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以来,我一直持一原则:先恪尽本位职责,再去经营个人理想。或者说:先完成起码的,再去争取较高的。决不能把个人兴趣放在前头,而忽略本位工作。在编副刊时,我就把写旅行通讯放在次要的位置,尽管那是我更想做的。同样,在我任驻伦敦特派员的那一年,我每天只顾得往重庆拍电讯,几乎抽不出时间写什么了。
曾经有人说我是当时西欧战场上唯一的中国记者。我想在此澄清一下。伦敦大轰炸期间,确实是这样的。可是诺曼底登陆,西线大反攻时,舰队街是已经有了由任玲孙主持的中央社。一九四五年在旧金山,除了中央社,还有来自重庆的其他同行。此外当然也有力量远比我们雄厚的路透、美联、哈瓦斯等西方大通讯社。我这孤家寡人怎样在这批膀大腰粗的竞争者当中进行工作呢?一九四五年八月欧战停战日那天,我正在旧金山采访联合国成立大会。喜讯传来,与会的四十七个国家的代表,自是群情欢腾。市内汽笛长鸣,探照灯的彩色光束在天空交织成绚烂的图案。一时万人空巷,素不相识的人们也欢快地搂抱在一起,翩翩起舞。一场浩劫终于结束了。可是接踵而至的,又将是怎样一个世界呢?
我感到新闻工作中,最枯燥乏味的是采访大会——尤其像一九四五年五月在美国旧金山开的那次联合国成立大会。举行了十分庄严隆重的开幕典礼之后,自第二天起,美苏就在大会程序问题上针锋相对地争了起来。首先争的自然是大会主席这把椅。作为东道主,美国认为当然应该由他们担任。但莫洛托夫坚决不干。吵了几个小时,毫无结果。第二天,由英国外相艾登提议,干脆轮流担任。接着又争起参与国问题,自然也是互不相让。然后又争各委员会的主席。挨了十天,我实在不耐烦了。况且所有这些消息,各大通讯社反正都将会有闻必录的。
我一向厌恶重复,而当时的重复,代价还是极为昂贵的——发往重庆的海底电报要按字付款。我只能钻钻空子,找其他报社所没有或不会报道的拍。
在旧金山拍了那份独家消息之后,我就说服胡老板,索性放我去美国各地转了一趟,然后搭水上飞机,赶回英国。大选结束,我又奔赴柏林,继续写关于欧洲的报道。
我先后去过四趟德国。一九四四年三月,我在莱茵一带看到败溃中的德国。转年七月,又来到投降后的德国。那年秋间,我搭乘一辆吉普车,在巴伐利亚转悠了十八天,踏访了战败后满目疮痍的德国。一九八四年我又重访德国。每次,都有一个幽灵紧紧地跟着我:希特勒。这个曾经不可一世而终于一败涂地的“元首”,是值得世上每个人——特别是掌握大权者——研究一下的超级反面教员。他是历史上罕见的暴君,又是个人野心的化身。
十二、新感应篇
一九四四年美军第七军向莱茵推进时,我们这批随军记者住进一幢富丽堂皇的宅第。花园的池塘里居然还有座别致的假山,睡莲正开得茂盛。石径两旁是修剪得十分齐整的矮树篱。后来才得悉那曾经是铅笔大王法贝尔的私邸。据说本世纪初公司已经易手。书房好大啊!可是十分凌乱。主人大概心里有鬼,没等联军到来,仓促之间一家人就逃之夭夭。走时慌忙得把金牙也遗忘了,还躺在抽屉里,发着黯淡的光。
在莱茵河畔,我看到一位德国老先生佝偻着,跟在美国兵后边拾烟蒂。另一老妪则挎着篮子在地上捡着什么可以充饥的。
战争结束后,德国可以说是完全处于由胜利者瓜分的状态。苏联占东部,英占西北,包括重工业区鲁尔,美占萨尔地带和西南部。划来划去,只图自己合适。法占领区是后来由英美区硬拨出的残羹剩饭。我在《南德的暮秋》中用美占领区的阔绰来对照法占领区的寒碜。
进入柏林,我恍若来到了三十年代的天津——一座城市竟设有八国的租界。那时的德国首都,也被分成苏美英法四国的占领区。威廉街上的德国总理府就在苏占区内,但这是每个来柏林的记者必去之地。周围已化为灰烬,这座罪恶的建筑却安然无恙。一九三三年希特勒上台伊始,就同死党希姆勒、戈林和戈贝尔在这里兴风作浪,密谋称霸。我去的时候,大门前有苏联红军站岗。大厅里悬挂着的巨大枝形灯上的灯泡,早已被纪念品的猎取者们拧得寥寥无几了。谁都不甘心空手而归,到处寻觅可资纪念的。热门货是各种勋章。有人还啐了口黏痰在希特勒那把座椅上。
