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梦树开满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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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红幺姑,绿侄女

为什么叫她绿侄女呢?因为她的名字叫翠莲。

我在电脑前写文章的时候,侄女翠莲推着她的三轮车,在小城的大街小巷卖豆花。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村女子,跟翠莲一样,一窝土豆里的两个土豆,不管我写出多少文字,这就是我的底色。翠莲大我几岁,从小到大,亲昵地叫我红幺姑。她母亲是我大舅的长女,老表辈最大的孩子,她其实应该叫我小姨。

我们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从居住的小山村搬走了,背着母亲给我缝的紫红色的布书包,里面放着一支毛笔一瓶墨汁一本语文一本算术,很想把那支写了几年的毛笔送给翠莲,我知道她和弟弟都没有好笔。翠莲倚在门框上看我们走过去,旁边是她总拖着两条清鼻涕的弟弟,整个童年,他们是我形影不离的玩伴,可走时我没有跟他们说一句话,我被裹在大人的决定里,无法言说自己。那是一场凄惨的逃离,祖母哭着,像护窝的老鸟,不让母亲拿走水瓢、筛子、凳子……本来当初分家时那些东西分给了我们。现在才理解,祖母并非要那些东西,她只是不想我们丢下她和尚年幼的幺爹,欣慰的是,新家情况稍有好转,父母就接走了祖母和幺爹。父亲用黑碳写在墙上的诗走出老远还能看见:“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是我背诵的第一首古诗,老师不是父亲,是同根相煎的恨。那天风很大很冷,我们的所有家当背在十来个大篾篓中,锅碗瓢盆,度冬的土豆,给猪吃的葛叶糠,没什么分量,没有值钱的东西。沿着陡峭的山路,翻过一座高高的山,背东西的人一口气就走上了两县交界的败战崖。败战崖是个大风口,路面冻得像牛眼睛,人被风吹得歪歪倒倒,我一边害怕被风吹到悬崖下去,一边想起翠莲和她的弟弟,后悔没有把毛笔送给她。而我哭得死去活来的祖母,留下了她想要的所有东西,仍没办法留住她心爱的大儿。所有的伤心和痛苦,就此留下,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除了翠莲和她的弟弟,我不愿想起那个生活了八年的地方。

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和翠莲在新兴的江边小城重逢了,我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我想她也一样。水灵灵的翠莲像被晒干了水分,曾经瘦得像一根豆芽菜的我,却长成了一个丰硕的妇人。一声“红幺姑”,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向童年的门,吱呀一声,大山深处的小山村,我们共同的童年时光,像一部变了声儿的老电影,魔术般呈现在眼前,二十多年的光阴里没有彼此,人到中年的我们,站在回忆里相顾无言。

我们的小山村,曾经是一个热闹的地方,几十户人家百来口人,七弯八拐大家都沾亲带故,每天人们在队长的吆喝声中上工,太阳落山时回家,大家一起劳动,一起分粮,没有粮食的时候一起挨饿,提着篮子上山寻野菜。老家的山大,陡峭,很难找到一块平地,所有能耕种的土地都挂在陡峭的山坡上,背东西用的篓子一律尖底,圆底在坡上放不住。山沟沟里落居,山坡坡上耕种,祖祖辈辈都这样。耕地面积都不大,这里一个长方形,那里一个三角形,春天菜花开,秋天苞谷黄,冬天小麦青,站在山顶上了望群山,我们的村庄像穿了一件缀满补丁的百纳衣。这样的土地能长出什么呢?大集体时期,老家土地上的分值大约最不值钱,勤扒苦挣一年,能拿红苕洋芋填饱肚子已算好人家。大人每天忙着挣工分,没有时间管我们,我们是放养在山沟沟里的野孩子。大人出坡时,我们也上山了,翠莲是我们的看管人,领着我们三山五岳地跑,练出了一身爬山的好功夫。我们的房子,是一个地主的老屋,四间土屋,住了两户人家,后来我们家又一分为三,属于我们的三间土屋里,总是“战争”不断,我那位年轻的二妈时时处处挑战着祖母和我母亲的尊严,而翠莲家却常有歌声。姐夫喜欢唱歌,常常听他哼一个曲子:“这一仗,打得真漂亮。”就这一句,没有下文。他总是乐呵呵的,能说会道,表姐长十个嘴也说不赢他。我羡慕他们的家庭,恨不得成为他们家的一员,我羡慕翠莲有个弟弟。暮色中,我一个人在坐在门槛上等母亲放工归来,他们家却灯火明亮,父母的喝斥,姐弟间的打闹,在我听来也是那么亲切。

