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未带地图的旅人:萧乾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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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旅英七载(1939-1946)(16)

事后听说,那个青年的家人就惨死在那家医院里。然而又产生了个技术性问题:德国人杀害德国人,在不在审讯范围之内?

这时,主审官同陪审官们耳语了一阵。然后,敲下桌子宣布:审讯到此暂停,下午继续。

在威斯巴登审的,都还是纳粹的一些小萝卜头。大战犯关在三百公里以外的纽伦堡。次晨我就坐吉普直驱那里。

下士司机告诉我,他晚上还得赶回,好同一位金发女郎在邮政总局台阶上会面,所以车子一路朝东南方向飞驰着。我们穿过黑森省的农田,进入巴伐利亚。途中有时刚被释放出来的德国俘虏,背着行囊,三三两两走过。在“斜坡”、“拐弯”的路标之间,还有写着“耶稣救我”一类祷词的木牌。午后一点,吉普开到了纽伦堡的近郊。

一进这座关着大战犯的古城,就使我想到自己的家乡北平:也是那犬齿形的城墙,环城的护城河畔同样栽着垂杨柳。然而纳粹那帮歹徒,年年就在这里聚会:身佩卐党徽的SS踏着鹅步向希魔致敬,然后去铲除异己,屠杀犹太人。如今,在这座名城里关着二十三名没来得及自戕的纳粹头子。

这里接待记者的规模比波茨坦大多了。准备接待三四百名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都住在距城二三英里的史坦贝村里。这是举世闻名的铅笔大王法伯尔的豪华别墅。花园占地二十亩,丛林幽径尽处,是大理石的雕像,旁边有喷泉。别墅分新旧两部分。旧的建于十七世纪中叶,新的是本世纪初兴修的。室内黄绫帷幔,硬木家具,颇有宫廷气派。由于战犯审判尚未开始,记者大都还没到,我一人住半个古堡,好不寂寞。晚间一捻电门,枝形吊灯上千盏齐明,住惯了节约用电的英伦,在这儿很不自在。

晚饭时,听大师傅口音不像个美国人。一问,才知他原是德国陆军坦克车队的了望员。战后由于他既会英语又擅长烹饪,所以就由俘虏营里获释。他是萨克森省人,那里属苏占领区,至今家小生死不明。

这时,一个美国兵也坐下来搭讪。听到大师傅是德国陆军的,就问他属于哪个部队。大师傅说是:“五十五坦克师。”

美国兵又问:“你打过比利时吗?”

口气间,巴望曾同他对过阵。

大师傅说:“打过,那是1940年的春天。”

美国兵失望地说:“唉,那时候我们还没参战哪。”

美国兵还不死心,接着问他:“去年打过哪儿?”

大师傅带着痛苦的表情回忆说:“我在荷兰驻扎了半年,就调到东线,打到列宁格勒近郊。后来退到黑海边上。”

看来那美国兵仅仅在比利时作过战,而且是在诺曼底登陆后。两个人实在未曾有缘在战场上交手。最后,美国兵把烟头在烟灰缸拧灭,走开了。

为了审判的便利,二十三名主要纳粹战犯都关在法院隔壁。我交出证明文件,负责的上校又打电话到记者营问明情况后,才在我领到的入门证上签了字。

走进监狱后,一道道的关卡真不少。我走过一道用木板沿着监狱院墙钉成的走廊。从木板空隙里,看到三个纳粹犯人正背着手在小院里散步,每人后边都跟着个持枪的卫兵。

陪我参观的上校告诉我,关在这里的战犯,不管他原来是什么角色,一律都囚在六英尺宽、十二英尺长的单身牢房里。每房各有床一张,上铺草垫;另有一张小桌、一把直背椅和一具抽水马桶。每星期由军队理发师为他们刮一次胡子。上校说,他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防止战犯自杀。

登上台阶后,他说我可以由门洞看上一眼。

那是一座三层高的监狱,所有朝外走廊全用铁丝网罩起,以防罪犯跳楼。每层楼都是一间间的牢房,每间灰门上都嵌着一块方玻璃,上书战犯的姓名和号码。这里关的都是些混世魔王,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由于准备工作需时,这批大战犯定于十一月底开始审讯。我决定去访一下巴伐利亚的首府慕尼黑。

在去慕尼黑的火车上,我遇到一位德国女裁缝。下面,是她在人声嘈杂的车厢里对我讲的一番话。她有三十五岁上下,瘦长脸儿,淡蓝色眼珠。

“中国先生,不瞒您说,我的未婚夫是个美国少校。我是在纽伦堡开裁缝店的,雇过十多个帮手。我同我母亲本来有一所大宅子,现在可全完了,炸得快光啦。可怜的德意志呀!我是下决心到美国去了。”

“我去慕尼黑干什么?可别笑话我,我要去找一位会相面的妇人。1938年我在纽伦堡罗森街住得好好的,她说,不出五年,我一定得搬家。果然被她说着了,英、美轰炸机飞来了,我的家挨了炸,只好搬到市广场去。她又预卜我将嫁一个说外国话的人。她真灵!我要找到她,问她:‘撒姆少校家里究竟有没有太太?我果真命里有运当俄克拉何马州的公民不?’”

