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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这场透雨一下,杨旺也大喘了一口气。人算不如天算,地里的事情谁也说不清。响炸雷那天,他正躺在床上午休,一声闷响惊得他机灵而起。杨旺脑瓜马上转的是金老万这狗儿的是不是冲着洋堂打炮了?仄耳听急雨拍打窗棂唰唰沙沙,杨旺赤着脚,穿着衬衣短衫就冲进了密密实实的雨帘之中,拍着手大笑,笑得泪珠子都溢出了眼眶。

玉兰在屋檐下扯着嗓子叫:老爷,小心伤风!老爷,你这高兴劲,庄户人知道不?玉兰的喊叫声又尖又厉,顷刻,垦局烟局的上上下下,包括共和小学的学生娃都知道,杨督办为庄户人高兴得在雨中耍开了疯魔。周大先生说:这样体恤民情的老爷不多见了。胡老客挖着鼻孔说:暑气可下去多了,能睡一场好觉了。我要是他,比他还高兴!谁不惦念着那满滩烟苗苗?!那是甚?那是白花花的银子!你知道归化城七两干烟卖到甚价了?一百块袁大头哇!咱杨督办,盛局长,洋堂还有聚源号都赚得海了去了!咱们这些当差的有甚?我他妈妈的都想贩私烟去!周大先生说:你不怕那阉人爆你的脑花花,你就去!咱也闹不清楚,今年这烟咱垦局吃上吃不上?胡老客说:我瞅杨督办这高兴劲,怕是有个准谱。周大先生说:他吃肉,咱有口腥汤喝也行。胡老客说:谁知道喝上喝不上呢?

见垦局烟局的人又背着绳子在花团锦簇的洋烟地里量来量去,庄户人像防狼一样盯着他们。赵良对金老万说:这次丈量得可仔细哩,我心中直犯嘀咕。金老万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你没套出点甚东西?莫不是又要加捐?赵良说:一亩荒银都加到两元了,摊到烟地上是多少?金老万说:得想法子让狗儿们的量少了。量出实数来,怕是没咱们的好果子。赵良说:垦局烟局怕是盯上咱的烟亩了,杨督办,盛羯子动不动就坐着轿来了。咱的底数,闹不好就得盘出来!金老万说:狗儿的们,狗儿的们,这黑界地上就找不出个消停的日子!你说狗儿的们总是盯着我做甚?赵良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树大总是要招风!冬上那群兵匪,也就是你老掌柜了,换上谁,也得家破人亡!金老万说:我也让狗儿的们倒腾下了,全指望这季烟了。赵良说:佃户们也眼巴巴地盼收烟哩!今年这烟要是再落不下,大多人家敢揭不开锅哩!金老万闪转着大眼珠子说:揭不开锅,你看怕人不?今年这烟豁出老命也得落下!我看这丈量烟亩不是好兆头,狗儿的们不知要往咱庄户人的脖子上扎甚细麻绳哩!赵良说:这次咱不能全由着官府,说甚也得撕扯撕扯!金老万叹了口气说:官府狗儿的不好惹!只要让咱活得下去,哪怕就是有一星半点办法,咱也不打动它!

俩人正说着,二女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狗儿的官兵拿枪把国梁哥打了!赵良头皮一紧,打着颤问:要紧不?二女子说:把腿打耷拉了,流了一大摊血!金老万说:快回家看看去!这不,事来了!还发甚愣,快走哇!

原来,胡老客领着王哨官、武队长和几个骑警在滩里丈量烟亩,他们骑的马匹就拴在国梁家的红橄榄树前。武队长的坐骑是一匹红鬃拖地的儿马,和别的马拴在一起咬槽咬得不行,马儿互相踢咬,搅得乌烟瘴气,黄土飞扬。国梁本来就不满意官兵,见马儿又嘶又咬在门前乱折腾,火就顶在了脑门子上。要不是小姐和猫换劝阻着,他早抡起擀面棍冲着乱成一团的马匹来通好打。国梁这人平时憨憨实实,但庄稼火一旦发作起来,也是一跃尺把高。那匹红儿马踢着咬着,不知咋就把笼头脱开了。三步两步就蹿进了国梁家的烟地里,咴咴地嘶鸣着,还在烟地里打开了滚。

