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梦树开满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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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路边风景

这条路不长,从家门口出发,到办公室,用我的步伐,快一点,15分钟,慢一点,20分钟。因喜欢在路上东张西望,我通常要用20多分钟。一条每天至少走四趟的路,有什么好张望的呢,呵呵,有的人走路很专业,埋着头一个劲地向前冲,这样走路有点浪费,一条路即使每天走十遍,只要张大眼睛,总会发现些什么,张大眼睛,东张西望,不经意间就把路给走完了。

经过门房,看门人常会逗逗女儿,每天都有不同的话题,有时会问到父亲,他们已经成为亲密朋友,父母到我家来,看门的大叔跟母亲说:“好久没看到老秦了,您今天一定要把他借给我玩一会儿。”母亲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父亲就心安理得地在大门上与大叔摆开了楚河汉界。

门口有个补鞋摊,鞋匠高高胖胖的,红光满面,每天早出晚归,比我们上班还准时。除了补鞋,还换钢筋锅底,配钥匙。有时埋头在一堆破鞋里,有时边敲锅底边边与老头们“粉白”,鞋摊是除了门房之外另一个聚集人气的地方,小区里的闲人大多在这里“粉散白”,门房和鞋摊成为四通八达的消息聚散地。

第一家门面是个小超市,小老板长着一张笑脸,印象中他的小妻子一直挺着大肚子,好像几年了,有一次居然问别人:“你怎么还没生啊?”

第三家门面是一个夫妻发廊,丈夫是外乡人,两口子在广州开过很大的洗头城,现在却回到小城甘心开个小店维持生活。女儿读初中,儿子两岁不到。女儿是个大方人,常给小家伙吃的,看到女儿的影子,小家伙就找她要糖吃。

小区两百多家住户,楼下卖什么的都有。一间花店,取名“花妖居”,非常喜爱这个店名。什么时候写小说,可以借用这个名字。可惜不到半年,“花妖居”便成了麻将馆,几桌麻将摆在花丛中,女主人忙着砌长城,摆在店外的盆裁有气无力的,被遗弃的可怜相。这是教训,在咱们这样的小区,米面油盐远比鲜花重要,咱们还没有消费鲜花的经济实力。

走完小区的一溜门面,接着是一个移民安置居民点,早点摊和小馆子一个挨一个,生意兴隆。往往从第一家走到最后一家,也不知道吃什么好,现在不愁吃,刁嘴了,总嫌小区没有一家像样的饭馆。油条豆浆包子馒头水饺煎饼面条米粉炒饭……细数起来,十多种早点,很丰富,刁嘴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想想什么也没得吃的日子,就在几十年前,其实并不遥远。每天有红薯洋芋充饥,就是莫大的幸福,有的家庭,孩子饿着肚子去学校,从早到晚,盼着晚上爹娘收工回家后的那顿饭。小时候最喜欢学校放假支农,生产队在保管室支起大锅吃集体饭,大人小孩都可以放开肚皮吃个饱,队长在这个时候变得特别慈祥,也显得特别自豪,仿佛那些粮食都是他一个人打下的,让属下的几百口子吃顿饱饭,是一件无限荣光的事情。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不过就是洋芋蒸饭,加石磨懒豆腐。这一排小馆子,任一家吃上一顿,都能赶上过大年。时代不一样了,我开始像老人一样念叨婆婆经。

走到第二个丁字路口,就到了县城最大的菜市场。一段路穿行于各种菜蔬的长龙中,绿的白的,红的黄的,菜被主人整得水灵灵的,待价而沽。走过这段路,已将一天的菜谱排出,中午回家,顺路将早上看好的菜买了,按心中的设想一一端上餐桌,一个家庭主妇每天路过菜市场,就有这点好处。

今年的菜市场一波波震动着人们的心,猪肉涨了,又涨了,最后涨到18元一斤。牛羊鸡鸭鱼紧跟步伐,卤牛肉涨到40元一斤。到年关,新鲜蔬菜更要涨,韮菜9元,辣椒8元,黄瓜6元,呜呼,百元大钞,投入菜市,瞬间即没。都在喊:吃不起了吃不起了!菜市场就是震中,震波一次又一次,冲击着每一个家庭。我们吃菜,菜市场吃钞票,吃得人心疼肉疼。不过我保证,即使猪肉涨到100元一斤,我们还会活着,活得好好的,因为我们什么都能忍受,习惯了忍受。