秋间采访纽伦堡审判战犯时,我顺便去了趟纳粹一伙的发祥地——慕尼黑。这原是同巴黎、罗马齐名的欧洲文化古城,如今竟蒙上了耻辱。好不容易才找到纳粹当政前歹徒经常聚集的那家啤酒馆。也上了臭名昭著的达豪集中营。一位只剩下骨头架子的、幽灵般的波兰籍前战俘一路指点着各种惨无人道的刑具。当年有吊死的,有被狼狗咬死的和毒瓦斯熏死的,还有死于形形色色的“科学”试验的。十二年间死于纳粹之手,仅犹太人就不下五百万。光这一座集中营(而在纳粹占领下的欧洲共有上百所),登记本上就有三十六万冤魂,而达豪周围还有几十个附属的死亡营。我瞥见一间大仓库里堆满了死者的鞋:男鞋,高跟鞋,甚至童鞋。对一批犯人行刑时,歹徒们不但要其他犯人在旁观看,还逼人们在手风琴伴奏下唱歌。
我去了趟美军的“劳军所”。大厅里有咖啡、热狗,由德国战俘问候着。佩戴着“卐”字肩章的团长熟练地给美国兵们理发。猫腰给我擦军靴的那个,可能是一名连长。抬头一看,大厅中央赫然挂着一块《须知》,上书:“严禁向战俘道谢。”
我没敢违命,只会心地朝着为我服务的那位军官笑了笑。他低下头去,没敢回应。我看到了他背上的号码。他已经不再是约翰或彼得了,只剩下个战俘号码。
这还是美占领区。这里,战俘虽然受辱,至少还能填饱肚子。在物资匮乏的法占领区,数目可观的战俘活活饿死了。战后的法国缺吃的,总不能让自己人挨饿,先去喂昔日的侵略者吧!
那时,我心头一直在盘旋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并不起眼、然而胆大妄为的野心家,只要纠集上一帮死党,竟能掌握住一整个十分优秀的民族之命运呢?他小胡子一撅,振臂一挥,就能使千百万人匍匐在地,对他顶礼膜拜。所有他那些野蛮、残暴之举,都不缺乏喝彩者、歌颂者、执行者!一旦他看到大势已去,就同情妇一道拍拍屁股走了,而整个民族却得跟在后面蒙受多年的苦难和屈辱。一个出过众多伟大诗人、思想家和音乐家的德国,怎么就听任一个混世魔王这么去摆弄?
战后,许许多多专家都在研究这令人困惑不解的纳粹发迹史。一九三二年希特勒竞选总统明明失败了,然而转年兴登堡这老糊涂却又请他登上总理这把交椅。他一上台就打出国家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旗号,抛出反共反犹纲领,同时用就业和面包蛊惑工人群众。紧接着又公布了险恶无比的第十七号文件,借口防止共产党的破坏活动,“暂停执行”宪法中所规定的公民行动、言论、集会和通信自由。说起来,宪法是具有无上权威的法中之法。强者来了随时可以将它废止。它就像个总电门,一旦关上,光明从此就全熄灭。在抓共产党的同时,也大抓起“敌视国家分子”,连发发牢骚的也不放过。同年三月,开始焚烧所有上了黑名单的作者的著作。正如海涅在一八二〇年所写的:“这只是序幕。先焚书,接着就要焚人了。”
小时见过一种旨在警世的《太上感应篇》,讲的无非是一个人现世行善或为非作歹,来世必得到相应的报偿或惩罚。长大之后,晓得了来世根本是子虚乌有的。当年那部家喻户晓的通俗读物中所说的,也就成为无稽之谈了。可是进入晚年,阅历增了些,又觉得世上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乃绝对科学的天经地义。来世报固是瞎扯,现世报则历历在目,毫不足奇。
一九八四年我重访德国,来到希特勒在巴伐利亚山间的别墅时,向导指着一个角落介绍说,这里本来放过希特勒当年坐的一把椅子,由于不少游人跪下来吻它,所以撤掉了。我听了,一时大惑不解。这个曾经霸占邻国领土,屠杀过千百万无辜生灵的恶贯满盈的家伙,竟然至今还有崇拜者!不但战后德国还有一小撮人继续摇着纳粹卐字黑旗,甚至五六十年代,英美也还出现过“国社党”。人类在从历史吸取着教训中前进,但总有人想重蹈覆辙。奈何!
