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学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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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跑江湖采访人生(2)

三、贵州的启示

难忘的三十年代是从“九一八”事变开始的。沈阳的炮声把沉睡中的中华民族唤醒了。全民族奋起抗日自然就成为那十年的主旋律:从前奏曲到第一乐章。随着上海闸北一声炮响,企盼已久的大时代终于到来了。抗日的口号可以自由喊出了,报纸上也不需再打××。激昂,亢奋,义愤填膺,好像闷室打开了窗户,瘫子挺直腰板站了起来。

战争无可避免地要打乱生活。报纸由十六版缩为四版。纸张告缺,广告也没了着落。报社势必得精减人员。既然不再有《文艺副刊》了,它的编者自然也成为多余的了。

胡霖社长把要裁减的人员分别叫到他那办公室去谈话。我也被叫去了。他的话讲得十分委婉。先对我进报社以来的工作大力肯定一番,然后又以饱经世故的长者口吻,从爱护青年出发,说看来这仗一打,就得破釜沉舟。估计沿海是保不住了。像我这样的青年,应当尽早去大后方,以便保存实力。接着又用歉疚的口吻补上一句:“报社现在正处于朝不保夕的状况。遣散费嘛,只能支给半个月薪金。”

“八一三”那天,刊物上还在出着最后一次的书评专辑,半个月后,它的编者就这样失业了。我只好匆匆忙忙地结束在上海环龙路新搭起的安乐窝,偕同刚由东京赶回来的“小树叶”,开始了我们为时将近一年的流亡生活。

当时,沪宁路已被炮火切断,只好搭船绕道去香港,再经广州去汉口。在那里,遇到适从沦陷了的北平逃出来的杨振声和沈从文两先生。感谢他们把我们收容下来。在珞珈山下滞留了几个月,然后经长沙转到沅陵,在沈云六大哥那幢半山腰上的杏黄色小楼里小住数月。好容易才买到开往昆明的汽车票:从华东的黄浦滩经港穗折回华中,又经湘黔而落脚于滇池之畔,走的可说是个大“之”字形。这一路的见闻,大致已记入《湘黔道上》一文了。

流徙中,我体验了中国之大,也强烈地感到发展得多么不平衡。沿海城市和广袤的内地,不知相差了几个世纪。同时,省与省之间的自然条件,也十分悬殊。这印象在从富饶的湖南进入贫瘠的贵州时,特别强烈。在贵州,又看到城市与农村的巨大差别。

车开出晃县不久,朱色的肥沃土壤和蓊郁的松岭就不见了:车在重岩叠嶂间的羊肠小道上迂回行进,一路颠颠簸簸。望着车窗外轮下的万丈峡谷,时刻捏着一把汗。贵州的山秃而瘦骨嶙嶙,土壤是灰黄色。一辆刚翻下去的客车倒在谷底,人们正往外抬着血淋淋的死伤乘客。我们这辆车上的人倒吸一口气,偏过头去,或用手捂着眼睛,不忍也不敢去正视。真是“前车之鉴”啊,我们自己也只能听天由命。山脚下,几匹瘦马在啃着枯草。偶尔出现一座疏林,还像煞有介事地插着“实验造林场”的木牌。

群山之间,时而也出现一二村落。农民在稻田里唧唧唧地踩着水车,用汗水向吝啬的大地讨着生存。老天为什么对贵州如此刻薄!难道秃山底下就没为他们埋藏点儿稀有矿苗?村边坟地,到处竖着表彰“节烈”的石碑,凉篷小轿下耷拉着三寸金莲。娃娃们裹着一身破布,走了八百里荒山,还没见到一所小学!

一到贵阳,可就完全不同了:马路两旁整齐地栽着树木,旅馆里电灯、电话、洋瓷浴盆、抽水马桶,虽比不上上海南京路,又回到了文明世界。

这对比太强烈了。从那八百里荒山来到这现代化的都会,舒坦之余,又觉得这片繁华只不过是纸糊的,是贵州的橱窗,荒山才是贵州的实体,中国搞建设,功夫和本钱不能都下在橱窗上啊!橱窗已进入二十世纪初叶,实体却仍徘徊在明清时代。那怎么行!这样空尚形式,只注意表面,自欺欺人的国家,在武装到牙齿的强邻欺凌下,如何得了!

中国啊,不能再沉睡下去,你该醒醒了,在这靠实力来较量的世界上,不能把功夫光花在橱窗上,不能光靠梳妆打扮!

