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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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国栋和金子结了阴亲,他们的合坟就建在半山腰的一面阳坡上,面朝着滚滚东流的黄河。按照习俗,未出阁的大闺女是不能下葬的,要烧掉。在黄河滩上架起一堆耐烧的红橄榄枝条,把玉殒香消的尸骸架在上面,然后开始点火。几个喝酒的闲汉,不时用棍子把烧成炭的尸体翻过,还要用长长的刈草镰刀把肚子划破,以帮助燃烧。老张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对金老万说:还让咱闺女受这份罪?快把咱闺女说给国栋。赵良嘶哑着嗓子说:国栋狗儿的是个粗人,怕委屈了金子小姐。金老万说:这娃忠义,品质好。就这么办吧!这是娃娃们的缘分。

于是,国栋和金子合坟下葬,赵良和金老万成了亲家。这事一开始瞒着小姐,后来就瞒不住了,小姐不哭也不闹,就捧着国栋留下的那枚羊拐骨小马在炕头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三天下来,头发就变得雪一样刷白。然后喂鸡喂猪,烧火做饭,不时地长叹一声,那声音颤颤的,既清晰又悠远。赵良给小姐宽心说:这都是命。国栋和金子在阴世过着好日子哩!咋是咋,金子是知书识理的好媳妇哩!你咋不说话?哪怕是嚎嚎也行!赵良对她又推又搡的,小姐就是不说话,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哑巴。

赵良对金老万说:老掌柜,我就像守着一个活死尸过日子,这是甚揪心日月?金老万说:亲家,不是咱这吃铁拉铁的主儿,甚人摊上这事也受不住!你还没见金子娘,非要穿金子留下的小衣裳小鞋,那揪心样样就甭提了!赵良说:你瞅我这一家,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生让官家逼得也不是个了!金老万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官家灭不了咱的门!赵良说:不交烟亩罚款垦局要收地哩。金老万说:杨旺这狗儿的明明是朝我来呢!他咋不让人给捅了?你知道盛羯子让人捅了多少刀?十七刀哇!真看不出,盛家姨娘这么大的烈性!赵良说:咋说盛家姨娘是帮咱的娃哩!金老万说:我现在思谋明白了,国栋这狗儿的踩的是盛家姨娘的花道哩!赵良说:要不她咋舍命帮咱娃娃?国栋这狗儿的,太逞能!生把你老掌柜好好的布排给搅了。金老万说:国栋是个好娃,我不怨他。我那鹏举赶上国栋的脚后跟,我也就能闭上眼窝窝了。

赵良说:家中经历这么大的事,我看着鹏举可出息多了!金老万长吁一口气道:你就甭给我吃宽心丸了!他那病我知道,浸进骨头里了,咋着也是没个救!赵良还想说点什么,金老万摇头道:还说甚?我一个清楚!我甚法也用了,甚招也使了,人也杀了,钱也花了,我也算对得起娃了!我说句最不爱说的话,就看老天爷照应不照应我老金家了!赵良说:照应哇,照应哇!金老万双目微闭说:人一指靠上老天爷,这气数就快尽了!纵观天下,哪有不死的人?哪有不败的家?人他妈妈的活甚?就是活个不甘心哇!

国栋死后,捆绑鹏举去砖窑脱坯,背砖的差事交给了小顺子。这天是脱坯,背不成砖。砖窑的火虽熄了,可炙热得仍能烤出人油来,正是人们所说的晾窑时分。一般说来,晾窑三天,才能出砖。鹏举无精打采地脱着坯,小顺子无所事事地在砖窑附近转来转去。鹏举脱了百十块,忽然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牙关颤颤磕打着,一个劲喊身上发冷,就像掉进了黄河冰窟窿里。小顺子知道他发作了大烟瘾,也就由着他在地上滚来滚去。小顺子犯了一点懒,没有把鹏举捆绑住。鹏举滚来滚去,大伏天的仍然冷得戗不住,就往有热火气的地方滚爬。鹏举滚着爬着,小顺子一个不注意,鹏举像只野猫、野兔、野狗之类的玩意儿一头钻进了烫得生烟的砖窑里。这里多热乎哇!鹏举刚生惬意,头发忽地就燎着了,一股钻心的疼痛逼得他吱哇尖叫,胡跑乱钻开了。小顺子急中生智,在水坑里打了个滚,一头就扎进砖窑,把缩在地上的鹏举揪了出来,俩人一同滚进了水坑里。倘若小顺子稍稍犹豫,鹏举就会被烤成肉干。鹏举头发眉毛被烧光了,手上脸上凡是衣服没遮住的地方全烧起了水泡。头脸肿得老大,两只手像鬼爪子一样架在半空,就像时刻要朝人扑去的饿鬼。人被烧成了鬼样,照样犯大烟瘾,在院子里爬来爬去胡号乱叫。金老万一开始还硬挺着,后来就挺不住了,他给鹏举跪下了,老泪纵横道:我给你叫爷爷行不行?爷爷,我供你敞开口抽烟行不行?咱家别的没有,干烟、湿烟、烟颗子、烟板子、烟膏子有的是!爷爷,我的亲爷爷,你就照死里抽哇!金老万抱住鹏举嚎啕大哭,这一幕恰被老张头看到了,老张头也不禁潸然泪下,并且非常哲学地想:金老万的年月已经过去了。

