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全书(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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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小钦差”草奏引发大波澜

同治二年(1863)二月,曾国荃补授浙江巡抚,而攻陷金陵的战事也越来越吃紧。曾国荃此时既怕别人抢头功,又怕自己旷日持久,久攻不下,引来杀身之祸,一时,肝病复发,难以支撑。为此,曾国藩多次写信劝慰。但曾国荃脾气暴烈,常对下属大发无名之火,有时对朝廷也有几分不满。曾国藩考虑到曾家一世成败系此关键时刻,于是便派心腹幕僚赵烈文前往辅之。这样,赵烈文便于同年五月来到了雨花台湘军大营,充任了曾国荃的幕僚。赵烈文在这里干了一年多,直到同治三年九月,曾国藩将两江总督衙门迁至江宁,赵烈文才重新回到了曾国藩身边。在这一年之中,赵烈文颇有曾国藩派出之“小钦差”的意思,而曾国荃亦未敢以幕僚视之,故仍算曾国藩的幕僚。由于赵烈文忠于职守,给曾国荃提了不少好建议,全心全意的为曾氏兄弟着想,虽说没有完全为曾国荃所接受,但却进一步取得了曾国藩的信任。而赵对曾国藩也愈益钦佩。但曾国荃是个不好侍候的主人,后赵烈文因草奏一事,几乎与其闹翻。

正因为曾国藩以中国道统自任,所以他有做皇帝的条件而不做皇帝,怕被后人套上乱臣贼子之名而拿他和王莽、董卓、司马懿相提并论。金陵攻陷后,曾氏兄弟的声望,可说是如日冲天,达于极盛,曾国藩因此被封为一等侯爵,世袭罔替;曾国荃也被授一等伯爵。而湘军所有大小将领及有功人员,莫不论功封赏。上者位至侯伯,次者也官授道、府、提、镇,或其他职位。当时湘军人物居督抚地位的便有十人,而长江流域的水师,全在湘军将领控制之下,曾国藩所保奏的人物,无不如奏除授。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表面的荣耀。而实际上,曾国藩兄弟所面临的,是无数波涛汹涌的暗流。这些“暗流”的产生,有的是因为满汉种族的歧见,有的起于私人利害冲突,有的则归咎于湘军本身的因胜生骄,败坏军纪。

首先是金陵克复后,清廷据人奏报,城中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应令攻城将领献归政府。清廷自太平军起事以来,在财政方面已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十几年来,从中央到地方,一直都在过着挪移补缀,挖肉补疮的日子。同治三年克金陵时,单是湘军一处,待发的欠饷已将近五百万两。而全国文武官员的薪俸养廉,早已七折八扣,不能按规定发放。北京城里靠政府养活的旗人,穷得连衣服都没有穿的;因迫于饥寒而跳御河自尽的,日有所闻。

因此,当清廷听说金陵攻破,可以得到不少财物时,便禁不住“利欲大动”了,于是便降旨令查明金陵所得财物,报部备拨。这一来,可真把曾国藩难住了。因为湘军攻下金陵时,军纪已乱到极点:官兵们全把职责抛到脑后,日夜忙于到处搜刮财物。连文书、伙夫都纷纷进城去大发“横财”了。弁兵们肩挑背负,大箱小笼,络绎于途,真像是“蚂蚁搬家”一般。所有太平天国的王府和衙署,莫不被洗劫一空。有的临了还放一把火,连房子都烧光了。自曾国荃以下,几乎人人各有所获(少数文职人员例外)。这时候要让大家把掠夺的财物,缴还公家,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

可是,若说攻下金陵,太平天国国库中毫无金银积聚,那是三岁孩子也不会相信的。曾国藩几经熟虑,只得含混其词地复奏:“伪都中只有私藏,并无公款。勇丁们所掳财物,多寡不齐,难以清查。如果要勒令他们缴出来,只怕所得无几,反而有失政体和军心。”因而请求免究免缴。

