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梦树开满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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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回头有岸慰乡愁

1946年,17岁的余光中曾经路过屈原故里秭归,少年余光中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未来,不知道将要告别多莲的、多燕子的、多湖的、多寺的、表妹很多的江南,不知此去即长别离,一湾浅浅的海峡将造就出一个闻名当代中国的乡愁诗人。

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戴望舒的《雨巷》、余光中的《乡愁》,这就是新诗最早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在我心中余光中与徐志摩、戴望舒一样,是不可得见的旧世纪人物。2008年端午节,余光中受邀到湖南汨罗祭拜屈原,那一年我真羡慕汨罗人,可以一睹诗人风采。《乡愁》,一首短短的小诗,在大陆,凡读书人,几乎无人不知。突然之间,余光中不仅将到秭归来,还将参加端午诗会,这是2010年。

两千年前的屈原反复吟哦的最大哀伤,就是他将要倾覆的祖国,就是他的乡愁,无论在汉北还是在沅湘,屈原的灵魂张望的,始终是故乡的方向。将屈原和余光中系在一起的只有一个词:乡愁。无论隔着几千年,无论在海边还是湖边,在彼岸还是此岸,乡愁的质地都一样。

2010年端午诗会由我负责现场部分,舞台搭建、布景、灯光,诗会节目排练、诗人朗颂安排,一系列工作复杂而琐碎,因为余光中,肩上突然多了说不清的重量。6月16日前夜,一再审视彩凤拱日的诗会现场大门,将挂满艾草的楼梯又重走数遍。在摆满鲜花和绿色植物的大厅,在放着余光中座次卡的座位上坐下,想像诗人走进来的感受,想像这样的摆设、这样的座位,对不对得起这个满怀乡愁、渡海峡而来的老人。我很满意氤氲在楼道里的艾叶的清香,可对座次的摆放稍有腹诽,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余光中应该坐在会场最显眼最重要的位置。坐在那个稍微偏离中心的座位上,像坐在忧伤的乡愁中,像被时代与各种规矩轻视的诗歌一样。明天,这个位置将属于余光中。而我将看到他,像穿越时光隧道见到不可见之人。没有人知道我隐秘的心事,无人关注我凝视会场时,已经大不一样的眼光。午夜了,在这安静的大厅里,《乡愁》像一首歌,在我心底轻轻地唱着。此时,在长江边,白日的龙舟竞渡余热尚存,《招魂曲》余音未歇,故乡人在每个端午用歌声呼唤屈子归来,这是逝者与生者代代传递下来的相互呼应。此时此刻,那些飘泊异乡的游子,也走在回家的路上吧。

2010年6月15日,余光中踏上了秭归的土地,那一刻,我不知道淡水河、汨罗江、长江的水波是不是同时泛起了一阵惊人的微澜,如果河流有生命,我相信它们在这一刻一定会有所感应——因为乡愁,也因为屈原,因为将此两者浇铸于诗歌的诗人——余光中。他曾这样写道:“我遥立在春晚的淡水河上/我彷彿嗅到湘草的芬芳/我怅然俯吻那悠悠的碧水/他依稀流着楚泽的寒凉(《淡水河边吊屈原》)。”“烈士的终站就是诗人的起点/昔日你问天/今日我问河/而河不答/只悲风吹来水面/悠悠西去依然是汨罗(《汨罗江神》)。”“如你,我也曾少壮便去国/《乡愁》虽短/其愁不短于《离骚》/你阻于江湖满地/我阻于海峡中分/你顺流而下/如江水不回头/我又何幸/少壮出三峡/还金陵/浮槎渡海/临老竟回头/回头竟有岸/溯你的泪痕斑斑/下汨罗/过洞庭/历江陵/逆荆州与宜昌而上/来祭秭归(《秭归祭屈原》)。”台湾的淡水河、湖南的汨罗江、秭归的长江,都满盛了诗人的爱恨,满盛了丰盈的乡愁,它们在诗人心中是相互激荡、已经汇流的同一条长河。