人们眼瞅着金老万老了,腰佝偻了,眼窝子也塌了。眼睫毛上经常沾着脏兮兮的眼屎,还爱流老泪,一提到当年的事情,别人还未察觉出什么,他已经唏嘘不止。二扒皮们和租地的佃户来讨教抗烟捐的事,他也推给赵良和老张头,说自己是个老汉人了,再也经不住任何事情了,看着咋办就咋办吧!垦局来人催烟亩罚款,他就圪蹴在地上,瞪着大眼瞎话实话一块儿说:三十万大洋,我的天神神!我哪来的烟卖?你们没见牲口那么糟蹋?你们没见今年这个天旱?我还给闺女办了丧事,我还有抽大烟的儿子!今年收这么捏捏烟,还不够鹏举吐烟泡泡哩!你们捎话给杨督办杨大老爷,就说我老汉人圪蹴下了,给他跪下了。说着,就趴在地上胡乱磕头,搞得家人们心中都酸不溜丢的。这还是那个一跺脚黑界地就乱晃颤的金老万吗?他还有为一泡尿远的地垄杀人拼命的豪气吗?他想杀人还杀得动吗?人们怜悯地望着金老万,就像看一头老得连草都嚼不动的老公牛。

杨旺一点都不可怜圪蹴下的金老万,那完全是处于对对手的理解和尊重。他说:那是一只老狼!毛掉光了还是狼!不交罚款我就收地,他敢反抗我就爆开狗儿的脑花花!杨旺说干就干,烟亩罚款的日期一过,就张贴告示收回了金老万近万亩的河滩地。告示一出,金老万浑浊的眼珠子立即亮了,爽声地说:收地吧,收地吧,三十万银子我抗过去了!这地上的佃户都是我的人,我看看谁敢出面当地主?你们算算,我三十万两银子够买多少颗人头?白道走不通,黑道还走不通?你们真以为我圪蹴下了,我是跟杨旺狗儿的耍肉头呢!你们给我放出话去,谁敢租这块地,我就敲烂谁的头!最不济,我让这块地起碱放荒,我倒要瞅瞅,这黑界地上谁能把我的咬了去?

金老万豪言一出,金家大院荡起一片兴奋和欢腾。收了地,却没人敢染指这块地,金老万的佃户们还是过着往常的日子。垦局的收地告示,实同一张废纸。杨旺又不甘心这么撂了荒,便以极优惠的价格招徕租户,哪知价格越优惠,越让人怕得慌。

倒是邱侉子想过把地主瘾。再加上黑界地烂裆病蔓延,四红楼的生意也不那么好做,邱侉子就想在这块地上伸伸爪子。邱侉子带着把式匠在这块地上察看了察看,七八条枪护着倒也平安。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邱侉子就在四红楼里让人割了头,而且头还被人挂在垦局门前的旗杆上,和被风刮成碎条的五色旗一同飘扬。杨旺深感中国人窝囊,连金老万这个肉头财主都收拾不了。一气之下把这块地租给了洋堂,让洋老爷收拾金老万。

默里想:舍我其谁?他哪是种地?是糟蹋地!主都可怜这么好的土地,竟让这只猪乱拱了几十年!七高八低,碱滩泛起,默里多少次为这块土地落泪。现在,十字架插到了山脚,上万亩土地终于回到了上帝的仁慈怀抱,展现在默里眼前的是一片多么绚丽的图画哇!渠网如织,罂粟开放,无边无垠满地通红,多么美妙的东方罂粟王国!到那时,东印度公司算什么,看我默里在东方创造了什么样的奇迹!主,你赐予了我这一天,你是多么的公平仁慈!金老万,你愚蠢,你不配享受主的仁慈!主的仁慈与蠢人无关!你狗儿的向隅而泣吧!放屁咬牙拉屎握拳头吧!螳臂挡车吧!干瞪眼吧!狗急跳墙吧!刀枪剑戟全来吧!金老万,这回懂得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钢是铁打的了吧?!

