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未带地图的旅人:萧乾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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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旅英七载(1939-1946)(15)

同柏林后,我就直奔伪政权驻德大使馆,并找到了困在那里六七年于兹的中国同学。这时,伪大使王揖唐的儿子早已逃往西班牙。同学们听说我不是来自伪满,而是代表重庆《大公报》的,就都热烈拥抱,并兴奋地谈了起来。

“不能不说希特勒这小子真有一手,柏林的地铁一直开到最后一天。”

“唉,这里的地铁太浅,中了弹就穿通。咱们将来修,可得修深一点。”

“纳粹这帮是坏蛋,可德国老百姓还是好的,特别是开公寓的中下层阶级。我几年没交房租,非但没赶过我,还供我饭吃。这回门口挂起了咱们的国旗,也算是报答啦。”

“国内得想办法早点让我们回去。我是学医的,他学工程。回去我们都有用。在这儿,成天价只找吃的。”

“国共和得了吗?和了有多好,我们就扬眉吐气了。”

“将来黄浦江也得修座桥,那时候,当小工我也干。”

说是喝咖啡,其实是木屑制的,可也挺令人兴奋。十八张——三十张脸;门一开,又是一张。张张都激动,神采奕奕,泛着对祖国的眷恋。我们谈将来台湾、海南岛的开发,谈香港也得收回。一位河南口音的同学又把话题扯到纳粹政权上,说:“德意志这个民族本来是很优秀的,问题就在放着好日子不过,好端端地搞起秘密警察和集中营来了。”

另一个说:“秘密警察和集中营只是手段。目的呢?不外乎为了维持老希的宝座。我们将来也得搞计划经济,可就是政治上别走希特勒这种靠秘密警察和集中营来统治的老路。”

事后,我在拍往重庆的电讯里,特别引用了这句话——千万别走希特勒的老路!

接着,又在他们的引导下,访问了其他幸存的同学,了解到每个人的情况。然后我给重庆报馆发去一个电讯,专门报道了旅德同学的状况。电讯里净是张王李赵,再枯燥不过了。然而刊出后,报馆接到许多有关亲属的函电,衷心表示感谢,老板因而对我也给予了褒奖。

小时候上学,有时遇上“过大车的”——就是载着死囚拉往天桥刑场的那种车。许多人围观,我却总缺乏那种好奇。有的死囚途中还大逞英雄,向路过的店铺要吃的喝的,并且扬声唱起二黄。其实,那只不过是为了掩盖他们内心的绝望与恐惧。我不是死刑反对者。对那些为害人类的败类,我赞成应当给予严惩。只是我鼓不起兴头去“观赏”这样的死囚最后的表演。

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怎么热衷于采访据说将于10月在纽伦堡举行的纳粹战犯审判。但是既然当了记者,守在欧洲战场这个岗哨上,我总不能佯作没这件事。就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善后而言,这还是件意义重大的壮举:不是把歹徒不声不响地枪毙掉,而是让他们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并且准许有辩护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来受审,然后根据最后判决来处理。这本身就表现了民主国家与纳粹罪恶集团作法的截然不同。而且审判过程也就是揭露他们的过程,必然会带来深刻的教育效果。

10月5日上午十一点,我由伦敦乘飞机先赴法兰克福。今番是和平时期的旅行了,坐的不再是硬梆梆的运输机,而是架绿色的德蔻塔客机。坐位上还事先放好一匣冷餐:三明治、甜点心、四块糖果和一个西红柿。纸匣上有趣地印着一幅从古籍上影印的图案,下书“十七世纪的飞行观念”。画的是一具大木架,上系十四只巨鸟。架子下方坐着驾驶员,手挥布帆,以左右方向。同机的多是善后救济总署工作人员,也有几名军人。我是唯一的战地记者。

机翼下的英吉利海峡,法国的农村以至莱茵兰的树林,都是我曾跑过的地方。这次又从空中俯瞰一下,深切体会到和平时期的美好。可不知人们要多少时候才能把下面的废墟再变成田园。

下了飞机,瞥见机场上正停放着一架巨型客机。通身以红蓝二色画着作为美国国徽的巨鹰,这庞大银物身上还用英俄文标着“美利坚”字样。使人感到战后世界的现实:以权力威慑权力。

吉普把我载到距机场十二英里的威斯巴登,住进绿林饭店。这城虽不大,由于它有温泉,曾是沙皇以及各国贵胄的消暑盛地,有华丽的歌剧院和音乐厅。艾森豪威尔将军原打算胜利后把盟军总部设在此地,所以一直没把它作为轰炸目标。不幸,一次由于盟军驾驶员的失误,它终于也没能完全幸免。