当国梁发现时,这狗儿的正在愉快地大嚼洋烟花,贪婪地吞吃这无比诱人的美丽和妖艳。国梁抄起一把铁锹,日着祖宗先人就追打,那红儿马在烟地里极有兴致地跳着小步舞,与之兜着圈儿,烟花把它那秤盘大的四蹄染得血红。国梁眼珠子都滴出血来,手中的铁锹像标枪一样掷了出去,闪着寒光的利刃不偏不倚正削在红儿马高翘的尾巴根上,那肉连带尾巴全脱落了下来。红儿马带着一屁股血蹿出烟地,秃着尾巴奔向主人。

国梁正泪汪汪地扶着被儿马踩倒踩断的烟苗,武队长铁青着脸来到他跟前,喷着唾沫星子大骂:你他妈拉个巴子,敢削我的马尾巴!国梁也骂:它狗儿的踩我的烟苗,吃我的烟花!我非杀了你们这些活土匪!武队长招呼他手下的骑警说:还反了他这个小兔崽子!先绑了他,再治他的祸害军马罪!

两个骑警提着丈地的绳子,笑嘻嘻地走向国梁。国梁把手中的铁锹一横,蹲成马步,亮起架势吼:你给爷爷来!看我砍不出你们的西瓜瓤来!那俩骑警忙退了回去。武队长说:我还真遇见碴了。你还敢跟我玩马步蹲裆,我先废了你一条腿再说!他说着,打开吊在小腹前的木头枪匣子,短枪一抽,大小机头就都张开了。国梁吼:官兵打炮爷爷都见过!还怕你这么个头子大的铁疙瘩!他吼着,抡起铁锹就往武队长的头上拍。武队长一闪身子,手上的枪响了。国梁哎哟一声,高扬的铁锹脱了手,身子趔趄了几下,跌倒在地上。

小姐和猫换听见枪响和国梁的惨叫声,像两只母山羊一样敏捷地往地里跑,小姐一见国梁溅着血珠子在地上打滚,眼前的太阳立即变得漆黑,一脚腾空,扑倒在地上。猫换颠着大屁股,蹦着高喊:杀人了!杀人了!官老爷太阳底下杀人了!她扯着脖子吼叫,还扎着头往武队长的心口上撞,武队长躲闪着,猫换跟头趔趄地乱蹦跶。听见动静的乡亲们跑过来,都说猫换:先救人,再跟狗儿们的理论。

猫换抱着血迹斑斑的国梁大哭,胡老客查看了一下伤势说:伤着腿了,得先把血止住。他撕下了国梁的一只衣袖,紧紧勒住伤口说:大家帮个手,先把这后生送到洋堂去。两个乡亲把国梁抬了起来,这时王大爪子和二女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王大爪子一见国梁受了伤,就让乡亲们把国梁扶在自己的背上,呼喘着往洋堂奔跑。

胡老客说武队长:你还在这儿做甚?嫌乱子不大咋的?武队长说:过几天再找兔崽子算账!这次算便宜他!胡老客说:你厉害还不行?大家都知道你厉害还不行?说着,直冲他拱手作揖。这样,武队长才骑上秃尾巴红儿马姗姗而去。

小姐一直昏迷不醒,二女子和猫换给她又揉胸口又按人中。这样折腾了一气,小姐才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二女子、猫换立即娘,娘地叫个不停。小姐睁开眼皮说:我咋刚才看见你姥姥了?她又让我背《女儿经》,这经就装在我心里,可咋也背不出来。我咋了?这是咋了?国梁呢?她一下抬起身子连连问:国梁伤着哪了?伤着哪了?猫换说:伤着腿了,胡帖式给止住了血,送到洋堂让洋老爷去看了。二女子说:娘,你就放心吧!是奎子送他去的。小姐说:去金掌柜家,给你大捎个讯吧!我咋又看见你姥姥了呢?埋怨我这二十多年不回家。快给你大捎讯去吧,国梁遭官兵的枪打了!二女子泪涟涟地说:娘,你安心歇着吧,我现在就去老掌柜家。

赵良,金老万跟着二女子前脚进家,后脚王大爪子背着国梁进了屋,国栋,国贤也进了屋。赵良,金老万查看了伤势,又摸了摸腿上的夹板,王大爪子说:默里说了,这伤不咋。子弹头也用夹子取出来了,多少伤着了骨头。养上个把月就能下地了。金老万说:我家还有几粒跌打丸,吃吃好得快。国梁凄凄地说:真让狗儿的咬了一口。他糟蹋咱家的烟地,毁咱的家业!国贤说:这洋烟真不能再种了,不知要惹出何等的祸端!金老万说:做甚的务甚,讨吃子务棍!你就教你的书吧,少插手烟的事!春上你和金子给太原的同盟会偷收那一千两私烟,别以为我不知道!黑界地屁大的事瞒得了官府,瞒不了我金老万!