默里以极大的热情规划设计着这块土地,对这其中的每一寸都倾注着深深的爱恋,规划得是那样合理,设计得邓是那样周密,无一不渗透着科学、进步和默里的智慧。当他把规划图放到杨旺的面前,听取杨大人的指导意见时,杨旺第一想说的就是:日你洋妈的,这地是你狗儿的咋的?你不就是租租,值得这样描花绣草?但又不得不折服,更感这地是不能让金老万再种了,再种下去得让洋人笑掉门牙!他冲默里说:大家发财自不必说,我看到你这张图,感到黑界地的明天像罂粟花一样美好!

一切规划都是对原有的破坏。默里规划的黄河灌渠正从赵良家当中穿过。几只小旗子一插,赵良就得搬家。赵良说:我住了几十年哇!老掌柜,洋堂是真占咱的地,毁咱的家哇!金老万真感到了绝望,这种绝望他还有过一次,那就是给鹏举狗儿的跪下。金老万知道,灌渠一开,这万亩滩地就永远划到了洋堂名下。在金老万眼中,洋人是光吃不拉的东西!杨旺啊杨旺,你狗儿的欺负我还不够,还把这些洋叫驴牵到我的头上屙屎撒尿!你们真以为我没脾气了?我何时怕过洋人,怕过上帝?来吧!我金老万这四十年家业,我这一腔子鲜血,豁出去抛洒了!没了地,我金老万还算甚庄户人?我是混混?我是无赖?我是土匪?不,我是板板正正的庄户人!

一刹那,金老万迸发了为庄户人的尊严血洒黑界地的豪情,他的腰挺起来了,双目炯炯有神,就像一只护雏的苍鹰。金老万对操起家伙的家人和佃户们说:这是造反的事儿哩!大家跟着我图甚?不就是想安安生生务育庄户,生养儿女?枪没响,想回家的赶快回,我给你备下了盘缠,大家谁没有父老娘亲老婆娃娃?枪一响,谁要是给我下,就别怪我不是人!

老张头说:这里面没傻瓜,知道个轻重哩!金老万说:我是想说个明白,大家掂量哇!掂来量去,金家大院的人一个没走,还拥来了一些抄着快枪、火枪、抬炮的二扒皮和佃户。

金老万瞅瞅,大多是至交和滩上被夺走土地的佃户。跛着腿的国梁也操着一杆打野兔的土枪,双目炯炯地站在群情激昂的庄户人当中。金老万说:这是割头流血的事哇!庄户人们吼道:圪蹴不住就豁出去了!金老万冲滩下喊:你们狗儿的听见了不?庄户人可圪蹴不住了!这是金老万向垦局和洋堂,唯一发布的宣战书:庄户人圪蹴不住了!

这场发生在黑界地的不见经传的鸦片战争,仅仅持续了一天一夜。当洋堂卫队为了落实默里主教的土地规划,拆除赵良的房子时,金老万的土炮打响了。几团火球呼啸着落在洋堂附近的滩地上,掀起黄菊花一般艳丽的泥花土浪。站在半山腰上的金老万连呼:打得好!就这么炸狗儿的!老张头亲当炮手,又眯着眼瞄了半天,把一团火球打在了洋堂的屋顶,一股青烟大火拔地而起。再接着,金老万又冲垦局开了两炮,炸塌了门楼,把朔漠林公的金匾炸成碎片送上了青天。金老万大镜面匣子枪一挥,把式、伙计、佃户挥刀放枪,蜂群炸窝般往山下冲,冲到山脚,洋堂卫队、垦局卫队、烟局骑警队的快枪火炮响了,子弹飞蝗般在人们脚前乱扑腾。人们紧着卧倒,还是有人被枪子儿够着,躺在地上乱咳哟。金老万又赶忙吆喝人们往山腰撤,好汉不吃眼前亏,是他的战争信条。凭着地势和快枪,金老万指挥着人们打退了洋堂、垦局卫队的几次冲锋,还把烟局的骑警纷纷打下马来。居高临下,瞄着准打,金老万一次又一次地感到了庄户人有枪的痛快。