事情到此地步,清廷自然不便再加追问,也就不了了之了。然而曾国荃的贪名,从此喧腾众口;而曾国藩的“包庇”罪名,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但曾家的麻烦还不止如此。曾国荃初次向清廷奏报克城情形时,折中曾有:“金陵城范围太大,搜捕的工作很难周全。臣一度离城,赶回城外老营。城中贼酋,也许有少数漏网的。自当督率各军,奋力追杀”之语。这原是因为克城那几天,湘军大小官兵,倾巢出动抢掳妇女和财物,造成一片混乱;太平军有几千人便乘乱突围而出,无影无踪。曾国荃和幕僚们料定其中一定有重要人员。于是商量结果,乃有这一段交代,预留将来脱卸责任的余地。

不料清廷接获奏报,大为震怒,严词谴责曾国荃疏防纵敌,不应该在未能确切控制金陵城之时,贪图安逸,赶回老营去休息。曾国荃接到廷寄后,气得七窍生烟。可是皇帝的责怪,即使再无理也得接受。无可发泄之下,惟有迁怒于替他起草奏折的赵烈文,说他措辞不慎,给他惹来这样的麻烦。但赵烈文则认为,这与奏折言词无关,而完全是清政府节外生枝,有意吹求,否则,杭州城破时陈炳文等十余万人突围而去,左宗棠为何不受指责?一时曾、赵宾主之间,感情恶化,几濒破裂。

金陵失陷后,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在城外被方山歹民逮住,解交到曾国荃军中。但其部将萧孚泗等为了冒功,不仅呈报是他们派兵拿获的,还把解送李秀成的乡民们绑起来拷问,并趁机勒索李秀成随身所带金银珠宝。而参与此事的将领兵弁,不是曾家的亲戚,便是邻里乡亲;因此曾氏兄弟明知萧孚泗等人的胡作非为,大损湘军声誉,也只好眼睁眼闭,置之不问。但这事传到外面后,众口喧腾,曾氏兄弟又成了众矢之的。

当时朝野都以为李秀成是太平军高级将领,理应献俘京师。而曾氏兄弟却因为李秀成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若解到北京,湘军中不太光彩的事迹,势难掩饰,而尤其是关于金陵财物积聚的事,将贻人攻击口实,生出无数波澜来。因此不顾朝廷的旨令,同僚的劝说,毅然“先斩后奏”,把李秀成杀了。朝廷见事已既此,也只好默认了。但有人却趁机大造舆论,指责其“杀人灭口”、“专横跋扈”,一时闹得满城风雨。甚至更有人认为李秀成并没有死,曾国藩所杀的只是替身而已。清朝为此还特地派大员到南京进行过明查暗访。

更有一事,也使曾国藩十分难堪。金陵城破之后,曾国藩根据曾国荃报告,曾向清廷奏报:城内太平军,或擒斩,或自尽,或追杀,无一漏网。幼主洪福则死于乱军之中。可是几个月之后,江西巡抚沈葆祯却奏报擒获自金陵逃出的幼主洪福、干王洪仁王干、恤王洪仁政及昭王黄文英等一干太平天国高级领袖;据供同时逃出金陵的,不下数千人。

这样一来,已足证明曾国藩从前的奏报,是虚伪不实的了,至少应负“失察”之过。要不是有克复金陵、荡平大乱的大功,这“饰词入奏,铺张战绩”的欺罔罪名,曾氏兄弟断断是逃脱不了的。虽然清廷不便明显地加罪,但来自各处的冷讽热嘲,也足已使曾氏兄弟感到难堪的。而翌年,起居注官蔡寿祺竟以此弹劾曾国藩,此事是否出于清廷的授意,不得而知;但蔡寿祺以一个小小的起居注官,居然敢弹劾功业正盛的总督大臣,倘非“见风使舵”,是难以想象的。如此则清廷对于曾国藩的信任程度,已足可使人怀疑了。

清廷对于曾氏兄弟明加封赏,在骨子里却是疑忌横生,处处防备。这对于一生以克己自持、谦退为怀的曾国藩来说,只要今后逆来顺受,处处加倍小心就是了。可是天生火爆脾气的曾国荃,却咽不下这口冤气。

