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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林斤澜

林斤澜(1923—),浙江温州人。主要作品有《飞筐》、《山里红》、《惭愧》等。

盆景

——寄语温州同行

年轻时候晓不得盆景的好看。

抗日战争头几年,有宣传抗日的剧团,办在谢池巷臀张家花园屋的花厅里,我常常去那里参加活动。

这个花厅现在也还在,临窗是中山公园的小河,和积谷山隔河相对。花厅有楼,记得叫做池上楼,是纪念诗人谢灵运的。楼是留下来了,只是年久失修,看来寂寞。

记得就在这附近的一条巷弄里,有一家花圃。那是个大院子,用长石条搭起长长的石凳,一行行摆起大大小小的花盆。我路过门口,有时候进去“旋”一“旋”。若是细雨蒙蒙的春天,走进这花木的巷弄里去,就像是走到春天的深处。细雨很重要,好比杜鹃,现在大家叫做映山红,只有在细雨中才开得淋漓尽致;经太阳一晒,映山红难道不单薄点了吗?不蔫了吗?

杜甫说春雨“润物细无声,”这个“润”字当然极好,但“无声”和我小时候的印象不合。记得站在花圃里,耳朵边总有轻轻的、细细的、簌簌的声音。这是寂静的声音,比“无声”的寂静还要寂静。这又是滋润的声音。花圃也培养盆景,我一直视而不见,只在一个雨天,在簌簌声中忽然发现一盆盆山光水色。竟看呆了。

这个花潮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寂寞。春天花重叶浓,就更加寂寞,不能说是荒凉,这里是有人经营的。也不能说是清净,清净就算是轻松了。我不记得遇见过买主,不记得有人指东指西讲价钱。园丁也很少,个把两个人总在什么角落头,一声不响地松松土,剪剪枝。脸色也都苍白或是苍黄。也许是战争时候,这一行在苦守苦撑。但他们靠什么吃饭?有谁来欣赏呢?这样的冷清清,难道也算是一个行业?寂寞之感牵丝攀藤爬上我幼稚的心头,我好比落在蜘蛛网里,这叫人怎么“顶得牢”!我赶紧逃跑,跑到剧团里热闹去了。

离开家乡四十年,在外边渐渐地晓得点儿,盆景有流派,成都和苏州代表着两大不同的风格。

年纪也渐渐地老大了,会忽然思乡起来。家乡的江心屿,在我的思念中就是一个苍翠古朴的盆景:那狭小椭圆的小岛,两头小山、古塔,江水拍岸,树木盘根错节,还有古寺的暮鼓晨钟……

四十年后我回到家乡,第二天就拜访这盆景般小岛。走到江心寺门前,那著名的、父老津津乐道的、用一个字重重迭迭的对联没有了。朝里看了一眼,凡是原来有文字有文物的地方,都光生生、灰溜溜,大水“推”了一样。这么个小岛也没有逃脱“浩劫”……我赶紧走开,我愿意保留我的不褪色的记忆。

信步走到后边,却见新长出来一片地,新造了一片园林。我当然愿意有新的记忆,看见一个小院子里展览盆景,呵,大盆景里展览小盆景,赶紧走进去看了几盆,不料小盆景的气势,有胜过大盆景的意境。我不喜欢那种全景式的盆景,山重水复,亭台楼阁,樵夫钓叟……随处都是讲不尽的故事。我也不喜欢本当“瘦、透、皱”的石头上,插起“平、板、直”白铁剪的红旗,说是表现深刻的社会意义。

我见过一个盆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年头?都记不清楚了。只是一想起那盆景来,心里就有平野千里,大风呼号,乱云飞渡……那是巴掌大的一个土坡,坡上一株树,只有一株。树形粗壮和挺拔兼备。大枝疏落,小枝密集,绿叶无数。枝杈全部倾向一个方向,树叶张张朝一个方向伸展。这是旷野上,迎风挺立的大树。孟郊有句:“高枝低枝风,千叶万叶声。”我听见了精神抖擞、气力旺盛、胸怀苍茫、千古不朽的英雄的歌:“大风起兮云飞扬……”

这样的杰作是怎样作出来的?多少个细雨蒙蒙的春天,一枝一枝地培养,一叶一叶地修剪。没有成形的时候,没有买主。熬到成形了,也许大家都在欣赏“全景式,”或者正对插着白铁剪的红旗有兴趣。这样的一株树,也不过角落头摆一摆,摆摆也就收了。

这样的冷清清,算个什么行业?但确实是个行业。若有寂寞牵丝攀藤爬上心头,不要逃跑,要“顶得牢”。寄语家乡年轻的亲爱的同行,这个盆景的作者最大的本事是:忍耐。

谢池巷臀的池上楼年久失修了,但楼的后代却不寂寞,她晓得早年那个花圃,晓得花圃的后人现在杭州西湖培养盆景,四海内外都有人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