夜幕低垂,双方放着枪僵持着。这晚是八月十五,月亮地极好,连野兔子乱窜都看得十分清楚。金老万用不着担心狗儿们的半夜摸上来,只要把住山口子就可以放心睡一觉。他派了岗,还让赵良带几个使快枪的去山下摸捞骚扰,让狗儿们的缓不过气来。赵良大胜而归,还背回几支快枪来。金老万激动地说:我得睡一觉,我得睡一觉。赵良说:老掌柜,你就放心眯一觉。有我赵良在,甚人都别想摸上山来。金老万就闭目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打起了沉沉的鼾声。睡着睡着,他忽地感到浪谷波山朝他涌来,自己就像在水浪中打旋的一枚树叶。他大叫一声坐了起来,瞪眼一看,仍是月光如水,满山琼花。

老张头笑微微地对他说:咋不睡了?见你睡着了,比我自个睡还香哩!你放心睡哇,赵良像只老猫头鹰,满山转悠呢!金老万叹道:忠良啊!我亲家这家人,个顶个的好品质!老张头说:这一动枪炮,咱闹得好就在这山上当大王,闹不好就全被砍了脑壳!金老万说:炮一响,咋就是咋了,这话我是绝不再提叙!我咋又梦见黄河发大水了呢?那年,丹丕勒造反我做过这么个发大水的梦。老张头说:你又瞎操心!唱山曲咋唱了?黄河发水你不用怕,老龙口筑了条好堤坝!金老万头说:一动枪炮咋就做这梦?好日怪!我得好好想想。老张头说:你想哇,我是要好好睡一觉。明天别老眼昏花的,连个炮都打不准。

金老万睁眼到晨熹微透,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拍着大脑门子说,日怪。天放亮,山下冲山上打开了炮。洋堂卫队和官兵们昨晚也没闲着,搬来十几门土炮,火炮一溜摆开在山脚下,甩着旗朝山上开火。默里亲操一门火炮,冲着半山腰的金家大院猛轰不停,顷刻,金家大院笼罩在了浓烟烈火之中。金老万的两门土炮没响几声就被炸趴了窝,老张头只得操起一条快枪朝山下射击。一发炮弹落在了离金家大院老远的旧牲口棚上,大火燃起老高,金老万一见立马脸上就变了颜色。他撒腿就往着火的牲口棚跑,那里已是一片人无法靠近的火海。夹在土坯中的烟板子都被烤出油来,见火就蹿起老高的火苗子,金老万的十余万两洋烟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化成了灰烬。

金老万对紧紧抱着他的老张头说:我这次真成光屁股一条了!老张头说:咱本来就是光屁股一条来的!金老万说:我刚才做梦就是光着屁股在水里扑腾!水,水,老天爷是让我发大水哇!他一跃老高,对着烈火浓烟拍手直叫:我现在才算想明白了,是让我发大水哇!老张头说:老掌柜,我看你是急疯魔了!你又不是狗儿的龙王,咋发大水?!金老万哈哈大笑道:我是龙王!我是龙王!我把狗儿的老龙口扒开,不就是发大水的龙王?!眨巴眼的工夫,毛都剩不下一根,还有甚比这更利索?!老张头拍着屁股喊:走哇,扒狗儿的去哇!老掌柜,我没白跟你这几十年,甚关口都能拿出大主意!

金老万弓着腰跑到一身是血的赵良跟前说:亲家,这一摊就交给你了!我去发大水哇!赵良杀得眼珠子血红,连连地放着枪说:老掌柜,反正咱杀人放火的事办下了!发大水就发哇!

金老万又钻进山药窖里,金子娘、小姐、猫换还有鹏举都躲在那里。金老万让金子娘给他找出那只老先人留下的唢呐别在后腰上,他冲金子娘说:老婆子,以后去哪个闺女家过光景吧!金子娘说:你老狗儿的不是想甩下我们吧?金老万凄凄地笑笑,又拍拍鹏举庙中小鬼一般颜色的脸蛋说:爷爷,你就好好抽洋烟哇!说来说去,你还是个会享福的人,抽哇,抽哇,别停口地抽哇!

金老万说完,扭头跑出了山药窖,老张头提着一桶火药正在窖口等他。俩人往山上走了一段,又沿着一条陡峭的羊道往山下走,这条羊道直通老龙口堤坝。老龙口堤坝上站着几个渠工,都伸着脖子看他俩。渠工头叫刘苍,是小顺子的大。刘苍一见金老万就说:这炮火,你跑出来真不容易!快上小划子躲命去!金老万说:刘苍兄弟,我是来扒堤决口子哩!刘苍说:天老爷,这口子一开黄河不就改道了?这水面和教堂楼尖一般般平哩!这水一冲下去可是哇哇的,甚都没了!别的渠工也说:金掌柜,伤天害理呢!金老万说:我看黑界地该洗个澡了!你们瞅瞅这官府,这洋堂,这大烟,这烂裆病,把咱这庄户地日塌成甚?!不用黄河水灌狗儿的,天理不容!