过了菜市场,有一家花鸟店,我家的文竹吊兰水仙,都来自这家小店,他家的花便宜,十多元一盆,加上顺路,看中了,就顺便拎回去。一只手提着大袋小袋蔬菜,一只手提着花,感觉生活多了些鲜活的色彩。小店里养着一笼虎皮鹦鹉,几十只鸟儿,热闹非凡。还曾养过一只八哥,会说“欢迎光临”。几十种仙人掌类的小巧盆裁摆成一个鲜艳的方阵,据说摆在电脑前能够防辐射,仙人掌跟辐射竟也扯上了关系,现在的事,总是出人意料。

匆匆赶路的间隙,常常看到一些人和事。

一个男人在打女儿,孩子五岁不到,一脚踢在小屁股上,马上扑出两米多远。“天天打牌天天打牌,生意不做了!”孩子拚命哭,女人说:“有本事你就打!”这意思是说,看你有胆量把孩子打死。狠心的父母,孩子是什么?出气筒,赌码?那一坨血肉是一个独立的生命。坠在愚劣中不能自明的父母,才这么对待孩子。

一个老头,大约六十多岁,天天在我经过的路上练倒立。身体微微发福,不管多冷,都只穿一件手工针织毛衣,有时立上去了,两腿分开,微微弯曲,努力保持着平衡,脸憋得通红,脑袋下面垫着他的旧绒线帽,有时试图立起来,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有时在路上小跑着,眼神寻寻觅觅,大约在找一个能够倒立的场地。我们穿得棉冬冬的,还觉得冷,倒立的效果于老人很明显,可我,肯定练不了这个。

我们在这个叫剪刀峪的山坡上建立了自己的新县城,小城的绿化树都是从别处移栽来的大树。各种鸟儿也到小城来安家了,在行道树上筑着爱巢。麻雀在饭馆前捡食饭粒,喜鹊拖着长尾巴在头顶飞来飞去。办公楼前面的小花园里住着十几种鸟,春天来了,它们唧唧哝哝、关关咕咕,不亦乐乎,每次走过,都会找找它们的身影,它们也渐渐熟识了我的好奇,对我不理不睬。仔细听每种鸟的鸣叫,听一只鸟对另一只鸟的回应,就觉得它们有一套完整的语言体系,只是人无法懂得。

走过菜市场,会碰到一个疯子,走到进入政府住宅小区的岔路口,碰到第二个。奇怪,他们的作息时间竟然跟我一样?老在相同的时间和地点碰上他们俩。都是男人,都很年轻,长得不难看。为什么疯了?他们肯定有爹妈有兄弟姐妹,可没有人来找过他们。他们在这个小城里游荡,在垃圾箱里找吃的,我们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他们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有人说疯子是最幸福的人,他们完全抛弃了俗世人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一个纯精神的世界。还有一个女疯子,本地人,头光脸净,有时还会搽上胭脂口红,她穿着老式对襟衫,扎着铁梅式的发辫,哪家店铺放音乐,就在哪家店前跳舞。手里舞着的,有时是两只帕子,有时是两把扇子,有的店家为了招揽生意,还会给她饮料和吃的。合着现代舞的节奏,她跳的却是文革时期的舞蹈,在人们逐渐淡忘过去的时候,她用这种方式顽固地保留着那个时代的印迹。用一只魔术笔抹去周遭的一切,只留下节奏强劲的现代音乐、打扮怪异的她,和那些僵硬的却曾经被几亿人狂热学习的舞蹈动作,便构成了一幅超现实的意味深远的图画。

我们匆匆走过疯子们的身边,我们的世界与他们的世界看似是一个,实际上是两个互不相干擦肩而过的世界。

花鸟店旁边,新开了一家憨哥面馆。憨哥的样子够憨,壮壮实实的,用笨拙的言语招呼着每个吃面的人,加不加醋,要不要菜。热心地向每个人推荐自家磨的豆浆。我说给我的面煮多了,憨哥直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严格按我们的标准下的。仿佛他真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憨哥煮的面味道不错,透着一股聪明的诱惑劲,就在路边,方便,我便成了常客。给他提了两点建议:每张桌子下放个垃圾桶,别让顾客把餐巾纸扔得到处都是,早上起来擦地后,用干拖把地再擦一遍,这样就不会把地踩得脏兮兮的了。