国栋说:咱不说远的,就说今天眼前的事。我把家伙可带来了,大,我就等你一句话。国栋拉开了衣襟,露出了硬邦邦的大镜面匣子枪。赵良说:瞧把你威风的,真以为自己是哪吒三太子了!国栋说:咋?二弟就白挨狗儿们一枪?我们这枪是吃素的?!金老万拍拍他的肩膀头说:瞧你这娃,说话咋这么火冲冲的?这火该搂就得搂着,这气该忍就得忍着!忍不住搂不住,就得出大纰漏!还记得我给你讲的二狗子穿的那件红斗篷不?他的脑袋咋让老张叔崩飞的?人不能太张扬!你腰中别把大镜面,就是老天爷了?!赵良说:听了老掌柜的教诲有好处!老掌柜,你多说几句,趁他们兄弟全在!国贤,你狗儿好好听听,看你不吭不响的,咋敢办贩私烟的事了?这么大的事情就敢蔫拱,咋不给老掌柜言传?甚鸡巴同盟会,革命党,哪个是给庄户人过心的?我给你们说清楚了,咱赵家就听金掌柜的!金老万说:我这些日子,常想你们光屁股猴娃娃时的事。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你们都是我的好娃!奎子,你也是!金老万说着,喉头哽咽了一下,几滴苍苍老泪溢出了眼眶。王大爪子早被感动,肥厚的手背擦拭着眼窝。

国栋说:老掌柜,我听你的,这口气我咽下去了。金老万高兴地大咧开嘴说:我娃,这就对了!国贤,你咋一气不吭?我老汉说得不对?国贤说:朗朗乾坤,岂容这等匪类横行?我要去垦局烟局告这不法之徒!金老万说:这书读好了。快去告哇!等杨大老爷盛大老爷给你个公断吧!赵良说:你就写个状子吧!最不济,你也把字练了。

小姐忽然伸直脖子喊:娘,娘,你咋又走了呢?喊得一屋子人面面相觑。猫换说:娘一直喊见到姥姥了。赵良说:这不是发癔症?猫换说:娘醒过来就是这样了。赵良说:你娘是孝女,想她老娘哩!这些年音讯不通,谁知老娘还在不在呢?小姐说:咋不在?刚才还和我在后花园一块儿赏花哩!好艳的牡丹,就像火烧云一样。二女子,咱家的猪喂了不?李清照在房山后面的柴火垛里下了个蛋,捡起来藏在阴凉底下,当心花头勇们抢了去。国贤说:娘吓出毛病来了!赵良说:尽放没影的屁!你娘这辈子大惊小险甚没见过?娃他娘,你给我爬起来,老掌柜来了,闹腾点待客的饭去。

小姐款款道:李妈,来客了。告诉桑管家,送一桌酒水来。赵良吼道:甚李妈桑管家?全在你横山老家哩!小姐道:赵良,千万不要负我!月上树梢,我在静斋等你,猫叫为号,赵良搓着手说:真有毛病了,我得给她治治。话音未落,一巴掌就抽在小姐的脸上,小姐啊哇一下吐出好大一口血痰来。血痰一出口,眼珠子立即活泼得像水银,溢出熠熠光彩来。她拉住国梁的手问:我娃疼不?心疼死娘了!又冲金老万道:老掌柜,咋敢把你惊动了?金老万说:你刚才可把我的心吊在嗓子眼眼上了。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赵良送金老万出门,金老万悄声地说:你婆姨这病根不好去,大户人家的根都有毛病,容易出在脑子上。赵良笑微微道:她早皮实了。金老万说:大户人家的闺女说皮实真皮实,经得住刀斫斧削;说娇嫩就像纸糊的,一指头就能捅个洞。这就看你碰在哪根筋上了。赵良胸有成竹道:她那毛病我能治。金老万说:她都是当婆婆的人了,你那漏风巴掌还抽来扇去的。娃们嘴上不说,可脸色在那儿摆着哩!尤其是国贤,肚肚里的主意可正着呢!读书人犯起邪行来,净办毁家毁业满门抄斩的事!不提这些糟心事了。你快回去照应吧,伤的伤,病的病。