四、从昆明到海防

一九三八年秋,《大公报》在香港创刊了。事先,我应胡霖社长电召,赶去那里参加筹备工作。

那时,内地人赴香港,得走安南(即今越南),正如要去西藏得走印度。我必须先穿过当时那块法国殖民地,才能到达英国统治下的香港。倒也好,这样可以体验一下两种殖民统治。

以昆明为起点,安南海防为终点的滇越铁路并不长,其实,有一趟名“米西林”的特快列车,当天就可到达。然而只有达官贵人才坐得。当时那种便利与我无缘。普通旅客得走上三天,因为火车只在白天行驶。它像驿马一样,每晚都停下来,乘客分头去住客栈。第一天它停在滇南重镇开远,那时也叫阿迷州。第二天在河口出国境,抵老街。第三天开到海防,这才搭轮船航行三天,到香港。这六日行程如今飞起来,连六个小时也用不了。

这条铁路沿线(尤其在云南境内),风景真是迷人到家了。火车开出不远,铁道就同玉带般的红河并行起来。我从黔南进入滇北时,就注意到:在贵州,你爬完一道高山,等待你的还是一道峻岭。云南则不然。火车穿过一道险峻重岩(有时是从一个悬崖钻入另一绝壁),在众山环抱中,总有一片平坦、碧绿、富于人情味的田野:镶嵌着棕榈芭蕉的稻田里,时有老乡赶着水牯在耕作。

离开昆明后,火车不知跨过多少桥梁,穿过几十座隧洞。有人说,当初法国人修筑这条铁路,为了炫耀他们的工程技术,故意专走险处。关于有些地段如丝带桥及人字桥,还有一些美丽的传说。忘记指的是哪座架在两道悬崖之间的险桥了,据说多少造桥专家的设计都失败了,在施工过程中还死了一些工人。最后只好在巴黎重赏招标,中标的是某火柴厂的一名普通女工。她用火柴棍摆来摆去,竟然拼凑出力学家们所未能设计成功的图案。

那个时期,我有个习惯:喜欢随时随地掏出个小本本,记一记所见的景物或头脑中刹那间闪现的思绪。行程的第二天,快到边境时,我正倚窗作文字速写。猛然间,被人从身后紧紧搂住了。火车到站后,大家都忙着下车办理过境手续,我却以“当场抓获”的间谍嫌疑,被腰挎盒子炮的边境检查站的人扣留下来。幸经同行的施蛰存老兄出面证明,站上又向昆明反复核实,才得放行。

在老街,我第一次领略到法国殖民地海关人员的粗暴。他胖得呼哧呼哧直喘,嘴里斜叼着雪茄,人又喝得醉醺醺的。他双手在我皮箱里东翻西抓,最后索性把箱子扣个底儿朝天。他不是在搜寻什么违禁品,只是在逞威风。

好容易住进了旅馆。本来热带气候就闷热,又这么折腾一通,身上的衬衫已经贴肉了。正要享受一下淋浴时,茶房敲门了:到殖民厅去核对护照。迟一刻,第二天就休想上火车。

旅馆离殖民衙门还有好长一段路。茶房在前头领着同乘这趟列车来的这批乘客浩浩荡荡地前往,队伍里还有缠足的老妪和抱着娃娃的妇女。

殖民厅好威风啊!天花板上是一只靠人工拉拽的大风扇,由两个安南人操作着。台子后面神气活现地坐着位殖民官。他一边喝着什么饮料,一边捻着他那两撇仁丹胡子。站在一旁的安南下属握着一叠护照。每当喊到谁,就得挤到前边,听任殖民官上下打量。等他确认你是良民后,才在护照上唰唰地画上两下,就算过了关。

老街是个边境小镇。旅馆门前是一条专做过路旅客生意的街。街北草坪上有座露天剧场,附近还有一家赌场。每当回忆起老街那家旅馆,除了难熬的闷热外,屋角墙缝间那种叫起来活像麻雀的大壁虎的形象,就会浮现在眼前。

抵达香港后,我曾在《安南的启示》一文中写道:“在安南,你可以看到一个国家应有的东西:美丽的山河,现代的文明;所缺乏的只有一样:自由——独立国人民应有的自由……丢掉了自己的文化,又丢掉了自由,那是注定了的悲剧,是什么现代文明也不能补偿的损失。因为机器本就是吮血的家伙。如果不是把‘民族’放在前面,作通盘的打算,文明也许正是个噩梦。”

五、中国的东南角

在香港,我一边编着刊物,一边还在寻找着去内地跑跑的机会。在我的生活愿望中,那总是占第一位的。

这时,我与昔日的同窗谢冰季(冰心大姐最小的弟弟)在岛上重逢了。我们从小学一年级就同班同学。初中毕业后,他去英国学海军了。一九三八年,他在一条缉私船上当船长:一身雪白笔挺的制服,黑地金道道的肩章,神气极了。他的船当时正在珠江三角洲一带游弋,就提议带我去距香港只三小时航程的宝安县玩一趟,说那里如今正处于三不管的状态:它当然不属于香港,可广东省正忙于防御敌军入侵,也鞭长莫及,而日本人可能认为早已是囊中物了,或者还没来得及去占领。我自然很乐意同他走一遭:既可一路上叙叙别情,又能踏访中国东南一个被历史遗忘了的角落。