一辆摩托车横在路中间,哪有这样停车的,好在这条山边的路来往车辆不多。一对小恋人,一看就在使气。女孩子一条腿跨在地上,一条腿搁在车上。男孩子满脸愠色:“你以为我真的不敢?”女孩鼻子上穿着一个鼻钉,耳朵上的钉也不少,看来是个厉害角色。这样晴好的春日,干嘛要拿来呕气呢,要我是那女孩子,就会跨上车,抱住男孩子的腰,悄悄对他说:把车开得飞起来吧,想到哪里去都可以。

路边的一棵樱桃突然开花了。想到另一条路上的玉兰,应该也开了。兴冲冲地绕过去,果然,老远就闻到了玉兰花的甜香,这香味让人想起小时候吃的水果糖。转过街角,几棵玉兰举着满树的花朵站在那里,似乎在说:久违了,春天来了,我们开花了!

树们开花的信息是如何传递的呢?是香味吧。一棵树对身边的那棵说:我们约个时间,把花儿开了吧。然后对看不见的远方的树说:我们已经开花了,你们也开吧。于是,我们看见花树竞放,春天来了。

路边的塑料垃圾桶都换成了不锈钢的,大盒子里装着两个小桶,一个放可以回收的,一个放不能回收的。小城人能把垃圾放到桶里去就不错了,回收不回收这样的细节,只有小孩偶尔乐意做这样的“游戏”。下一代比我们接受的环保教育全面,等他们长大,开始主宰小城的命运,垃圾分类处理的习惯可能会养成吧,希望在他们身上,但我们也可以从现在做起,哪怕只有一个人这么做。

凭心而论,我们的小城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县级城市,因为小,它更像一个家,像某个人的大庄园。小城居民也很爱护自己的新家,乱丢垃圾的人只是极少数。每天走在路上,我会随手拾起路面上的废纸塑料袋一次性餐具,把它们送到垃圾箱里去,这已成了我上班路上的习惯动作。如果我的行为能感化经常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们,我相信这条路会越来越干净。

十年时间,小城的树已长起来,上班下班,几乎可以不打遮阳伞。再过十年,所有的马路都会浓荫匝地。小城会更美。

夫,矮胖,头发开始谢顶。妻,高胖,腰里堆着一圈赘肉。两人并肩走着,夫为妻摘掉了粘在毛衣上的头发,妻为夫拍打着掉在衣服上的头皮屑,右手打了一下夫有点驼的背,提醒他,把背伸直了。最平凡的夫妻最简单的动作,却让人感动,夫妻恩爱,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何必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一只狗猛地窜到我车前,棕色,长毛,两只大耳朵,扬着一张高高兴兴的狗脸。那脸分明在笑,笑得好开心。

一只开开心心的狗。什么事这么开心呢?想着,我也笑了。

很早的清晨,路边,老头对老太太说,什么东西都是国外的好,只要沾了外国的边儿,就好。中国怎么就不好了?老太太说,那外国人的东西质量就是好一些啊,这也是事实啊。老头继续气愤,谁说的?见不得这种人,那外国的月亮真的就比中国的圆?

我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暗笑,一清早就碰上了一个爱国主义者。

晚上离开单位时,几个老太太在楼下花园里散步。一个老太太穿着一件大红绣花缎子的棉袄。她正大声地激愤地说着话。谁说我要找的?我48岁就没了男人,要找那个时候不找,现在老都老了,还找?一个楼里住着,老头和老婆婆子就不能说说话?说说话就是想找男人?其他几个老太太小声劝着她,她偏高声大气地说着。找,就是找老伴儿。可能有人说她和某个老头的闲话了,可能她跟这个老头住得近,说话多了些。

咦,老人的世界也不简单呐。

走远了,隐隐约约听到她还在说。我那老头子,经常在梦里看到他,我说,你没死啊。他说,我来看看你。一个人说,那是他想你,到你梦里来了沙。她的声音仍很高,哪是他想我,他死都死了,骨头打得鼓,不知托生到哪去了。另一个老太太说,就是沙,是你想他,才做这样的梦,哪有死人想活人的,只有活人想死人。几个老太太快活地笑了起来。

这哪是老太太,分明是几个小姑娘。

老太太的大红棉袄新簇簇的,穿着散步有点可惜,她应该去约会那个喜欢和她说话的老头儿。老太太说话时,明明有点小姑娘的兴奋,呵呵。

200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