小姐一觉醒来,推推在身边呼呼打鼾的赵良说:赵良,鸡鸣三更月,你还是快快离去吧!让父亲知道,可就惹下滔天大祸了!赵良赤着臂膀坐了起来,伸手碾死了一只胖嘟嘟的蚊子,一团血花开在白墙上。小姐直着眼说:何处来的蚊子?李妈越来越糊涂,连薰香都不知点燃。赵良叹了口气说:娃他娘,你咋又活回去了?你是又想找巴掌抽咋的?你是看我抽你心里好受咋的?小姐嘻嘻笑,多皱的黄脸透出让赵良心悸的灿烂天真:拜堂威好让人惶惶然。我就不信你舍得打疼我?赵良,我要你保证,一辈子好好待我!一失足,我就剩下你一个亲的热的!赵良一着急,冲小姐吼道:你是真疯魔了咋的?小姐愣愣神说:天这么快就亮了?我去烧火做饭,你再睡个回笼觉。国梁这一躺下,咱家也得雇两个烟客了。赵良说:还有一个月才割烟呢。国梁到时就能下地了。小姐说:狠死你这个老东西了,没听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赵良说:庄户娃都是属驴的,就活个皮实!你刚才又犯了魔怔,吓得我心惊肉跳的。小姐说:我眼前咋尽是横山老家的事?赵良说:猫儿狗儿都恋家,何况你这个大活人?也不知你横山老家变成甚了?咱回来也托人打听打听。小姐揩拭着老泪说:娘亲还不知在不在呢?

她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所谓糊涂,也不过是说些除了赵良,别人都听不懂的话。小姐生活在回忆与现实的交叉点上。她时不时产生幻觉,一次竟把金老万当成桑管家呵斥,发了一通地地道道的小姐脾气:你这奸佞小人,老爷夫人打得了你,我也打得了你!偷窥内室,无端生事,我如何打不得你?李妈,传我的话,家法侍候!金老万变容失色冲赵良说:快请神官给她看看,可不敢给耽误了!这是咋了?闹甚?金老万专打发老张头过河去偏关金家垴去请瞎二爷。

瞎二爷除专司鼓匠头外,还业余兼职当神官。一听金老万请,胡子拉碴的瞎二爷立即穿了红袄绿裤绣花鞋,手提红橄榄木削制的斩妖剑,飘飘然乘舟而来。刚瞭见赵良家,瞎二爷那只好眼立刻目光如炬,惊道:有妖!手挥斩妖剑,咿咿呀呀不共戴天般冲向赵良家。小姐正给国梁扇扇子驱热,被带风扑进的瞎二爷惊得木鸡一般,不知是哪方来的鬼怪妖魔。小姐认了一阵,才笑道:是瞎二爷哇!咋这么个不伦不类的鬼扮相?瞎二爷道:我找了你三百年!绑妖绳侍候!说着,从后腰里抽出一条黑白相间的羊毛绳子,揪住小姐就捆绑。急得国梁乱吼:你这是做甚?瞎二爷说:你娘身上附上妖了!我这是捉妖哩!这妖是个兔妖,不碍事的,良善妖!赵良一听是良善妖,立即欢天喜地地说:你娘就是属兔的,要不招兔妖呢?

瞎二爷把捆成团的小姐拖到院里,又蹿到鸡窝前伸手抓住了一只大红公鸡,那公鸡刚咯咯惊叫了几声,就被瞎二爷连脖子带脑袋一起揪下,并对着鸡脖腔子像黄鼠狼一样吸血。吸一口冲小姐脸上喷一口,小姐连惊带吓就像死去一般。瞎二爷一直喷到小姐全身无处不沾血,方说:我看见了,狗儿的兔妖钻出来了。窜了,窜了,我念你生性良善,饶你条活命吧!好狗儿的,眨巴眼就窜过河了!没事了,没事了,这回可太平了!我原以为是蛇妖呢,那得动火烧!瞎二爷一面说,一面给小姐松绑:幸亏这兔妖良善,一般不大祸害人的。赵良说:不咋吧?瞎二爷说:不咋,不咋!快再办件喜事冲冲,就和好人一样样!