一九六六年以后的十年中,我时常想着这个问题。如今回顾起那十年以及当年那些枭雄的下场,实在是一本新感应篇。一九八四年重访西德时,又去了趟达豪集中营。而今,那里已改造成揭露纳粹罪行的纪念馆了。一进门,迎面就用大字写着“永勿忘记”。记住,是为了使那样的事不可重演。
我们为什么不也把这份血的教训传给新的一代呢?
十三、历史的规律
对待战争,我很赞成“一反对,二不怕”这句名言:态度既鲜明干脆,又饱含着历史的智慧。
战争意味着破坏和死亡。除非是狂人、野心家,或正常人出于自卫,没有人愿意去尝试。然而古今中外,隔一阵子总会出现个把或一批狂人或野心家(二者其实是一码事),妄想骑在旁人头上作威作福。善良人或健全人总是先忍让。然而歹人既萌野心,就难有止境。
为了防止悲剧重演,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出现了个国际联盟。它成立于一九二〇年。实际上一九三一年它就寿终正寝了,那一年,日本关东军一举粉碎了人类那个美好的和平理想。一九三七年,他们索性大干了起来。一九四五年在旧金山联合国成立大会的记者席上,我一直在默默地思忖着:这回能成吗?
一九四三年在德黑兰和开罗,以及一九四五在雅尔塔召开的几次大国会议,都是在调整相互利益的前提下,为战后世界画着蓝图。那时所设想的世界,纯粹是大国主宰的,小国仿佛只是无所作为的阿斗。当时既无所谓“第三世界”这个词儿,即使有,也不会被人放在眼里。那时所有的前殖民地国家一心一意都只想“物归原主”。英国不肯撤离马来亚,迟至一九四六年六月,它才退出印度。法国也想通过一个傀儡政权赖在安南。从一九四六年一直打到一九五四年,被打败了之后才撒手。荷兰也到一九四九年才承认印尼的独立。美国更是牢牢攫住太平洋那一串岛屿不放。托管有规定限期,它不干;一定要永久占领。
历史的进程最终并不听大国的支配。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世界最大的变化就是亚非拉民族独立运动的风起云涌,第三世界的崛起。这绝对不是军事家如丘吉尔当年所能预料的,事实也完全违反了他们的意愿。中国不当超级大国,不称霸,坚决站在第三世界一边,是明智而正义的。
我曾以乐观主义者自诩过。根据我这八十年的经历,我并不认为这是一句空谈。八年侵略与反侵略战争,打出一个更加富强的中国。纳粹烧起的六年战火,烧出一个新欧洲。战争还在东西方都粉碎了旧世界的秩序,往昔的被奴役者纷纷敲碎桎梏,挺起胸,站了起来。这些当然是战争发动者始料未及的。对他们而言,是事与愿违。他们原想拖世界的后腿,世界却更前进了。
我是本世纪第十个年头出生的。一晃儿活到九十年代了。我并非生来就是个乐观主义者。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我一度悲观过,以为世界将永为红色海洋所淹没。作为“臭老九”,我估计自己善终不了。我错了。我至今还算得上硬朗,甚至仍在写着东西。而当年那帮张牙舞爪的害人精的下场,却堪称现世现报,演出了又一本新“感应篇”。
我这辈子没少走曲折而崎岖的路。头上的天空时而浓云密布,时而冰雹交加,时而一碧如洗。无论国际上还是国内,芸芸大众都总像是在听任摆布。然而冥冥之中历史自有它的意志,它的规律。大国不能永远支配小国,大人也不能永远控制小人。这就是我的乐观主义的依据。
(收入《萧乾文学回忆录》,华艺出版社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