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倘若阎王爷要我登记下辈子干什么,我会要求还当新闻记者。我想进一步提出,仍当个旅行记者。我要继续以这种身份去采访人生,并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再现在纸上,同广大读者见面。
一九三五年春天,当《大公报》胡政之先生在北平中山公园来今雨轩会见我,并邀我去该报编副刊时,我立即向他表示,希望在我把副刊预先编出之后,准许我到各地走走。
起初,他误会了我的意思,就派我去采访天津市法院的一个案子。我去了,写了,随后向他表白说,我要去的是广大天地。
于是,他把我同画家赵望云一道派到正在闹大水的鲁西南去踏访灾区,继而又派我一人去苏北邳县。我的系列报道《流民图》就是这么写出来的。
然而那并不是我在报告文学方面的处女作。一九三四年,我结识了平绥铁路上一位押货员孟仰贤。他的职务是沿线押送货物。载货列车的最后一节叫“守车”,那是他的办公室兼宿舍,因而准许他带上个把“黄鱼”。我就以守车为据点,踏访了大同、张家口、卓资山、绥远(呼和浩特)及包头等沿线城市。归来,写了一篇《平绥琐记》,投给了天津《国闻周报》。
一九三八年我在昆明写的《刘粹刚之死》也是自己找的题材和路子。转年赴滇缅公路采访就是报馆派去的了。当时那一带瘴气(其实,就是恶性疟疾)闹得很厉害。睡在我身旁的一位,头天晚上还有说有笑,天明发现他已死在被窝里。
从这条通往外界的公路,我看到中国民族之伟大。滇西的许多地带都是原始森林。巍巍群山插入云霄,澜沧江的水咆哮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但是凭着一双双的手(当时筑路谈不上机械化),他们竟然把路修通了。
从数量说,我的海外通讯要比国内题材的多。一是由于在国外的时间较长(七年),二是一九三九年九月我是欠了《大公报》一大笔旅费债去的英国。还债的急切心理也驱使我一抵英国,除了教书,就不停地写。
如果是太平年月,也没有那么多可写的了。我正赶上英国为了生存而同纳粹厮拼的时候。一九四〇年,我主要报道了纳粹大轰炸下的英国。当时,我的动机很明确,就是想让在重庆挨日机轰炸的同胞,看看英国人民是怎样沉着应战的。我突出了公民秩序这一美德,同时也写到英国社会的一些矛盾。《血红的九月》、《矛盾交响曲》和《银风筝下的伦敦》是主要的三篇。
一九四四年,我脱下剑桥大学的黑袍方帽,当上了《大公报》的驻英特派员兼随军记者。我穿的是英军军服,却隶属于佩奇将军率领的美军第七军。我跟他们从法国进军到莱茵。
正当我们准备抢渡莱茵河时,重庆《大公报》拍来电报,要我赶回伦敦,从格拉斯哥港登轮,去采访联合国成立大会。那是我初次访美,也是头一遭儿从事外交采访。这里,由于胡霖社长的机警,我抢了一条独家新闻。当苏联代表团团长莫洛托夫宴请以宋子文为首的中国代表团时,胡霖先生也作为团员参加了。莫洛托夫敬酒时说了句“欢迎中国派代表团去莫斯科签订‘互不侵犯条约’”。胡霖听罢,佯作去卫生间,溜出来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赶去,得悉后,给重庆发了个加急电。
从美国飞回伦敦,战争已停了。报道完英国大选,我就去采访波茨坦会议,顺便踏访了废墟中的柏林。后来又赴南德采访纽伦堡审判战犯。我那篇《南德的暮秋》写的就是占领下的德国。
一九四六年回沪后,我选了一些国内外通讯,编了一本《人生采访》。这是我写的报告文学的第一次结集。当时是仅就手头的剪报来编选的。进入八十年代后,朋友李辉又从旧《大公报》上找出《话说当今英格兰》的系列报道十余篇。
我是有意识地选择走上报告文学这条路的。一九三四年上海《文学》杂志以《我与文学》为题,向我征文。我在应征文中,谈到作为一个文艺青年选择生活道路的问题。我说:“我年纪尚轻,谦虚犹压不住对自己过分的期望。回忆起来,过去的痛苦刚好形成一个不太寂寞的开端,像我这什么也没有了的人,正不应把自己糟蹋在太稳定的生活里。我希望目前这点新闻的训练能予我以内地通讯员之类的资格,借旅行及职务扩展自己生活的视野。如果在经历中我见到了什么值得报告给大众的,自己纵不是文人,也自会抑不住地提起笔来。如果我什么也不曾找到,至少在这大时代里,我曾充当了一名消息传达者。”
我当时有两个决定。一、不去当老师——所以才从英文系转到了新闻系。二、不当专业作家,因为要是为五斗米去创作,是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的。
因此,对我来说,报告文学是介乎新闻与创作之间的一种文学形式。新闻,是要写跟前的事,怎样才能把它写得过几十年还值得一读呢?
关键在于从什么角度来着眼。一九三五年我去鲁西南时,倘若把重点放在灾区面积、灾民数目以及救济物资的分配上,事后就不会再有人要读了。同样,倘若在写纳粹大轰炸时,我把注意力放在敌机架次、伦敦防御设施方面,时过境迁也没有人去看了。我认为上述细节纯属通讯社的新闻报道范畴。我在报道灾民时,着眼于用白描手法写受灾民众的惨状及精神面貌。反映伦敦大轰炸时,则着眼于伦敦市民在死亡面前毫不畏惧的精神状态。文中没有数字,有的却是一个个侧影。
报告文学永远不能代替小说,正如摄影代替不了绘画。然而它比任何其他文体都更能迅速有力地把现实摆到读者面前。
一九八八年七月十五日
(原载1988年8月10日《新民晚报》,收入《八十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