猫换帮小姐换了衣服,洗了头脸,还打了一点香胰子。小姐说:爽气多了。瞎二爷说:也就是我来了。换上别人,赶不走妖不说,还把人往死里折腾。我这一辈子说实话办实事,甚就是个甚。赵良说:老掌柜看上的人还有错?瞎二爷说:也日怪了。黑界地这地方杀气重,咋藏得下兔妖?莫不是也来贪吃洋烟花?还是快找件喜事办了,把这邪气冲得光光的!我瞅你们也是个好人家,要办喜事有个谱不?赵良说:国栋花心,国贤革命,都没心思过庄户日子。还是把二女子聘了吧!去年就给奎子说下了。瞎二爷说:聘女子也是喜事,定在下月十六吧!这事拖久了不好。

赵良留瞎二爷吃了那只鸡,又给了两块银元做赏钱。瞎二爷酒足饭饱,走起路来摆摆的。老张头送他过卡子到渡口,路上问:你咋把兔妖放走了?瞎二爷说:那是我老汉给自己留下的吃口。我一下把它杀了,谁还管我酒肉赏钱?我一大家子人喝西北风哇!再说兔妖又不杀生害命,就是让你发发魔怔,等于我老汉养的摇钱树呢!瞎二爷高兴得哈哈大笑。老张头笑着说:我看你才是一个老妖精呢!瞎二爷说:你看我这扮相,不是妖精是甚?甚魔怔吓也得让我吓好了!

瞎二爷驱走缠身的兔妖,全家人看着小姐的确也不大犯魔怔了。烟眼瞅着要收,还要聘二女子,小姐也就忙得顾不上犯魔怔。俗话说闺女是娘贴身的小棉袄,小棉袄要出嫁,当娘的自然牵肠挂肚。小姐看了王大爪子布置的新房,感到有些简陋。除了一铺炕和灶台,小姐实在想不起还有些甚?好在二女子踩着锣鼓点走路,小姐想闺女如此高兴,自己还挑甚眼?

赵良说:难为奎子这娃了,连屙屎的劲都使出来了。你瞅那烟地务育的,滩地赶上赶不上?我看敢和洋堂地比个高下哩!小姐知道,不到手的东西不能算数,洋烟这东西到手也不算数。想想那么多虎狼盯着这烟地,小姐心中就打憷。过日子就怕蹚不出个深浅,自打种开了洋烟,小姐就感到掉进了黑窟窿里。摸哪儿都是黑洞洞的,心中总是揪揪的;半夜里响起狗叫,也能吓出一身冷汗来。况且是夜夜枪声响。多少天来,小姐身上的汗就没有干过。难怪老掌柜反复咏叹:这叫甚庄户日子?既不安定,也不祥和。小姐揪揪着心,打发二女子上了花轿;二女子丝毫也不含蓄,几乎是跃上去的。响了几串炮,就算把二女子娶回了家。

王大爪子焖了一锅山药蛋搅和谷米饭,款待了来帮忙的乡亲们。乡亲们也不挑眼,都说王大爪子能把赵良的闺女摸捞到手,就是天大的本事!还有这烟地,乡亲们见到这烟地都啧啧赞不绝口,无人去评判一身红洋布打扮的二女子。二女子的鲜艳娇媚在满滩绚丽的红罂粟面前黯然无光,乡亲们赞美够了王大爪子的洋烟地,悄悄估算着它的价值,便各自散去。