金老万振振有词,连他自己都为自己高举的正义之剑所感动。刘苍说:怕是交待不了官府哩!老张头说:这一水下去,还有个官府?!你们给我挖口子,我可没老掌柜那么好脾气,我这枪更不是人脾气!在老张头枪口的威逼之下,刘苍和几个渠工唉声叹气地挖着口子。挖了好一气,还没撕开一条一丈宽,一尺深的口子。金老万说:刘苍,你想给我磨蹭到上冻哇!刘苍说:这堤下多少田亩,多少人命,几百年的家业哇!他说着,忽地跃起抡着铁锹就往金老万的头上拍,金老万冲着他的头顶就是一枪,子弹擦着刘苍的头皮飞过,刘苍妈呀一声坐在了地上。老张头哗啦一声把子弹推上膛,恶声喊:快挖!再磨蹭,我就爆你的脑花花!刘苍长吁一口气道:挖吧!挖吧!老天爷睁着眼哩!

不大的工夫,一条一丈宽,五尺深的口子就挖好了,泥湿乎乎的,渗着浆水。老张头把整桶火药埋进去,还按上了一条火索。刘苍说:还用炸?不出两个时辰,这堤渗也渗开了。金老万说:我可没有这么长的耐性。刘苍,我给你一个时辰回村里报讯,把你那破锣敲起来,让人们往山上跑!说来说去,龙虎恶斗,还是蛇鼠子遭殃!我金老万同庄户人有甚仇?带害的庄户人又得刮野鬼走西口!你们快去逃命吧!

刘苍和几个渠工一听,提起铜锣挣着命往村里跑,报警的锣声咣咣锵锵在黄河湾震响。不大的工夫,洋堂的钟声也疾疾敲响,人们像蚂蚁一样向山上慌慌蠕动。枪炮声也停了,交战双方都感到这场战争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人们丢了枪弃了炮,纷纷爬向山坡。谁都清楚,老龙口一开,山坡就会成了黄河北岸。金老万非常满意这戏剧性的变化,大嘴都笑得歪咧开。他说:我是甚?我是黑界地的精灵!我是黑界地的魂魄!我完了,黑界地也就完了!

老张头说:那次牲口冲进烟地里造反,就是日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黑界地气数尽了,今天这不应验了?金老万说:这是天意?老张头说:不是天意是甚?咱也算是替天行道呢!金老万点着头说:天意,天意。黑界地没我这么个人,真还治不住洋堂官府这群鳖孙!老张头问:咱现在点火药索吧?我带了块新火镰一擦就起火。金老万说:再让人们归置归置,积攒点家业也不容易。老张头说:老掌柜,你可是菩萨心肠!

金老万咧咧嘴说:我是菩萨他亲大大!你狗儿的再听我吹一曲,不听就听不上了!老张头说:你吹哇!那年咱刚从偏关来黑界地,你也是坐在这堤上吹,一晃四十多年了!我穿件老羊皮袄,你穿件肩膀头露着棉花套子的黑棉袄,那棉花套就像一朵白杏花,总在我眼前飘呀飘。金老万说:兄弟,你就别说了,心一酸,我可就手软了。老张头说:那你就快吹哇!金老万拿起唢呐,运着气,脸憋得紫青,眼珠子都凸了起来,啊哩哇一声就像利剑穿破天空,一口血顺着唢呐眼就飞溅上蓝天,唢呐唱响着,一簇簇血花蹦跳着,金老万吹得如醉如痴。

老张头正泪汪汪地听着,一匹快马冲堤坝奔来,他立即把枪端在了手上,身子伏在了堤坝上。从马上滚下三羊子和杨旺,三羊子用枪指着杨旺的脑袋。杨旺本来正在指挥攻山,忽听金老万要炸堤,顿时麻了爪,他深感自己远不是金老万的对手。他当机立断,去他妈的黑界地吧,我捞的足够花几辈子了,跑狗儿的吧!他驱鞭策马,回家收拾细软,还把慌成一团的玉兰踹了个仰面朝天:黑界地都没有了,垦局完蛋了,留着你这个臭婊子喂王八吧!他刚要跑个一溜烟儿,却被骑马赶来的三羊子堵住了,他一见趴在地上的玉兰就明白了。三羊子把杨旺揪到了马上,风驰电掣般朝老龙口堤坝赶来。他一扬手把杨旺扔在了地上,揪起他的脖领子喊:金老万,你狗儿的听着:冤有头,债有主,我把杨旺给你揪来了?杨旺说:三羊子,你这是做甚?本官何曾亏待过你?三羊子也不理他,继续冲金老万喊:你别吹喇叭了,听我说正经的。我把杨旺崩了,你就别扒口子了?多少老老小小指望着黑界地过光景哩!