走出旅馆,便来到市中心的广场。迎面,一座哥特式教堂的塔顶已倾斜下来,喷泉旁的俾斯麦铜像却依然挺立在石座上。四周蹲踞着的雄狮及和平天使都东倒西歪了。几个戴了美军钢盔的顽童一边啃着黑面包,一边在玩着捉迷藏。朱唇披发的女郎挽着美国兵的胳膊,嚼着口香糖,在闲荡着。残瓦堆积如山的街巷里,正有男人砍着木柴。能干的主妇提篮携袋,在旁边等着买劈好的柴。面包坊前排着老长的队。战犯监禁所四周围着铁蒺藜。一辆囚车停下来,路人就立即围观,想知道关在里面的是什么纳粹官儿。身经两次战败的老人溜着墙边踟蹰,背了书包的儿童还在跳跳蹦蹦。天晓得他们长大了,世界又将成个什么样子。

晚十点,忽闻汽笛声响。戒严了,没有通行证的德国人就不得出门了。

清早,我沿着湿漉漉的碎石子路去散步。蓦地传来一阵深沉悲壮的风琴声。原来那座钟塔已倾斜的教堂里,一名少年正坐在凳上练习。教堂大门被炸裂了,用石头堵起。墙上画着个指向地窖的白色箭头。空袭期间,那里曾充当避难所。

走过市政厅,看见山墙上有些石雕还是完好的。途中,我东问西问,就向莱茵河畔走来。德国人喜欢保留他们用卵石铺成的路。两旁净是结着栗形果实的七叶树。这时,树梢已染成金黄,叶间刷刷作响,地上时有爆裂的果实坠下。马路上过的不是红十字会车子就是美军的游览车。走过小丘,远远望到了微微闪亮着的莱茵河以及对岸的松林。

在多少诗歌和小说里,我读到过莱茵河的名字,仰慕过它那秀丽的风光。如果不是忽然奉召去美,三月间我本可以见到它——不过那时大概只能见到炮火下的它。如今,没有了隆隆的轰炸机,没有了耀武扬威的坦克。我是和平时期的一个巡礼者。这时,一位老者正倚杖望着一只风筝,河岸上栽着松柏,齐整得有如普鲁士的队伍。荒废了的码头周围正有几只海鸥在盘旋。“限乘190人,请勿拥挤”的招牌显示着当年这里的繁荣。河浪不时冲击着多苔的岸边,汩汩作响。河身放射着暗淡的银光。当年熙来攘往的江滨旅社,这时大门已生了锈。临江的阳台上悬起“美国红十字会”的旗子。

归途,在街角遇到一位黄面孔的行人。我试着用中文招呼了声“你好”。果然是位徐姓青田商人。承他引路,带我去参观了他栖身的救济总署临时难民营。

难民营由若干幢小楼组成。他指着一座白色的,说住的是波兰难民。旁边一座是希腊人的。难民们都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窗口。语言嘈杂,有如进了巴别塔。有的在吵架,有的也许在谈恋爱。总之,是个颇有生气的小世界。

徐君带我去看了他住的那幢。大部分是斯拉夫人。房里黑乎乎的,气味浓烈呛鼻。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妪正往面包上抹那才发下来的冷肉屑。几个小伙子边打闹,边烧着开水。房间凌乱不堪。厕所冒出的气味使我想到了故土。

“铁托将军还是米哈伊洛维奇?”我问一个正切着面包的青年。

他把刀一剁,翘起大指回答说:“当然是铁托。”

这时,进来一个会说英语的比利时年轻女人。她告诉我,1940年纳粹抓她哥哥来此做苦工。她不放心,就硬跟了来。如今,哥哥死了,她嫁了个美国兵。她眉开眼笑地说,不久一有船,就把她接去俄亥俄了。

在威斯巴登,我旁听了一次当地的纳粹审判。

公审纳粹时还准许律师出庭为战犯辩护,想不通的不仅仅是法制观念薄弱的东方人。英国律师会就发出通知,促请英籍律师拒绝受理这种在公堂上为歹徒辩护的委托。也许为了程序的完整,更可能是表现西方的司法尊严,审判还是在有辩护律师的情况下进行的。

被告人是五男一女,都是海得玛精神病院的管理员:主任一名,大夫一名,男护士一名,女护士一名。另外还有一名登记员和一名专管抬埋的。他们被控的罪行是:注射毒剂杀害了4400名苏联及波兰人。

早晨九点,我就同美、法、波籍记者及一名摄影师由旅馆出发。审判在市政厅举行。台上已摆好六把椅子,背后是一面大幅的星条旗。台下分三排。最前面坐着六名被告的辩护律师,其中三个是穿长袍的德国律师,三个美籍律师穿的是军服,腰间挂着手枪。他们后面坐的是六名被告,虽然哆哆嗦嗦,还可看出点凶相。再后面是德籍记者。台左边前排坐的是正副审判官和检查官,我们这些盟军记者坐在他们后边。大厅中间靠台处有两名速记官,手中各捧着一具录音器。此外还有翻译官二人,旁听席里,最前排是美、英、法、苏占领军的长官,英国最高法院院长及联合国战争罪行调查委员会主席——他是联军人员中唯一着便服的。再后就是美军官兵、红十字会及善后救济总署的工作人员。听众中间有不少德国人以及刚从集中营里放出的难民。