“我不知道撒姆少校家里究竟有些什么人,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座城里。俄克拉何马州大吗?我要是写给‘撒姆少校,俄克拉何马州邮政局长转’,你想他收得到吗?从1939年,我谁也没爱过,只是规规矩矩干我的裁缝这一行。我对男人寒心透了。偏偏撒姆少校来了。哦,要是他这回骗了我,我再也不会爱谁了。我要等他一辈子。先生,你想他会骗我吗?他对我那么好,赌咒发誓说他一定娶我,还说:‘如果美国政府不许你入境,我就投效善后救济总署来德国,一直等到能带你去美国。’他是战胜国的军人,用不着这么满口答应。他要什么我就得给什么。我给了。先生,难道他会说假话吗?”

“撒姆少校是三个月以前到我店铺来的,说是要买一架莱卡照相机。我说:‘这店铺只卖女人衣服,现在连女人衣服也缺货。’他听了,扭头就走。他并不像另一个美国兵,在纽伦堡刚陷落时,用枪逼着我同他睡觉。撒姆少校同别的人完全不一样,所以我追了出去。他正失望地走着。我说:‘少校,你留下地址,如果买得到莱卡,我一定告诉你。’”

“过了几天,一个老主顾上门来了。我托他打听到了黑市的门路。不出十天,就问出了价码是一千支美国烟卷。我赶紧借了一辆旧自行车,骑了五个小时,受了多少次美军宪兵的盘问,才找到少校的兵营。一问,有个叫海尔曼的少校说撒姆出去了。我一留话,海尔曼就睁大了眼睛说:‘真有莱卡,你给我买下吧!我另给你一百支香烟作酬劳。’我说:‘那怎么成。原是答应给撒姆少校的,我得说话算话。’正在这个当儿,撒姆少校回来了。他听说我骑了五个小时车来送信,就感激得很了。接着又知道了我不收贿赂。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说:‘呕,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那么忠实!’他像小孩儿一样跳起来了。”

“他带了香烟取莱卡的那天,就住在我那儿了。他告诉我母亲,俄克拉何马是怎样伟大的一个州,又掉过头来问我:‘你想去看看吗?’我听了,半信半疑。”

“有一天,他在我床底下捡到一颗军装钮扣儿,就气冲冲地逼问我:‘什么混帐军官到这儿来过?’我说六年来,除了他以外,从来没有男人进过我的卧房。但是他不答应,咒骂我说,一切都完了。我一半为了安慰他,就扯了扯他的领子,忽然发现缺了一颗钮扣。我指给他看,他服了。他像小孩子似地跳跳蹦蹦地说:‘我的天使,我的心肝儿!这浑蛋仗已经打完了,咱们到俄克拉何马州开铺子去。’我说:‘我愿意给你生一个模样儿像你的娃娃。’他知道我已经三十六岁,足足比他大十岁,说:‘在你这个年龄生头胎,太危险啦。’”

“他为什么偏爱我,我可不明白。他说,在我以前,他有过一个十九岁的波兰姑娘,天天缠着他买这买那。自从有了我,谁也不要了。”

“于是,我们相互坦白起来。我告诉他:‘1939年我交过二个男朋友。一天晚上,他送我回家。我刚下车,一个黑影儿就钻进了他的汽车。原来他同时和三个女人相好。我们就这样吹了。’撒姆少校也说:‘我有过一个女朋友,有一回她向我借汽车用。回来后,我发现了男人在车里呆过的痕迹。’我问那女朋友:‘你跟一个男人到得克萨斯州去了吧?’她不承认,我就把证据摆出来,我们就吹了。咱们俩都上过别人的当,可不要彼此给当上了。”

“可是有一天,海尔曼少校遇见我,提醒我说;‘撒姆少校家里是有老婆的。’我说:‘如果有,他不会瞒我的。’海尔曼少校哈哈大笑说:‘所有当兵的都满嘴瞎话。’我把这话告诉了撒姆少校,他说:‘理他呢!为了莱卡的事,他至今一肚子气。’”

“可是,上礼拜五,撒姆少校忽然到我店铺里,说他得马上回美国,连行李都得随后运。他搂着我,吻了我一通,就跳上停在门口的吉普一溜烟儿开走了。我借了辆自行车,骑到他兵营,他们说他已经上飞机场了。我问站岗的哨兵可知道撒姆少校家里有太太没有。他们不知道,接着又讥讽地反问我;‘他有没有,跟你有什么相干?’我向一个军官要撒姆少校家乡的地址,(他大概是个中校)说:‘美国人的住址可不能随便给德国人。’”

“先生,你说撒姆少校会回来吗?他能是有了太太的人吗?我巴不得那位相面的太太还在慕尼黑。但是,如果她说,撒姆少校是结了婚的,我可怎么好呢!”