首先,他向清廷托病,奏请开缺回籍调理。在清代,这是大臣们遭受委屈时,唯一表示不满的抗议方式。不想清廷略示敷衍之后,竟谕令“照准”,连一句表示慰问的话都没有,仅赏给人参六两而已。

曾国荃感到满腔冤愤,无处发泄。因此当同治三年(1864)九月初,曾国藩由安庆到南京,住进刚竣工的总督署时,曾国荃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厉声指摘清廷功高赏薄,是非不分,一时声泪俱下。曾国藩在旁制止不住,窘急得无地自容,尴尬万分。

后来,赵烈文与曾国藩也每每谈论到曾国荃,并在日记中多有记载,大意如下:

同治六年六月十七日,曾国藩邀赵烈文到他的卧室久谈。言及曾国荃攻金陵一事,曾国藩说:“本地人尚知感激,如果不是各营官统领猎取无厌,大肆抢掠,攻克金陵岂非万全美事。”我说曾国荃并未得到好处,但前后左右无一人对得住他。但做为长兄的曾国藩却另有一番看法,他说:“沅浦不独尽用湘乡人,且尽用屋门口周围十余里内之人,事体安得不糟,见闻安得不陋。”

九月初十日,我欲外出,曾国藩以酒饯行,肴馔甚丰,谈话尤畅。曾国藩言:“我并未受寒士之苦,中秀才、举人到中进士,几乎没有挫折。但家素贫,皆祖父、父亲操持,有薄田顷余,不足于用。常忆辛丑年(1841年)假归,听祖父对父亲说:‘老大(指曾国藩)在外为官,我家中宜照旧过日,不要向他要什么。’吾闻训感动,誓守清廉,以迄于今,都是遵守这句话。而家中亦能慎守勿失,自昆弟妻子皆未有一事相干,真人生难得之福。亲族贫困的甚多,虽始终未一钱寄妻子,但多年为官,心中不免缺憾。有幸九弟手头宽裕,将我份内应做之事一概做完,他得贪名,而我补偿素愿,都是意想不到的。家中虽无他好处,一年常无病人,衣食充足,子弟略知读书,也感到自慰。”……我见老师不讳言曾国荃的“贪”,便试探地问:“老师故乡山甚多,亦有园池吗?沅师所居,闻有大池,是这样吗?”师曰:“乡间塘泺所时有,我的九弟宅外一池,听说架桥其上,讥讽他的人以为似庙宇。所盖屋亦极拙陋,而费钱很多,并招邻里之怨。”我问:“费钱不免,招怨又是为什么?”曾国藩细道由来,说:“我乡中无大木,有的话,一定是坟树或屋舍旁多年长成,人借以蔽荫,多不愿卖。舍弟必给了价,并有了强买之嫌。树皆松木,油多易蠹,非建筑用材,别人值一缗,他往往给二十缗,又载怨而归。其从湘潭购杉木,逆流三百余里,又有旱道须牵拽,厥价格亦数倍。买田价比寻常有增无减,然亦致恨。比如有田一区已买得,中间隔他姓田数亩,必欲归己,其人或素封,或世产,不愿则又强买。而湘中官宦归者如李石湖、罗素溪等买田不知比舍弟多几倍,而人皆不以为言,舍弟则大遗口实。其巧拙有如天壤者……忆起咸丰七年(1857)吾居忧在家,吉力刚前妇贺氏,是贺长龄先生之女,平时多病,其生母来看他,并欲购高丽参。吾家人云:‘穷乡僻壤没有好药,既自省城来,何反求之下邑耶?’回答说:‘省中高丽参已为九大人买尽。’吾初闻不以为然,遣人探查,则果有其事。凡买高丽参数十斤,临行装一竹箱,令人担负而走,人被创者则令嚼参以渣敷创上。亦不知何处得此海上方。”……曾国藩此时因“剿”捻无功,外面议论纷纷,不禁勾起往事,问道:“外间言吾与九舍弟何如?”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久不对”。曾国藩劝道:“只管说,我们之间难道还有避讳不成”,我说:“沅师性直而喜事,老师举动详慎,见解不同,至心地皆友爱无间。沅师虽事机逼迫,不无矢口之言,与老师的喜怒不形于色,相差就太远了。”曾国藩终于扣紧主题问我与曾国荃的关系怎样,是否欢契如初?我答曰:“初至隆礼太甚,使提镇公服投帐迎接。在彼年余,尚无闲言,惟收城之日,因争先遣马队断路及劝沅师重赴缺口弹压,十九日李秀成生擒,烈请缓其刑诛数事,颇不满意,不久亦释然。”曾国藩说:“舍弟岂容直言,左右皆彭椿年之徒,欲治得乎!今闻又用冯邦栋,吾深恶其人。”我说:“闻沅师退志亦切,烈以为未必能退。”曾国藩说:“然。”……