翠莲和她的弟弟倚在大门上望着我走远,此刻,他们也许在心里羡慕我吧,我终于去了山那边的远方,我的生活也许会发生他们难以想像的改变。我们再也不能一起打猪草、抬水、刮洋芋,我再也不用和他们一起翻三匹大山整天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那些樱桃、洋桃、枇杷、栗子,那些岩洞、小沟里的沙鱼、田坎里的螃蟹、栎树上的绿虫,那些野百合、映山红、金银花、棕包头,都告别了。

此后回老家见到过翠莲一次,她已辍学在家,长得胖胖的,脸蛋红红的,牙齿白白的,她已变成大姑娘。她红着脸儿,笑笑地看我,手里纳着一双男人的鞋底,飞针走线,拉得麻线索索地响。没有小时候的亲热,我的荷叶边衬衣、摇摇摆摆的百褶裙让她有一点敬畏,我穿着的改变,第一次标示出我们之间的距离。其实我想告诉她很多事,我再也不用毛笔写作业,用的是钢笔、圆珠笔,写毛笔字时养成的少笔画的习惯让我像个错别字大王;我结交了一个新朋友,一个长得黑黑的小个子女孩,她敢抓蛇、吞筷子;我看到了拖拉机、汽车,还有大班车,但还没有坐过车;我们的学校不搞劳动,一天到晚学习,可我多喜欢种白菜种花生打杉树果子啊;我家离学校很近,在家里就能听到学校的读书声;镇子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打电影,我看了很多电影,《五朵金花》、《天仙配》、《白蛇传》,太好看啦,有的片子看了十几遍。记忆中,我们好像什么话也没有说,吃饭的时候,翠莲的弟弟仍坐在门槛上望嘴,住在这里时,每到吃饭时间,他就会骑在我们家的门槛上眼巴巴地望着我们,粮食在那年月太珍贵了,不是母亲吝啬,实在是他吃了就没有我吃的了,多半时候母亲会给他一个红薯或者洋芋。这次,他被翠莲吼着拉回去了,我突然感觉到了孤独。这种感觉走在搬家的路上就开始了,生活环境的改变对一个孩子的影响,常常被成年人忽略。搬家好几年,我都无法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做梦不在路上就在树林子里。在我心里,翠莲和她的弟弟才是我最亲的伙伴。在镇上读完六年书,我离开父母开始一个人的求学之旅,从此走在不断适应新环境的路上,慢慢明白自己奔波的必然,开始接受命中注定的孤单。父亲每次写信都强调要我培养自己的环境适应能力,他不知道那是因为童年时,我无奈地拒绝过环境的改变,于是一直试图成功地拒绝一次却一直只能去适应,结果便是很不适应。

姐夫病了,表姐身体不好,需要帮手,翠莲和弟弟都没有读完初中。翠莲十九岁就出嫁了,她嫁给了一个秭归人,我们又到了一个县,这让我感觉她离我比以前近了。十九岁的我高中毕业考取了大学,成为我们家族的第一个女大学生。一样的十九岁,等待着我的大学生活和等待着翠莲的婚姻生活,一个是我向往的一个是我不敢想像的,我又想起小时候朝夕相伴的那些日子,那是最后一次对童年的回望。埋头书山的大学生活,大学毕业后让人沮丧的乡村教职,艰难的文学梦,无法预料的事情接踵而至,童年被现实深埋,成了遥远的过去。