二女子的婚礼办得就像王大爪子烟地的鉴定会,这让二女子感到委屈和愤懑。那种跃上轿的兴头早慢慢飘落下去,听着河浪的喧哗,还有小火轮时断时续的声以及不绝入耳的赞美洋烟声,一种人不如烟的感伤飘上她的心头,二女子忍不住嘤嘤抽泣了。就连王大爪子也没注意到她的啜泣,仍是兴趣颇浓地接受赞美,不时发表关于烟的高论。当他注意到二女子时,老约翰滩就剩下他两个人了。王大爪子问:这么好的日子,你咋哭了?二女子嘟噜着脸说:就是烟、烟、烟!人傻了咋的?咋连闹洞房,说荤话的人都没有了?王大爪子说:这你也值得生气?种洋烟再这么神一阵鬼一阵地闹下去,人们怕连日伊都不省得了!二女子推了他一下说:你就爱灰说!王大爪子说:今天可是自个的亮红日头了!我不光灰说还要灰日哩!二女子说:你想咋使唤就咋使唤!我这个东西就是让你跳着高使唤!咱们苦巴苦熬地盼甚?不就是盼这一天?二女子双目非常春光地看着王大爪子,然后开始解剥衣衫。随着云锦般的衣衫缓缓飘落,二女子那古铜色的胴体,散着青春的气息,在王大爪子的眼前山光水色般的袒露无遗。王大爪子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两只大手搓来搓去地说:天神神,咋这么好呢?二女子,咋这么好呢?老天爷,这是咋造化的?王大爪子呢喃着,把身上的衣服胡乱解剥,黝黑的身躯闪电般地露了出来,胯下那东西就像从污泥和烂草中钻出的一条黑不溜秋的泥鳅。二女子伸出双臂抱紧王大爪子说:你都快被阳婆日塌成见火就着的黑炭了!王大爪子挺起身子直逼二女子,二女子已感觉到那坚挺,那执拗,并满怀热情地敞开了紧紧锁闭的生命之门。王大爪子却停止了进击,头也从二女子高耸的乳峰间抬了起来,两只大耳朵哆嗦了几下,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二女子感到那叩门的东西在抽缩,并慢慢远去了。二女子惶恐地问:你咋了?

王大爪子咬着牙说:狗儿的们,狗儿的们!然后一跃而起,拉开屋门冲了出去,二女子慌慌地喊:你这是咋了?王大爪子在院里吼:牲口进烟地了!你还不爬起来赶?!二女子喊:等我穿好衣服。王大爪子吼:穿甚衣服?你怕驴看还是怕马看?牲口糟蹋了烟,看我不捶死你狗日的!二女子只得赤着身子跑了出去。果然,烟地里进去了野牲口,有驴马,有羊,还有在月光下显得庞然大物般的牤牛。家畜们显然无法阻挡罂粟花散出的诱惑,拱开圈门,冲塌围墙,越过栅栏,呼朋引类地扑向烟地,纵情地吃花啃叶。其声势之大,不亚于一场兵乱。整个黑界地全躁动了,有烟地的地方就有暴乱的牲畜,甚至鸡、兔、猫、猪都蹿了出来,冲进烟地里纵情吃啃践踏。

王大爪子喊:牲口们全疯了!就差鱼跳上岸吃烟了!到处是驱赶牲口的吆喝声,男女声部,混合荡起。鸡鸣狗吠,牛吼马嘶,这一夜此起彼伏,不绝入耳。驱去了马来了牛,哄走了羊蹿过来猪,最让二女子心悸的是,她看到几只小老鼠在洋烟的枝杆上荡秋千,一耸一跳地抓挠罂粟花。野兔子在她脚下蹦,家猪在她的胯下钻,累得她东摇西晃,前仆后跌。

这晚月亮大如车轮,闪着悠悠青光,黄河水都像要鼓出岸来。在月光如晖的烟地里与牲畜舞蹈,就是二女子与王大爪子新婚之夜的全部。太阳冉冉东升,牲畜们才恹恹地收了兵。面对满地残花败叶,乡亲们忍不住哭出了声。金老万背着手转了几块烟地,粗粗估算了一下,损失怕是不止二成。

老张头悄悄问他:老掌柜,你给我说,咱这算不算是遭了天报?金老万长吁了一口气道:自个肚肚里装着就行了,说甚?还嫌咱这地面上不乱哇。老张头说:咱这洋烟种成了个甚?!家中的骡子马光打哈欠,套车驾辕连个劲儿都没有。金老万闭目道:你不要在我眼跟前瞎咯吵了,让我沉下心来想一想。老张头瞅瞅闭目养神的金老万,忽然发现他是那样的苍老,脸上刀刻般的纹络不再透出遒劲,刚毅,不再显出睿智豁然。老张头心中感到空空荡荡恓恓惶惶,戚戚地想:人咋斗得过天呢?人就是人,天就是天,差着老大一截呢!老天爷要是让你圪蹴下,谁能让你爬得起来呢?!

