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全书(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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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保泰持盈,畏惧异常”

自湘军兵抵金陵起,曾国藩的心理反应便日趋紧张忧惧。因攻克金陵,为全部战局首功,得失之间,关系成败荣辱。自克金陵后,湘军声誉日隆,曾国藩亦勋威冠时。但他仍小心翼翼,谨慎矜持,丝毫不敢懈怠,尤不敢稍见骄满之色。当可用“保泰持盈”四字形容之。他多次叮嘱自己的兄弟,尤其是曾国荃,劝他们多帮忙少添乱。如同治元年(1862)五月十五日致弟书说:

余家目下正处鼎盛之际。余忝列将相,沅(曾国荃字沅辅)所统近二万人,季(指曾贞干)所统四五千人,近世似此者,曾有几家?沅弟半年以来,七拜君恩,近世似弟者,曾有几人?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吾家亦盈时矣。管子云:斗斛满则人折不翻之,人满则天概之。余谓天之概无形,仍假手于人以概之。霍氏盈满,魏相概之,宣帝概之,诸葛悟盈满,孙峻概之,吴主概之。待他人之来概,而后悔之,则已晚矣。

吾家方丰盈之际,不待天之来概,人之来概,吾与诸弟当设法先自概之。自概之道曰何?亦不外清、慎、勤三字而已。吾近将清字改为廉字,慎字改为谦字,勤字改为劳字,尤为明浅。确有可下手之处。沅弟昔年于银钱取与之际,不甚斟酌,朋辈之讥议菲薄,其根实在于此。去冬之买犁头觜栗子山,余亦大不谓然。以后宜不妄取分毫,不寄银回家,不多赠亲族。此廉字工夫也。谦之存诸中者不可知,其著于外者,约有四端:曰面色,曰言语,曰书函,曰仆从属员。沅弟一次添招六千人;季弟并未禀明,往招三千人;此在他统领所断做不到者。在弟尚能集事,亦算顺手。而弟等每次来信,索取帐棚子药等件,常多讥讽之词,不平之语。在兄处书函如此,则与别处书函,更可知已。沅弟之仆从随员,颇有气焰。面色言语,与人酬接时,吾未及见,而申夫(李榕)曾述及往年对他之词气,至今饮憾。

以后宜于此四端,痛加克治,此谦字工夫也。每日临睡之时,默数本日劳心者几件,劳力者几件,则知宣勤王事之处无多,更竭诚以图之。此劳字工夫也。余以名位太隆,常恐祖宗留贻之福,自我一人享尽,故将劳谦廉三字,时时自惕。亦愿两贤弟之用以自惕,且即以自概耳。

似此类之函教诸弟,在此期间,不惮烦于再之谆谆告诫,亦足以反映曾国藩居高思危的心境。

湘军主力屯兵金陵外围,正是建立勋业之良机,但曾国藩却惴惴不能自安。金陵方在进兵之始,而曾国藩竟已回思退路。即同治元年秋冬,湘军方攻雨花台进逼金陵之际,曾国藩已作辞职准备。并于十二月函商曾国荃,欲将钦差大臣及两江总督一概辞让,后经曾国荃复书反对,始暂打消辞意,但最后仍决意于两者之中辞却一席,遂于同治二年四月奏陈朝廷,宗旨在表明不敢贪恋权位之意。

曾国藩的请辞,虽蒙朝廷恩旨慰留,但仍不能解除其忧虑。自湘军屯兵金陵外围后,先是同太平军大战了四十六日,后又遭遇忠王李秀成大军三十余万,曾国荃鼻部受伤。其时金陵外围又瘟疫流行,湘军霆军俱受感染,而曾国藩弟曾贞干亦因积劳病故。曾国藩深知短期内难成大功,而将来局面更难逆料,因此不免忧心如焚。

湘军自开始进攻金陵,前后增兵达五万之众。每日向城垣进逼,亦每日受激烈抵拒。太平军忠王李秀成数度解围,均未得果。二年之间,曾国荃连日用兵,进取金陵城外堡垒,几至步步为营,备极艰难。及至同治二年冬,湘军水陆才克复了九伏洲,肃清了金陵江面。并于同治三年正月,攻克钟山石垒,至此已达四面合围金陵之势。

虽然成功在望,但曾国藩却表现得更加忧虑惊惧。因为此情此景太似咸丰十年(1860)正月二日江南大营合围金陵了。当时,在军力鼎盛及将帅志得意满之际,却突遭太平军内外合力反攻,以至全局崩溃,一败涂地。而统帅督抚,或殉或逃,无不带罪。使太平军反而席卷江浙首善之区,六省糜烂。因此始有曾国藩受命规复江南之机。但此时曾国藩之心境,惟恐重蹈前人覆辙,功败垂成。故而时刻惴惴,忧惧难安。

同治三年三月,湘军在金陵正血战方酣。而曾国藩竟为江西争饷之事败讼,使其失望忧烦达于极点。遂于三月二十五日具疏辞却钦差大臣、两江总督两席。并决计偕弟曾国荃同时引退。

曾国藩兄弟引退之念,皆始于同治二三年间。而决心之坚,则成于江西争饷的败讼。从中可嗅出朝中亲贵大臣倾挤之味道。而且此案之外,朝廷更故意发布言官对曾国藩之弹劾,尤使曾国藩恐惧。故三月,他称病辞官。并在其具疏请辞之先,将引退决心函告郭嵩焘:

近来礼察物情,大抵以鄙人用事太久,兵柄过重,利权过广。远者震惊,近者疑忌。揆之消息盈虚之常,即合藏热收声,引嫌谢事。拟于近日,毅然行之,未审遂如人愿否?

