痛却是扰乱秩序的真实。知道今天看了几十页的书,似乎就很快乐了。

卡缪说:“幸福不是一切,人还有责任”。这是一个人道主义者的庄严宣言。在此,私己性的享乐追求为更高的某个理想层次或所谓的社会良心而牺牲。于是,历史上有了脸色苍白或赤红的圣哲与烈士,后代人也有了仰望的对象。可是,对于包括我在内的这里的许多人而言,卡缪在他的札记里所引述的另一种幸福更见亲切和令人渴想。它的要素是这样的:开放的生活、爱他人、免于一切野心的自由,以及创造。

关于创造,我也在这个小室内看到了人类在困厄中改善环境的生动力量,看到文明演进具体而微的示范。囚犯能够利用浆糊和牛皮纸制造书桌和书柜,利用破布制成衣架和坚韧的绳索,利用馒头和卫生纸制成围棋子,以及利用花生薄膜制成风味特殊的香烟。大家在诸如此类的创意中改变空间,寻得满足,并建立一个作息有序的小社会,按时起床运动工作睡觉,排班洗碗和擦地板。

人希望保持个性的特立,但人也是不堪孤独的;他向别人和文化寻求认同。一项事实是:有时半夜醒来,白芒芒的灯光刺痛两眼,于是闭目谛听屋外的风声,想着亮在某个窗口的小灯,真想有个人和我说话,或者共赏平凡而隐微的一些事物。困顿时,人所以还能保持内心的平衡,某些宗教人士以为是由于我们感觉到,现世生活只是生命的一部分,只是未来新生和觉醒的序曲。我宁愿认为,在这样的境况中,相濡以沫是力量获得的最真切来源。

当然,随相处而来的一些弊病也是免不了的。紧闭的囚室里就是这么几个二十四小时吃住在一起的人,局促的领域使人难以躲避不想要的参与。恶劣情绪的传染、摩擦和争辩随时都会将你卷入,且甚至于硬撑一整个虚荣的下午。反正生活确实也不可能永远是一条潺潺的清流,而且我们不是超绝的角色,所以也不是能够隐遁的角色,别人搅起的波纹或混浊,我们往往不知措手,因此干脆也偶尔向它投下几块石子,让它变形,并且发出一些可闻或不可闻的声音。

雨继续下着,室友也继续睡着。外面散步场边的草地必已满是潮湿,今夜将是雷马克所说的属于根与芽之夜。生机只要没有完全死去,终究会萌芽茁长的。许多日子以前的某些时候,我常自以为已无法再感受欢愉的滋味了,人与物都显得疏远而难把握,甚至于天空和草木的爽心之美也只徒然加重沧然感觉而已,并认为此生将这样地在愤懑里走着、咳嗽、老去。现在在雷雨声中的恬静里,我却已晓得,我不应该因为过去通过歪扭的媒介走入世界就变得落寞。当天地间万物贯注于生长的时候,似乎其他的什么都不值得怨恨和记挂了,最该珍视的是自己的完整。因此,我开始自觉得如此温柔,如此强健,如此地神。

一九八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