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学回忆录
17606200000029

第29章 回顾我的创作道路(2)

在崇实中学,我虽在自己主持的校刊上也发表过一些短文,那样的老古董已不值得一提了。在那之后,我还为熊佛西主编的北平《晨报》写过些东西,如今也不值得去回顾了。这里所收最早的一篇是《平绥琐记》,写于一九三二年。

写散文应该随心所欲,不在结构上下功夫。我的散文也大多是这么写成的。我把这种散文统统归入“印象与感想”。其中,在《雁荡行》中我曾试过用西洋画的炭条(而不是国画的泼墨)速写浙东山水。在《草原即景》中,我也试着用印象派画家的笔来描绘内蒙的茫茫大草原。《大象与大纲》则是一篇叙事体的寓言。《鼓声》与《在歌声中回忆》都是通过声音来追溯往事。事实上,第二卷的《南德的暮秋》也是作为散文来写的。只是叙事多于抒情。

然而我当不成山水或静物画家。在国内外我踏访过不少名胜古迹,可我的兴趣总是在“动”的方面,在人的境遇与社会的形态上。这也并不完全是职业习惯。尚未从事新闻工作之前,我写散文就常为现实所“干扰”。从《古城》到《在破车上》这组散文写于全面抗战爆发之前。读者不难从文中意识到,当时的国家处境使我多么忧愤。《叹息的船》显然是在提醒国人,受强邻欺凌时,不要指望英美会仗义相助。

写于一九四八年的《珍珠米》是一九三八年《梦之谷》脱稿之后,唯一的一篇近似小说的东西。因为人物既非虚构,事情又是亲身经历的,所以就编入散文卷了。从这里,读者多少也可以一窥战时英国的社会。

散文卷的第二部分是怀友。这里,三位是大陆的(其实,应该说是三十年代的,那时中国还没分),三位是台湾的,都是一九七九年重访美国时结交的。另外是两位洋朋友,一位是教过我新闻,后来成为好友的斯诺,那是访美时的一篇讲稿;另一位则是我对之负疚的福斯特。这些师友,有的在我起步时扶掖过我,有的在我重获第二次艺术生命时,给过我温暖。

我开始写作时,有两位师傅:沈从文和巴金。关于前一位,我本可以写得很多。然而一九七五年我们之间发生了点龃龉。那件事,至今对我还是个谜。

对他早年的一切,我是永铭不忘的。因此,他逝世的当天,我就为台湾《中国时报》写了一篇题为《没齿难忘》的短文。那件事发生后,几十年来我一直保持缄默。如今,沈先生已不在世,我想我更不宜再说什么。好在事情的经过张兆和女士(而且只有她一个人)完全清楚。归根结底,都怪我当时对他的事过分热心。

另外一位是巴金。在写此文之前不久,我还去上海同他又晤谈了两次。一九五七年之后,所有的友谊都重新上过一次秤。我感激巴金,不但在我受难时,他没为了改善自己的处境而对我落井下石。在他心目中,我也不曾因为那种因为那顶“右派”帽子而掉过行市。他的友谊是始终如一的。

当然,除了他们二位,还有好几位师友曾给过我帮助和鼓励。这里,我只写了杨振声老师和林徽因女士。

《我的启蒙老师杨振声》一文是为杨先生文集而写。其实,当时有一位远比我更适于为那本文集写序的先生,因为三十年代初从中国公学到青岛大学,以至四十年代的西南联大,他都一直在杨先生身边工作,对杨先生的了解自然比我要深刻全面多了。经过杨先生子女一再敦促,那位先生也确实写了。只是杨先生的公子杨起教授后来告诉我,序言写得实在没法用,只好改由我执笔。

在我心坎上,总有一座龛位,里面供着林徽因。她喜欢述而不作,因而寡产。我同她初次会面是在一九三三年十一月我的第一篇小说《蚕》发表之后。当时她竟然为我这穿蓝布大褂的毛头小伙子举行了一次茶会。席间,夸我,鼓励我,给了我写下去的勇气。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一九五四年,在第二次文艺界代表大会上。我原坐在靠后边的位子上。她远远望到我,就向我热烈地招手。我赶过去,坐在她旁边,照往常一样喊了一声“小姐”。她侧过脸来黯然对我说:“还喊我‘小姐’哪!”话里包含着对年华的伤逝,同时也使我想到那时毛泽东对梁思成“大屋顶”的严厉批判。

遗漏掉的朋友太多了,然而有一位我必须在这里提一下,那就是年已九旬的冰心大姐。在纪念她从事文学创作七十年的展览会上,我曾做过一次题为《能爱才能恨》的发言。其中,我称她为自己“货真价实的大姐”,因为我开始喊她“大姐”时,她还是一位翩翩少女,而我则是个头上留着个木梳背儿的小学生。七十多年来,我们没断过交往。我称她为“中国知识分子良知的光辉代表”。尽管她已九十高龄,腿脚也不利落了,然而她不甘于躺在自己的荣誉上。她的笔片刻也没停过。她的文章不长,但篇篇有分量。“在为民请命,在干预生活上,她豁得出去。”她爱大海,爱母亲,爱全国小朋友,更爱咱们这个多灾多难的祖国。因而她对生活中不合理的现象才那么愤慨,感到难以容忍。只有真的爱了,才能恨。

台湾朋友,这里我只写了三位。实际上,当然也远不止他们三位。其中,我首先要感谢聂华苓和她的保罗。

一九七九年的爱荷华之行,对我来说,是蜗居了三十年后,首次重返世界。那以前,我同华苓素昧平生。下了飞机,她来接,可我心里没有底。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她不仅是位优秀的小说家,还是位胸怀磊落的热心肠人。