天京浩劫的制造者主要是曾国荃,而劝止曾国荃杀掠的恐怕只有赵烈文一人。他们攻陷安庆时就曾大抢一通,发了横财。天京之富百倍于安庆,无疑会对他们产生更大的吸引力。曾国荃所以力主冒险进围天京,甘受缺粮乏饷之苦而拒绝外援,主要就是为了独得天京财货。因而,他在破城之后放纵士卒烧杀淫掠,而反对整顿秩序。这场浩劫刚刚开始不久,即六月十六日夜间,赵烈文就请他亲自出面,制止部下的胡闹,赶快整顿秩序,加强各处的守卫,以防止太平军残部乘机而出。结果遭得他的坚决拒绝。第二天,赵烈文又亲拟制止滥杀、保护妇女等四条,要求曾国荃榜示街衢,以为禁令。曾国荃又拒绝“止杀”一条,致使其他各条皆流为空文。几天之后,曾国荃虽然签署了告示,贴遍全城,禁杀良民,禁掠妇女等,但却无人遵守。甚至连曾国荃手下的几个大将,如彭毓橘、易良虎、彭椿年、萧孚泗、张诗日等人都“惟知掠夺,绝不奉行”。赵烈文曾想将各营掠夺的妇女搜查出来,遣送回去,不料到处碰壁,无人支持,连曾国荃亲自委任的“善后总办”彭毓橘、陈是等人也极力推诿,骂赵烈文“不识时务”。其实,赵烈文既非天生善人,亦不同情太平天国革命,只是身为苏南绅士,又受曾国藩委托,欲稍维护一下家乡的地方利益和曾国藩个人的政治声誉,免遭舆论的攻击。曾国荃却因而对他极为反感,二人的关系弄得很僵,直到曾国藩赴天京巡察时,才勉强为之和解。

在这次奸淫掳掠中,曾国荃部下最突出的代表是肃孚泗和李巨典。萧孚泗一冲进天王府就大肆抢掠,“取出金银不赀,即纵火烧屋以灭迹”。李秀成被陶大兰等人出卖捆送萧孚泗营之后,孚泗不仅谎报系自己派队擒获,还派人将陶大兰等人及其家属“全数缚至营中,邻里亦被牵曳,逼讯存款,至合村遗民空村窜匿”。对于这些出卖太平军将领的家伙来说,欲得赏钱反遭拷掠之苦,自属罪有应得。然而,此事却暴露出萧孚泗贪婪无耻的面目,以致赵烈文都骂他“丧良昧理,一至于此,吾不知其死所”。李臣典则是个贪色无耻之徒。攻破天京后,他随意掳掠妇女,终因奸淫过度而致病,十余天后死亡。当年李臣典才二十七岁,壮年遽亡,引起种种议论,曾国藩兄弟和一些无聊文人曾为其多方掩盖,说他是因开地道受伤而亡。但真相终究是隐瞒不住的,朱孔彰在《中兴将帅别传》中就直言不讳地揭露了此事,所谓“公恃年壮气盛,不谨,疾之由也”,即是说他自恃年青力壮,奸淫妇女过多,是其生病致死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