慕尼黑,这个曾经被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称作欧洲文明的一座灯塔,被美国作家托马斯·沃尔夫比作天堂的历史名城,在三十年代初不幸被歹徒希特勒看中了,成为他那帮恶棍的发祥地。因而在第二次大战中,它遭到了七十几次大轰炸,三万多名市民丧了命,一半建筑物化为废墟。地上横着破碎了的古希腊雕像,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埋在坍倒了的梁柱之间。慕尼黑市民低着头,溜着墙边,一路拾着美国兵丢的烟蒂,寻找着可以果腹的吃食。

极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年纳粹党头目聚会的那家啤酒馆,却依然立在那里,只不过受了点损伤。生了锈的铁门关闭着,洋灰墙上写着Burge Bran Keller。由铁门缝里一望,只见三十多名战俘正在锯庭院里的树。靠右角一座小楼曾中过烧夷弹,几百把铁椅卷成一堆面条。

我们喊一名战俘打开门,先走进当年国社党的书记处。那里,几个德国妇女正在帮美国红十字会做着点心。请我们就着杯咖啡吃了一块。隔壁就是当年国社党聚会的大礼堂,如今,改装成美国式的体育馆了,专供室内打排球用。国社党是在大餐间举行成立大会的。墙上写着“为巴伐利亚的义气和巴伐利亚的酒”。地板狼藉不堪。我们又绕道去贮存啤酒的地窖。要坐一架手摇的升降机,上面写明“载重200公斤,不得带人”。

慕尼黑的另一历史遗迹是1938年张伯伦、达拉第和希特勒签署《慕尼黑协定》的勃朗尼楼。楼已基本炸光。台阶上睡着一个老人,他说这原是卢德维希一世建的雕刻博物馆。对面是绘画博物馆。老人指了馆里的防空洞说,那天如果他没有钻进洞去,只差不到五分钟,就会跟那些浮雕碎片一样,被炸个血肉横飞。勃朗尼楼上,这会子飘扬着星条旗。

接着,我们又驱车直往达豪集中营。这是希特勒于1933年3月建造的第一座杀人工厂,也是在屠杀设备上最齐全的一座。二十八万无辜的男女曾在此丧生。这里也关过法国前总理布鲁姆、达拉第、奥地利总理舒斯尼格以及敢于公开反对希魔的德国牧师尼姆勒。如今,这里关押着五千多名党卫队队员。美国占领军正在集中营的一端修建着教堂。

小时逛东岳庙七十二司时看到的十八层地狱里的各种酷刑,跟这里的比起来就算不得什么了。东岳庙那些泥塑的刑罚只是为了儆世的,而这里的刑具上却血迹斑斑。毒瓦斯室外面竟写着“淋浴”。从天花板上那些莲蓬头里喷出来的却是毒气。用“洗澡”名义把囚犯骗进去后,便放毒气,无一幸免。从墙上那用指甲抠的一道道血迹,可以推想囚犯们临死曾做过怎样的挣扎。焚尸炉共四座,每座同时可烧六名囚犯。

由焚尸室拐入小跨院,在这里曾施过更为恐怖的酷刑。沿墙两边各有九只狗笼。将囚犯推进院中后,一声警笛,笼门一齐开启,十八条狼犬就向受刑者扑来。连撕带咬,顷刻之间活生生的人就变成地上的一摊鲜血。

此外,还有吊打、枪决以及注射毒剂等等五花八门的刑罚,使人不忍卒睹。我感到人这种动物,倘若没有“法”的制约,对同类发起狠来,诚然比猛兽更为凶残。我痛恨世上一切靠特务及暴力来维持的统治。

归途,吉普穿过树林,走过阿尔卑斯山下的村落。我一声不响。车子开到台根湖畔,我就下车进了第三军的记者营。晚饭是奥地利式的。在一只酷似画家调颜料的那种盘子里,分放着烤牛肉和酸白菜。我食而不知其味,一直对着窗外的湖水发愣。入夜,躺在床上,噩梦一个接一个地出现。

达豪一行,使我对人类丧失了不少信心。

要看大战犯的审判,还得再勾留一个多月,而那么大的新闻,通讯社肯定会有详尽的报道。我心里在盘算着值不值得。恰好在饭桌上碰到一位加利福尼亚来的海军上尉,他只身刚从北欧开吉普车来此,想沿着阿尔卑斯山,穿过美法两个占领区去巴黎。他的拖车上有干粮、汽油和帐幕。他正要找个旅伴。中国人和加利福尼亚人在这儿简直就是一半儿乡亲了。于是,我就同记者营打了个招呼,跟他结了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