翠莲出嫁的地方,竟然是我们未来县城的所在地,一个世界级的水电工程在这里崛起,不到十年,一座新城在这里诞生了,水陆交通四通八达。翠莲和丈夫本来以种田为生,丈夫给村里人修理电器补贴家用。电器科技更新的速度很快,修理技术却得不到提高,电器修不下去,种田也养不活一家人,两人商量着到新县城开起了豆腐作坊。他们也曾远离家乡到贵州去打拚天下,去的时候在火车上被小偷偷走了缝在衣袋里的几千元现金,在贵州白手起家,干了一年,小有积蓄,又被人偷了摩托车和磨豆腐的全套家什。远在异乡到底没有家乡好,两人还是回到县城做豆腐。分别二十多年的我们因了这种种机缘,再次相见。这机缘其实一百多年前就有了,从孙中山提议修三峡水库那时开始,而我们,像两颗沿着既定轨道前行的小行星,从深山沟的小山村出发,走向不同的方向,最后在小城重逢。就像两棵树,我们生长的方向,终究不同,尽管多年之后我们又有了一部分相交的小枝,命中注定我们将在不同的高度看到不一样的天空。姐夫去世后,表姐带着儿子离开山村去了一个平原县,用两次婚姻换来母子俩活命的空间,我从未细问翠莲的母亲我的表姐,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女人,如何在陌生的他乡辗转飘泊,寻找可以接纳自己和儿子的男人,在我看来,那是个令人伤心的话题,不提也罢。等到儿子长大,结婚生子,表姐却得尿毒症撒手走了,翠莲成了没爹没妈的孩子。所幸她有了自己的幸福小家,这个家的温暖足以抵抗所有人生的寒凉。

翠莲的豆腐坊离我家只有几百米,但很少走动。他们得晚睡早起,晚上做豆腐,白天推着车在街上打转,根本没有得闲的时候,不想以自己的有闲打扰他们的劳作。小城就那么几条街道,上下班,经常碰见他们两口子,翠莲骑着脚踏三轮车,转家附近的几条街,她丈夫开三轮摩托车,转全城。到中午时间,两人在菜市场的丁字路口汇合。从菜市场回家有一段慢坡,翠莲骑着脚踏车在前,车斗里放着买的菜,她丈夫在后面开动摩托车,伸出一只脚抵在脚踏车的后箱板上,翠莲不用蹬车就能轻松地回家了,这真是个省力的好法子。翠莲的丈夫是个能吃苦的人,性格开朗,幽默乐观,我很喜欢这个大我几岁的侄女婿。两口子恩恩爱爱,勤扒苦挣,在县城买了房子,儿子高职毕业后,学会开塔吊车,也开始挣钱了。从幸福指数来看,身为公务员的我和身为小贩的她,并没有多大差别。每天早上六点多钟,翠莲的声音通过电喇叭传来:“豆花!豆浆!懒豆腐!”有时由远及近,有时由近及远,便对女儿叫:“起床啦,你姐姐已经在卖豆腐了!”其实他们早在四点多钟就起床了,豆浆和豆花必须早上起床磨浆现煮。晚上出去散步,常常经过他们的豆腐作坊,有时那里热气腾腾,想必一天的工作还没结束,有时那里的灯黑了,可能结束得早,早早歇下了。

现在的我们站在一起,人们一眼就能分辨出我们的身份,但曾经,我们是一点儿分别也没有的两个山村小女孩。我的生活,更多来自我的意愿,而我的绿侄女,就像老家人说的,女儿家是菜仔,撒到哪,就在哪。相比那个山村的其他女孩而言,翠莲算得上落在了一块肥土上,有疼她爱她的男人,听话的儿子,社会变革又给她家带来了的进城安家的机遇。这些,我都由衷地为她高兴。翠莲不知道王昭君、李易安,杜拉斯、伍尔芙,这些女人与她的生活无关,她甚至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这不影响我们站在一起,聊家常,忆童年。我们都有困惑,都有挣扎,我困惑自己的文字存在的意义,她困惑大豆价格三年涨了两倍,明明赚不了什么钱,卖豆腐的人却越来越多。生活用品涨价太快了,一个涨字像汹涌而来的洪水,拿工资的我进菜市场尚觉得菜价咬人,一瓢一瓢卖豆花的翠莲会有什么感受呢?城里的生活想必越来越不容易。最近总在菜市场碰到我的绿侄女,背着卖豆花装零钱的小包,穿着劳作时的衣服,脸色憔悴。每次碰到,她总是一脸惊喜地叫我:红幺姑!我也总是被这叫声一下子扯断神经。

八年多的朝夕相处,然后二十多年不见面,突然之间,我又开始天天生活在翠莲的声音里。这声音再不叫我去抬水哦,去扯猪草哦,去搬螃蟹哦!这天天准时响起的叫卖声,怯怯的,像试探,又像乞求,让我想流泪。

201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