金老万根本不理睬他,那唢呐声越来越高亢,直贯云天。老张头冲三羊子吼:你快想法逃命吧!把杨大老爷留在这喂鱼虾吧!杨旺说:三羊子,你可别犯糊涂。他还想说什么,三羊子拿枪顶着他的脑瓜搂了火,火光一闪,杨旺的半个脑袋飞出老远。三羊子喊:金老万,你狗儿的火泄了吧?金老万放下唢呐对三羊子说:你太看重他了!杨旺在我眼里都不是!他冲老张头说:点火!让黄河水给黑界地洗个干净!老张头擦着了火镰,导索一点燃,他撒腿就顺着堤岸往北山方向跑。跑不多远,身后又传来了唢呐声,回头一看,只见金老万一动不动还坐在原地吹个不停。老张头跳着脚喊道你个老狗儿的,喊声起,一团硝烟泥浪就冲天而起,金老万那只唢呐像一把利剑飞上天去。

这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把王大爪子惊得跃起,他一把拉住二女子就往外跑。扑面而来的黄风打得他俩趔趔趄趄,东摇西晃。脚下的老约翰滩就像风浪中的小船忽悠摇颤。二女子边跑边问:这是咋了?官兵冲咱这滩上打炮了?王大爪子也不理她的茬儿,一气把二女子拉上滩岗子的最高处。他俩放眼一望,不禁倒吸了几口冷气,只见一条黄龙腾跃扑跳,携裹起满天黑风,直扫四十里黄河长滩。滩内涌起黄汪汪的泥浪,人们正像小蚂蚁一样成团地拥向滩北的山岗,牛马羊猪在泥浪中扑跳着,狂风卷裹着人的叫喊和牲畜的嘶鸣,直灌他俩的耳鼓。沙鸥扇扑着长翼飞来了,一只,两只,眨眼聚起了成千上万只,追赶着滔滔泥浪,像一群二流子闲汉快活地鼓噪啸叫。波山衔着波山,泥浪衔着泥浪,无休无止,浩浩荡荡。泥浪呼啸着涌进了正在燃烧的砖窑,砖窑立刻像打雷一样爆裂了,一声巨响,浪花水柱冲上天去。顷刻之间,黄河在这里变成了水分两股的裤裆河,那裤裆就是老龙口堤坝和老约翰滩。这块滩地,就像一只巨大的蝌蚪,拖着长长的尾巴卧在四面汪洋的黄河上。当黄河把五里洋堂楼顶上的十字架吞没时,黑界地上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原来,人类与天斗,与地斗,与自己斗来的一切,竟是这样的不堪一击!当王大爪子和二女子面临这个无比残酷的现实时,不禁面面相觑。

黄水吞够了,吃饱了,渐渐变得舒缓飘逸了。王大爪子踩着坚实的老约翰滩,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我还有地,我还有地!我现在是这块滩的掌柜了!二女子忽闪着眼睫毛,惊讶地问:你是掌柜?王大爪子拍手叫道:黄河也就这么股尿了,这滩保住了,这房子保住了,我不是掌柜谁是掌柜?天神神助我奎子哩!二女子说:我大我娘我哥哥嫂子,还不知死活哩,你却高呼乱叫当掌柜?王大爪子说:这滩是我的,我就是掌柜!谁抢我的滩,我就打烂谁的头!他说着,跑回屋,取来打兔子的火枪端在手中,恶狠狠地扫视着烟波浩渺的水面。一直到天黑,才捕获了两只被水浸得半死的野兔子和一条除了喘气哪都不能动弹的狼。王大爪子用一根红柳棍子就解决了问题,剥皮割肉还炖了一锅。满屋香气四溢,王大爪子对二女子说:你往饱里吃!你肚肚里的娃也往饱里吃!二女子吃了一碗又吃了一碗,果然身上有气力。王大爪子半夜里还压着二女子办那点儿夜间事,还说:该吃就吃,该日就日,人活着,这上下两口就不能误下。二女子说:这滩上就咱两个孤鬼了,我好怕!王大爪子豪气地说:有我呢,你甚都不用怕!放心地过咱的庄户日子吧!