6月16日,一百多位屈学专家、十多位台湾诗人、学者,四十多位来自全国的著名诗人,来到了端午诗会的朗诵大厅,诗人余光中如约坐在了那个座位上,他白衣飘飘,白发飘飘,瘦骨铮铮,诗会还没有开始,很多人过来合影、签字,他一一应付着,不急不恼,自人缝中能看到他清瘦的脸庞和同样清瘦的签字的手。诗会开始了,他肃然端坐,此时的诗人,在想什么呢?他终于来到屈原故里,他感受到了什么?他曾徘徊于淡水河,他曾莅临汨罗江,他曾说,“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这经典名句被无数诗人吟哦、引用,收容屈子硬骨的汨罗江,因屈子名垂史册,因余光中再次在诗史中被刷亮。在屈原的诞生地乐平里,有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凤凰溪,它穿过七里峡与香溪河相会,一起投入长江的怀抱,向东奔流到洞庭湖与汨罗江相缝,生屈原之水与死屈原之水,在洞庭湖相融相化流向大海,替客死异乡的屈原完成了从生到死的天地轮回。耄耋之年的诗人余光中,恐怕不能亲去一掬凤凰溪的清清流水了,但在昨天的游览中,他一定曾向那满江碧水一再凝望吧,那碧水里,就有乐平里流出来的凤凰溪水;而这眼前的大江,就是屈子当年顺流而下,满面春风、满怀期望奔郢都而去的大江。一个溯流而上,一个顺江而下,诗人余光中与屈子神会在哪一段江面?

余光中登上朗诵台,他将朗诵为此次秭归之行所作的百行长诗《秭归祭屈原》,红色地毯映衬着他的中式白衣裤,并不高大的他站得笔直,衣袂飘飘,诗风习习,我仿佛看到了诗中仙子。我曾想过站在这里,余先生会说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但他说了:“我曾说过,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屈原汨罗投江,秭归出生,秭归当在上游的更上游。”他说:“这次来秭归,我想把最美的茱萸插在这里。”余先生声音不大,但句句掷地有声,如雷贯耳。他在淡水河边遥祭屈原,他在汨罗封屈原为高洁的烈士、不朽的诗魂,在秭归,他似乎更多地为自己而来,茱萸的孩子想把最美的茱萸插在这里,因为屈子魂归之处,就是诗人心之归处,可一慰长达半个世纪的乡愁。从此,余光中手中最美的茱萸,将盛开在秭归的高山之巅。

余光中刚好出生在九月九日,这是命运冥冥中的巧合。九月重阳,他始终是异乡的客人,与兄弟登高临远、痛饮菊花美酒与他无缘,诗人不得不想起“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海峡相隔之痛,只能一遍遍吟唱:“给我一瓢长江水,那酒一样的长江水,那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你流浪的诗族诗裔,涉沅济湘,渡更远的海峡,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想家,有岸的地方楚歌就四起。”茱萸之子永远不忘海峡对岸登高的兄弟,海峡这边的兄弟,又怎么会忘记那个茱萸的孩子?从此,五月五日,我们召唤屈原,九月九日,我们也将遥望海峡那岸的你。

诗人深情朗诵着《秭归祭屈原》,声音不大,但清晰有力。“秭归秭归,之子不归”一句,在诗中被反复吟唱,低沉浑厚充满力量的《招魂曲》和哀伤婉转满怀柔情的《我哥回》像背景音乐一样在我的想像中切入了诗人的朗诵,不一样的形式,有一个共同的内容:屈子,魂兮归来!

从1951年22岁写下《淡水河边吊屈原》,到这次写《秭归祭屈原》,余光中先后为屈原写了7首诗歌,七首诗,是一再的歌吟,是一再的回首。“临老竟回头,回头竟有岸”,这岸是远在大陆的故土,也是诗人心中的那个“中国”。屈原回头有什么呢?是故国沦丧,故土日远,历史没有给他退路,也没有给他前进的路,他只能以结束肉体来结束痛苦的灵魂。余光中为回头有岸而欣慰,所以,他一次次体验可以回头的甜蜜,这种体验更加深了他对无法回头的屈原的同情和懂得,相隔两千年的心灵,心意相通。他曾说,“这许多年来,我所以在诗中狂呼着、低呓着中国,无非是一念耿耿为自己喊魂。”而屈原在他所有作品中的狂呼,除了为楚国喊魂,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喊魂呢?《离骚》虽长,在长长的诉说中,全是舍不下的家国情怀;《乡愁》虽短,说的亦是分离之痛,相思之苦。余光中比屈原幸运,乡愁最终有个了断,而屈原只能如江水一去不回,埋骨寒渊汨罗。

“从汨罗江畔你披发投水,到秭归家门你赤体投胎,从国士吞恨到啼婴发声,把一生的悲愤倒收起来,来你的庙前行礼祭拜。”2010年6月,诗人余光中第一次在诗中将汨罗与秭归联系起来,将心路从汨罗延伸到秭归,也将他对屈原的情感作了一次最充沛淋漓的表达。

漂泊海外,与屈原流放沅湘,有着无尽的相同意味,那是另一种文化的流放,家国的概念,五千年的传统文化,壮丽的大山大河,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屈原的乡愁,余光中的乡愁,最终都是历史的乡愁,文化的乡愁。

2011年9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