此已充分表明曾国藩决心引退之志,而无所隐瞒与眷恋。曾国藩值此众谤丛集之时,惟有与弟曾国荃互助安慰勉励,其致曾国荃函,尤见心情之充分流露。同治三年四月初三日函说:

弟军今年饷项之少,为历年所无,余岂忍更有挑剔?况近来外侮纷至迭乘,余日夜战兢恐惧,若有大祸即临眉睫者。即兄弟同心御侮,尚恐众推墙倒。岂肯微生芥蒂,又岂肯因弟词气稍戆,藏诸胸臆?又岂肯受他人千言万怄,遂不容胞弟片语乎?老弟千万放心,千万保养。此时之兄弟,实患难风波之兄弟。惟有互劝互助,互恭维而已。

天京(金陵)合围两月,太平军已是内外断绝,但除极力抵御湘军之外,并无惊慌之象。而湘军加紧攻城,挖掘地道,将士日有损伤,而城坚不能攻破。只此一事已足使曾国藩兄弟焦急。恰巧此时,江浙两省屡为李鸿章、左宗棠二人攻克,捷报连日飞来,尤其令曾国藩兄弟忧心如焚。自金陵合围起,曾国藩兄弟未有一日安枕,虽然胜利在望,而患得患失之心,使其倍增忧烦。此半年间,可以说是曾国藩兄弟最苦恼时期,同治三年四月十三日曾国藩致曾国荃信说:

适闻常州克复,丹阳克复之信,正深欣慰。而弟信中有云:‘肝病已深,痛疾已成,逢人辄怒,遇事辄忧’等语,读之不胜焦虑。今年以来,苏浙克城甚多,独金陵迟迟尚无把握。又饷项奇绌,不如意之事机,不入耳之言语,纷至迭乘。余尚愠郁成疾,况弟之劳苦过甚,百倍阿兄,心血久亏,数倍于阿兄乎?余自春来,常恐弟发肝病,而弟信每含糊言之。此四句乃露实情。此病非药饵所能为力,必须将万事看空,毋恼毋怒,乃可渐渐减轻。蝮蛇蛰手,则壮士断其手,所以全生也。吾兄弟欲全其生,亦当视恼怒如蝮蛇,去之不可不勇,至嘱至嘱。余年来愧对老弟之事,惟调拨程学启一名将,有损于弟。然有损于家,有益于国,弟不必过郁,兄亦不必过悔,顷见少荃(李鸿章)为程学启请恤一疏,立言公允,兹特寄弟一阅。

江浙两省军事进展迅速,已足使曾国藩兄弟有相形见绌之叹。其时朝廷久候不耐,亦连连催促克城。进一步,朝野舆论又有调淮军助攻之议。并有朝旨令下,指示李鸿章助攻,更使曾国藩从违两难。须知湘军主力屯聚金陵,主要在“擒贼擒王”,实为全部战局的重心,换言之,即在建立首功。曾国藩督师,亦以金陵为首,其他各省,则只不过是驱逐外围之偏师。如此首要地带,自不欲他人越俎代庖,插手过问。其时李鸿章已肃清江苏,凭此,完全可助攻金陵。曾国藩苦于朝廷促求,舆情属望,遂与曾国荃会商,征调李鸿章相助。

显然,曾国藩兄弟是不愿淮军助攻金陵的,而曾国荃尤深反感。初奉朝旨时,曾国荃踌躇不决,进而乃于军中激励将士加紧攻城,以谓数年血战经营,不能拱手让人。

关于朝旨命淮军助攻金陵,实为当时曾国藩兄弟至湘军建立首功之一大关键。但以世态人情而论,曾国藩兄弟及其所部湘军实在不愿淮军前来,可又没有办法拒绝朝廷的命令。其中关键人物,实又在淮军领袖李鸿章的态度与决心。而李鸿章原出湘军幕府,深知湘军多年苦战,只为建立首功,眼下,虽奉朝命助攻,亦不愿插手攘夺。故而挥军入浙,以避攻金陵,大有推让湘军之情。然而朝命淮军助攻之事,使曾国藩兄弟寝食难安,得失之念,充分流露无遗。初克常州之后,李鸿章奉谕旨助攻金陵,曾于四月二十四日专函曾国藩,表明避让之意。五月初八日,再致函曾国荃,亦申明全无攘功之意:

屡奉寄谕,饬派敝军协剿金陵。鄙意以我公两载辛劳,一箦未竟,不敢近禁脔而窥卧榻。况入沪以来,幸得肃清吴境,冒犯越疆,怨忌丛生,何可轻言远略?常州克复,附片借病回苏。及奏报丹阳克复,折尾声明金陵不日可克,弦外之音,当人清听,富将军(富明阿)之浅躁,左帛军(宗棠)之倾挤,鸿章不乐为也。

最后,湘军终于同治三年(1864)六月十六日攻克了金陵。红旗报捷,朝廷论功,曾国藩获封一等侯,曾国荃一等伯,李臣典一等子,萧孚泗一等男,其余将校,并同加升赏。此时可谓湘军建立功勋的高峰,曾国藩兄弟当可志得意满,一释愁怀。以至曾国藩于十八日闻及捷讯后,竟至喜惧悲愤,百感交集,不能入睡。而曾国荃亦因积郁致疾,久不能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