天一亮,二女子就起身,喂鸡喂猪,又去滩上拾柴火。望着四面黄水汪汪,不禁有点泪眼迷茫。她忽然发现北滩的泥浆里爬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她担心是狼或者是漂过来的死尸,就扯着脖子叫王大爪子。王大爪子提着火枪跑了过来,二女子捡起一根棍子,悄悄地跟在王大爪子后面朝那黑糊糊的东西靠了过去。那是一个人爬在泥浆里,王大爪子把那人翻过一看,原来是金发碧眼的默里。王大爪子把手放在默里的鼻孔下一试,立即兴奋地大叫起来:这狗儿的还有气!

默里是被五里村的乡亲们揪着四肢抛进滚滚浊浪之中的。当老龙口溃堤的锣声敲声一响,默里就和人们跑上了北山。一顿饭的工夫,北山坡就挤满了千余口子五里村的父老乡亲们。人们睁着大眼目睹了自己家园的毁灭,跪在地上哭嚎,揪着头发打滚,跳着脚日这日那。

疯狂愤怒的女人们忽然发现了玉兰桂花还有四红楼的粉头们,立即扑上去揪打,啃咬,恨不得把她们撕成碎片,其狂怒使五里村的庄户汉子们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最恨女人的是女人。愤怒的庄户女人们把玉兰和四红楼的桂花等七八个粉头高高地举起,眼皮都不眨地全扔进了黄河里。

女人们的奋勇感染了庄户汉子们,庄户汉子们的血也沸腾起来,血红着眼睛寻觅目标。胡老客、周大先生、王哨官还有疯得连自己屎都吃的黄秃子都被愤怒的庄户汉子扔进了黄河里。默里面对着野马炸群般扑来的洪水,跪在地上不住地祈祷,他为主更为自己悲哀。当庄户汉子们哈哈怪笑着把他揪起抛向黄河里,在天空上划着自由落体弧线的默里,忽然明白:万能的主,仁慈的主,在黑界地的庄户人面前连堆狗屎都不是!他在泥水里扑腾着,揪过马尾巴,抱过狼脖子,抓过芦苇草,最后黄河浪滔把他送到了王大爪子和二女子手里。

二女子问:咋整治这个老洋鬼?王大爪子端起火枪冲半死不活的默里比划了一气,像黑老鸹一样嘎哇大笑着说:我先打烂他的,再打烂他的头,为我死去的娘老子报仇!二女子说:把狗儿的架在柴火垛上烧成灰!王大爪子说:一条一条地活剐了他!日他妈的,我都想不出咋解气的好办法。二女子转着眼珠子说:我想起了一个好办法,咱把狗儿的拴起来当牲口使!王大爪子像被黄蜂蜇了屁股,一跳老高说:这狗儿的会种地呢!就拴他的牲口,把他当作洋叫驴使唤!于是,王大爪子给默里腿上打了铁链子,不是怕他跑,而是怕他不听使唤。二女子摸摸那小拇指粗细的铁链子说:这牲口靽子打好咧!就等着使唤狗日的吧!

默里的蓝眼珠转动了,被王大爪子、二女子当作牲口使唤的生涯也开始了。先是平整土地,再是秋翻地。默里干了一个秋天,生把一只铁锹头磨成了铁勺子大小。老约翰滩上那高坎低沟,坑坑洼洼全被默里一锹锹垫平,然后分畦划垅,敲碎土疙瘩,翻地耙地,把乱七八糟的老约翰滩整修得阡陌交错,井然有序。王大爪子越看越感到这头牲口拴对了,拴好了!默里平时就吃猪食,把手伸进猪食槽里捞着吃就行了。平时默里翻地时,抓着蛇刺猬还有老鼠什么的,他就笼起一堆火烤着吃,只要不影响干活,王大爪子决不拿皮鞭子抽他。二女子要是高兴,还会给他送一碗热菜汤,热米粥,一次竟下意识地帮他摘掉头上的柴草,就像在猪身上捉虱子一样朴素自然。

初冬来了,河边都结了一层细细的冰凌。一天早上,王大爪子发现睡在羊栏里的默里冻得不会动了,劈头抽了几鞭子,还是爬不起来。而羊儿早咩咩地出了坡。王大爪子这才感到这牲口不是那牲口,身上无毛不经冻。二女子心疼地说:冻坏了咋办?明年春上还指望狗儿的耕地哩!决定今年冬上让默里睡在炕下的地上,紧贴灶口的地方。和那只半大的猪挤在一起睡觉,默里自然感到温暖如春。王大爪子还把当年金老万送给他的老羊皮袄摔给默里,默里暖和得又像穿上了狐皮袍。