这时,辩护律师正在同被告低声谈着什么,摄影记者各自选着角度在拍照。广播员在试着音,朝麦克风嚷着:“纽约,纽约。”美国士兵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翘首望着那七名被告。

九点半,主审官偕五位上校级陪审官进入法庭。就座后,个子魁梧、腰挂手枪的主审官宣布审判开始。先由辩护律师一一介绍被告。主审官和律师同时举右手宣誓。接着,译员也举手宣誓。最后六位陪审官起立,举右手宣誓:“在上帝面前,大公无私;审判结果公布前,绝不泄露。”

于是,审判开始。检察官列举一连串事实,指控被告犯有杀人罪。律师则起立辩白被告无罪。主审官坐在台上面无表情地注视这一切,只偶尔为维持秩序而敲下桌子。那七名被告则用手拢着耳朵谛听着自己的罪名。

当检察官站起来控诉被告有预谋地杀害了4400名苏联及波兰籍苦工时,一名律师忽地起立反驳说,当前这个审判根本不能成立,因为:(一)被告并未谋杀美国人。只有涉及美国人,才有权审理。(二)苏联根本不是日内瓦国际公约签约国,因此,无权受该约保护。

主审官站起来说:(一)倘若国际公法不能对谋杀4400人的案子进行审理处治,那人类的悲剧真不堪设想!除了国际公法,还有陆军战律,美国也曾签过字。该战律明文禁止虐杀战俘。(二)贵律师说苏联未在《日内瓦公约》上签过字,但德国及俄国均是1907年的《海牙公约》的签约国。根据该约第四十六条,对战俘的生命安全应予保证。如今,美国既是德国的占领国,自然有权审理谋杀与美国结盟国家公民的罪犯。

辩护律师又起来反驳说,被告都不是军人,从司法立场看,他们不应对虐待战俘一事负责。接着又援引《纽约客》里的一段不大相干的话。

主审官说,他手边没有杂志可引,如有,他也不屑在这样场合来引。接着他厉声问被告:“是有罪还是无罪?”这里就表现出英美司法的一个特点:在罪证未成立前,被告原则上依然是无罪的。

六名被告作贼心虚,又不懂得英美的司法传统,没敢吱声。他们的律师则站起来,替他们回答说:“无罪。”

这时,检察官揭露被告截至1944年7月1日止,曾分批给战俘注射毒剂,被注射者数小时即毙命。尸首运到地窖埋葬。他还证明送去的战俘根本未患精神病,该医院也没有医治精神病的设备。所有病历都是登记员一手伪造的,说住院十天或两周,其实当晚就被杀害了。

以上控诉都由速记官记下,译员逐句译成德语。然后宣布休息。

重新开庭后,主审官问明被告听懂了控诉书否。接着,第一个证人上来。是个五十岁上下、棕色头发的瘦削女人。她颤微微地说,她名叫密娜索珂,从1940年到美军攻占为止,始终在这家精神病院服务,负责收拾床铺。经过盘讯,她承认自己也给病人灌过药水,只是矢口否认预先知晓药水的作用。

“你怎么晓得要来病人?”

“看护吩咐我准备十五个床铺。”

“什么时刻?”

“夜里十一点左右。”

“事后谁来检查过?”

“女护士胡芬。”

于是检察官站起来,让证人确认胡芬。

七八个摄影记者从各个角落对准了被告胡芬——一个满脸横肉的凶暴女人。她多一个字也不说,步步为营。

“病人是脱光了还是穿着睡?”——“穿着。”

“后来呢?”——“亨利·葛洛夫走进去。”

“进去干什么?”——“打注射针。”

“打完了以后呢?”——“都死了。”

“多久以后?”——“一两个小时。”

“死的人中间有女人吗?”——“有五个。”

“小孩呢?”——“两个。”

“几岁?”——“三四岁。”

“小孩也被注射了?”——“是。”

“死了以后呢?”——“抬到地窨里去。”

“谁抬的?”——“汉斯·布鲁姆。”

焦点又转到歇顶的布鲁姆身上了。检查官大声问了一句:“运到那房子里的病人,有活着出去的没有?”

他眨了眨眼,回答说:“没有。”

最后,身着上尉军服的律师叉着腰问证人密娜索珂:“医院里一共杀害了多少人?”

她无精打采地望着主审官,回答说:“我不记得了。”

律师插嘴问:“有一万吗?”

她回答说:“没那么多。”

“五千吗?”

她仍摇头。

“是四万三千人,”听众中间一名德国青年用德语嚷道。

这违反了法庭程序。在场维持秩序的宪兵赶忙拥上,要把他拖出去。摄影记者又抓镜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