归来,我写了《从香港到宝安》一文。

然而我心坎上更挂念的,还是潮汕。那是我十八岁上开始流浪生活的起点,是我的第二故乡。在那里,我第一次尝过爱情的苦果,也第一次体验了人生。

就在这当儿,我遇到了代表华北游击队来香港募款并购置药品的黄浩。我同潮汕人总是一见如故的。我们立即成为好友。我陪他在香港跑了一些地方,并访问了同他一道来香港的尉桂勋。他是我在崇实的一位老同学,我们曾坐在一条板凳上织过地毯。那时,他已成为华北游击队一名出色的爆破大队长了。根据他的自述,我写了《一个爆破大队长的独白》。那是较早的一篇描写游击战争的文章。

在香港完成了任务之后,黄浩忽然问我,想不想跟他一道回一趟他的家乡?那还用说!我绝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我并没辜负他的美意,回港后连续写了《潮汕鱼米乡》、《岭东黑暗面》、《林炎发入狱》以及《阻力变成主力》。文章内容可能有犯忌的地方。那阵子我写的通讯,总是香港及重庆两地的《大公报》同时刊登。这一批香港照登了,重庆却一篇也没采用。

这是我第三次去汕头了,是在侵略者随时可能登陆占领的前夕去的。尽管那里的海还是蓝得像宝石,小电船在蛇江上也依然龙虾般地穿梭着,一路捏着鼻子尖声叫着。绵亘起伏的蜈蚣岭也仍像天地间一只巨蟒那样沉睡着。可我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惆怅感。当然也想到了我那一去不复返的“梦之谷”,可更萦萦于怀的,还是潮汕的命运。看到岭东的黑暗面,我真为它担着心思。

然而不同于当时的香港,这毕竟是自己的土地啊!到处贴着“誓死保卫祖国”的标语,路口堆积的沙袋象征着民众抵抗的决心。市电力厂已经遭到敌机的轰炸了,除了中山公园一角,四下里一片漆黑。关心时事的市民们坐在大喷水池周围,倾听着南生公司的无线电播放着新闻。不过,小巷里卖鱼丸馄饨的小贩照样挑着担子,敲着竹梆,用嗄哑的嗓音叫卖着。十年前的往事立即兜上心头。

这时,黄浩的胞弟暹罗(即今泰国)归侨黄声为了配合救亡工作,正在揭阳和普宁一带办起南侨中学。我们访问了校本部和几所分校,同那里充满活力的热血青年相处数日,看他们上课,操练,开讨论会,个个都将是游击队的坚强战士。我写了《教育流进僻乡——南侨教育史上一奇迹》。在他们身上,我瞥见了岭东的黎明。不少当年的南侨学生,五十年代都成为潮汕地区的行政骨干了。黄声也当上汕头市的副市长。然而在史无前例的文革浩劫中,黄声、黄浩哥儿俩均屈死于残暴的红卫兵之手,黄浩的第三个儿子也受了牵连,被暴徒从东四头条硬拖到六条,一路拖一路打,就这么丧了命。在《未带地图的旅人》一文中,我曾追忆过同黄家的这段友谊。

一九三九年春,我又从香港赶到昆明去采访正在修筑中的滇缅公路。那次我一口气写了五六篇通讯,登在港版及渝版《大公报》上。一九四七年编《人生采访》时,我只收了《血肉筑成的滇缅路》。我拙于言辞,在文中称那些铺土、铺石,也铺血肉的两千五百万民工为“历史的原料”。在我心目中,他们才是抗日战争的脊梁骨,历史的栋梁。

六、两位长者

我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身兼《大公报》驻英特派员的职务登上一艘开往欧洲的轮船,亲历人类那场大屠杀的全过程,首先要感谢如今已年过九旬的于道泉大哥。就先从我们之间的友谊谈起吧。

我是一九二六年结识他的。当时,我还是个初中三年级生,他则已从齐鲁大学毕业了。他和已故李安宅都是我四堂兄(安娜的丈夫)在齐鲁时的同学。那时我愤于军阀黑暗统治,在崇实中学参加了C.Y.,安宅是我的介绍人和领导。我经常骑车到他在海淀老虎洞的家去过“组织生活”。

一天,安宅透露给我个秘密。他不久将去库伦(即今乌兰巴托)开会。这期间,要我找道泉。我在老虎洞见过他,那以后,我就不时地向他报告有关在崇实组织少年互助团的事。

后来由于团里一个比我低两班的成员告密——事后才晓得他爸爸是侦缉队的,而那时队上每抓获一个赤化分子,就赏五块银元——我被逮了去,关进北平东四报房胡同拘留所。亏得安娜托人把我营救出来,改由学校软禁。一九二八年北伐军抵北平,我恢复自由后一打听,道泉知我被捕,旋即遁入雍和宫,由喇嘛们保护起来了。那可能就成为他钻研藏语的契机。今天,他是中央民族学院教授,国内不可多得的藏文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