一天,我去她那幢坐落在半山腰的树丛中的小楼,恰好没有旁的来客。(在她家,那是轻易遇不到的情况)于是,我们各坐在沙发一头,聊了起来。她先从自己的父亲死在长征中的红军手下谈起,又谈到在大陆当流亡学生的日子,以及在台湾的生活:从帮助雷震编《自由中国》到感情上历经沧桑。她老早就想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在海峡两岸文艺界架起一道桥梁。应该承认,这方面她已取得了可观的成就。

从叶维廉和翱翱(现已改名张错)身上,我看到台湾新一代学者对知识的热切追求和见地的新颖。他们(以及旁的好多位,如陈若曦、欧阳子和郑愁予)大多出身于台大外文系,有的还是同年级。一查年代,原来正当大陆刮起龙卷风,搞着喷气式和打砸抢那样可悲的闹剧时,他们却钻研艾略特和庞德,或者在东西方文化源泉地带徘徊。在他们面前,我自知是十足地土头土脑。然而那一点并没妨碍我们之间建立起友谊。从叶维廉在爱荷华写给我的那封信,可以看到他们对寻根的殷切。

洋朋友可以写的也远不止这两位。在燕京读书时,给我教益最多的是已故包贵思女士(Grace Boynton)和九十高寿的老教授谢迪克(Harold Shadick)。我当年在剑桥时的导师戴迪·瑞兰(Dadie Rylands)也依然健在。当时我最要好的同窗伊瓦尔德·荣(Ewald Junge)至今仍书信不断。我那本回忆录的英译本Truvellet Without A Map是献给四位英国女友的。两位是已故的玛杰里·佛莱(Margery Fry)和多萝西·乌德曼(Dorothy Woodman)(即《猫案真相》一文中的托赠照片者);两位是健在的苏珊·威廉斯·埃利斯(Susan Williams-Ellis)和蒂娜·贝利(Tina Bailey)。

说来也是有缘。我是一九三三年从辅仁英文系转到燕京新闻系的,而斯诺在燕京也仅仅教了那么两年书。当时他是英美两家大报的驻华记者,教书只不过是兼差。又由于帮助他编过《活的中国》(见《斯诺与中国新文艺活动》),两年间我同他有过频繁的接触。我从他身上确实学到不少东西。他教导我:搞新闻工作也要钻研经典文学著作(我毕业时,他送了我满满一皮箱的欧美名著)。他曾一再告诫我:光看旁的记者(无论名气多大)写的文章是提不高的。我还从他身上看到:当记者不能停留在表面现象,需要有历史感,抓到事物的本质。三十年代,当中国贫弱不堪,受到西方外交家及记者普遍蔑视时,他却认定中日迟早必战,而一旦同日本打起来,中国最终必胜。他比西方那些“中国通”更有卓识远见。

至于爱·摩·福斯特,就让文章(见《以悲剧结束的一段中英文艺友谊》)本身来说话吧。一个人一生总有几件憾事。关于福斯特,我倒占了两宗:始而因胆小,没敢单独见那斯普劳特教授,从而也就没能接受福斯特的信及赠书,伤了他的心;继而又在文化大革命中又把他的来信丢个精光。

有时我自问,倘若再回到五十年代,在同一境遇下面临同一情况,我敢不敢单独会见那位英国教授,并把信和书接受下来?从文革中多少人遭到严刑拷打并被厉声追问“交代”的情况看,我多半还是不敢单独接见,因而也仍注定得伤他的心!在暴政下,人们即便自己豁得出去,也总要为自己的妻子儿女着想啊!所以对于三十年代苏联那些屈死者在刑场上大喊“斯大林万岁”,我一点也不奇怪。本人反正马上就要饮弹而死,此时此刻,为遗孤留条后路总是人情之常吧。

散文卷最后一部分是“自剖”。三十年代我就写过这一性质的文章。为什么八十年代写得更多起来?这里,我想引用我的回忆录《未带地图的旅人》(香港香江出版公司1987年版)“卷首语”开头的几句话:

一九五六年初冬,一位素昧平生的仁兄光临寒舍。此公满面春风,仪态万方。他死说活说把我推入深渊。及至我落难后,他却在人前大谈“萧乾是个怎样的人”。

感谢这位仁兄的鞭策,一九七九年重新拿起笔来之后,我就立志也来交代一下自己。最初,采用“代序”形式,这回索性整个写了一下。

读者如有兴趣,还可以参看台北天下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的《我要采访人生》一书。

写完《八十自省》之后,九十年代我还想写创作回忆录。足足二十年的寒蝉生活使我懂得了笔的可贵。我立志活一天就写一天,但愿能握着笔与世界告别。

文论

从《未带地图的旅人》一文的开头,读者不难看到远在一九二九年我就怕读文艺理论。一九四九年至今,四十年来我也只转弯抹角地写过一篇《大象与大纲》。我在这方面完全没受过训练。对此,我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矛盾的是,一九四九年以前,我一直有个好发议论的毛病。我主编《大公报·文艺》(1935—1939年)期间,由于读者来信踊跃,我就利用版面空隙,大写文艺短论。其中许多篇我都是站在报馆排字房里,倚着油污的桌边即兴写的。字数则全听拼版师傅的。

这就是“答辞”的来历。三十年代,曾附在沈从文的《废邮存底》后面出版过,这次又同台湾读者见面了。请记住,写这些短文时,我刚出校门不久——《书评研究》是在大学三年级时就动手的,一九三五年六月作为毕业论文交到系里。当年十一月,商务就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