默里在地下睡,二女子在炕上叫。王大爪子一碰她,她就愉快而又兴奋地喊叫,要不是腆着大肚子不方便,她会像西瓜一样从东炕头滚到西炕头。二女子想气气默里,让狗儿的看看咱庄户日子过得多滋润。王大爪子说:你还想着他。他是甚?他是牲口!咱咋日,他个牲口眼气甚?二女子还把尿盆放在默里的头前,每晚光着身子下地撒尿,就对着默里的头哗哗啦啦。王大爪子笑着说:你是想尽法子日塌他!你要是不解气,就冲狗儿的脸尿一道。二女子就试着尿一道,两条白大腿叉在默里的头前,没尿出来倒笑了起来。她悻悻地说:先饶了狗儿的。王大爪子说:咱庄户人太善,有仇也不会报!

进入腊月天上大冻,黄河上的冰裂子冻得咯咯崩崩,默里每夜得抱几次柴火为王大爪子、二女子烧暖炕。王大爪子对默里说:二女子快生了,你要是敢把她和我娃冻着,我就把你添进灶眼里当柴火。

这夜,北风叫得响,二女子在炕上也闹得响。一声哎哟接着一声哎呀,不住地抽搐,不住地嚎叫,不住地大骂王大爪子:就管你的好活了!疼死我了,快拿刀刀划破我的肚子!王大爪子说:你瞎吼甚?养娃就像摘瓜,到时就下来了!二女子滚着嚎着,腿间的血污流了一炕,王大爪子摁着她说:快了,快了,咱娃就要生出来了。二女子像牛一样哞叫了一声,产道中露出一只小脚巴丫来,王大爪子一见头嗡地大了,凭他给羊接生的经验,他知道二女子碰上莲花生了,大多是母婴一个也保不住。二女子头上的青筋爆成了老豆角,身子一挺一挺的,挺了半天就拉出了两块干屎。王大爪子也感到无望了,抱着头嚎了起来:老天爷,咋就把我逼圪蹴下了?我不认命,我不认命!王大爪子嚎着,拿起一把割肉刀,他想把那只踢蹬的小脚丫一刀裁掉,再把二女子肚里的娃娃大卸八块。那年救那只小母羊,王大爪子就是把手伸进去把小羊羔子撕烂掏出来的。

默里拦住了王大爪子。当二女子哭嚎时,他就烧好了一锅热水,并用牛皮碱把手洗得滑滑腻腻。剩下的事情对默里来说自然十分简单,他把那只小脚丫送回了二女子体内,然后灵巧地转动胎位。二女子大叫几声,一个皱巴巴的小生命就从产道中滑出,就像一颗退膛的炮弹壳落在默里的手中。剪断脐带,默里像提鸭子一样把小生命倒提在手中,轻轻几下拍打,小生命就像小鸟一样啼叫了起来。

王大爪子跳起来喊:小子娃娃!长的!二女子,咱们有后了!默里洋老爷让咱们有后了!默里洋老爷救了你狗儿的命了!二女子把娃娃抱起说:默里洋老爷,你积了阴德了!默里脸上溢出笑纹说:仁慈的主无所不在!你全知全能,热情赞美生命的尊严,阿门!

当晚,默里就睡在了热炕头上,第二天又被卸了牲口靽子。王大爪子说:你走吧!你祸害了我家两条命,又救了我家两条命,咱们的账清了!二女子说默里洋老爷有学问,给娃起个富贵名字吧!默里思来想去,只给娃起了个冬生的名字。二女子连叫好,就给娃叫开了冬生。王大爪子却不太满意,认为默里洋老爷看不起庄户人,不卖力气,没给娃起个坐龙廷的好名字。这狗儿的,他望着渐渐消失在冰天雪地里的默里的背影嘟囔道,还得用鞭子抽!二女子问:默里洋老爷中午就能到河曲县城了吧?王大爪子刻毒地说:他要是碰不上狼就能到。我放他走,就看老天爷让他出不出这黑界地了!老天爷睁着眼哩!

北风呼呼地拍打着窗棂,好似有狼的啸叫隐隐传来,小冬生忽然大声啼哭了起来,奶头子都塞不住他的哭啼。二女子唔唔地乖哄着不停哭闹的冬生,还用唱歌一般的声音吟诵道:

两个剃头的

一个旋的

拴在一起成了耍猴的……

无序的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