牲畜作乱,给黑界地乡亲们的心头留下了永久的神秘和恐惧。冥冥之中,好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掌握着他们的命运。金老万确实感到了这只手的分量,这让他惴惴不安和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他对老张头说:见惯不怪,其怪自败。咋难咱也得挺下去。老张头说:挺下去,挺下去。咱也没有个退路。谁舍得白花花的银子变成柴火棍呢?不用你吼喊,我也得挺下去!金老万说:人这一辈子,大惊小险八十一难,硬着头皮过吧!

黑界地的乡亲们就这样硬撑着,终于盼来了七月,这个割烟的季节。晋陕宁绥各地的割烟客们,像蜂群一样拥入了黑界地。烟地成色不如往年,可找活路的割烟客比往年多了几成。为防烟客偷烟汁,黑界地雇烟客的主家都把割烟客的破衣烂衫收了起来。以往就发现有的割烟客,把浓浓的烟汁浸湿衣衫,穿在身上大摇大摆而去。现在一把竹制烟刀,几只接烟的小碗,就成了烟客们进入烟地的全部家当。烟地里到处晃动着他们白刷刷的身躯,罂粟剥夺了烟客们享受羞臊的权力。当胖矮高瘦老少不一的黑界地女主人们进入烟地给烟客们送去吃喝时,烟客们就随手抓过一束烟叶挡在腿间,颇有点儿像我们常见到的那种羞答答的裸雕和裸体画像。竹刀在烟客手中灵巧地旋转着,一滴滴乳色的烟汁落进了小碗里,昭示着罂粟收获的季节到来。

随着罂粟的收获,绥远都统衙门颁布的烟亩罚款开征了!面对着白底黑字加盖血红印章的罚款告示,人们惊了傻了,每亩烟地罚款三十块白洋,辛苦一年提心吊胆一年的乡亲们还能剩下甚?这不是纯粹给官府这些黑心肝的野牲口们剜了草?脑瓜活泛的人们开始拨打小九九,思考被罚款后的收入是否比种庄稼合适,算来算去,就是被罚成这么个烂酸梨样,还是种烟的利大。当然,要是有人要带头抗捐,那还是要拼一拼的,谁甘心到手的肉被狼抢走?

就在人们观望的当口,垦局公布的罚款明细账目张贴了出来,地计算到厘,银算到角,家家户户写得一清二楚。垦局给金老万计算出的烟地有九千余亩,罚银将近三十万块大洋。就连王大爪子还要被罚款五百多块大洋。是周大先生给王大爪子送达罚款通知的,消息王大爪子早就知道了。王大爪子面目狰狞地对周大先生说:看我把你这老狗儿的浸进黄河里!说着,就冲周大先生扑来,周大先生吓得掉头就跑,鞋子掉了一只都不知道。二女子乐得拍手直笑,直叫:小心把你的脚巴丫扎烂!

胡老客在金老万家受到了礼遇。金老万让金子娘熬了一壶酽茶送来,俩人盘腿坐在了炕桌旁。胡老客喝了一口说:归化城有个麦香春,茶熬得好,烧麦做得也好。这茶也熬好了。金老万说:知道你爱喝酽茶,喝够了好吓唬我。胡老客说:我也是官差,话给你捎到了,通知也给你放下了。交不交银子,是你的事。金老万说:我哪来的一万亩烟地?姚老爷发牌时,连山荒地,沙岗子地才刚刚四十顷,我这是有地契文书的。胡老客说:这里的事情谁不清楚?你那地是跑着马量下的,一鞭子一里。金老万说:咱这儿哪朝哪代不是跑马里?胡老客说:你还是想点正经法子,看着咋抗过去吧!这次杨督办是真板下脸了!金老万说:我一个庄户人能咋?三十万块袁大头,我往哪儿找去?!这次我可真是让逼圪蹴下了!胡老客说:又是你的肉头阵!我还得到别的家找骂去!金掌柜,烟局垦局这么一挤压,怕你这关是肉头不过去了!官府哪能眼睁着让庄户人这么发财?金老万说:皇粮国税我一个子儿没少交哇!上次花头勇一杠子就把我敲日塌了,别说三十万,就是三千我也拿不出哇!今年这烟地只能当柴火烧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年这个旱,还让牲口糟蹋了不少,庄户人还有个甚?!胡老客咧咧嘴说:说句我不该说的话,官府多时讲过理了?金老万说:官府这不是硬日庄户人的腚沟子?你回去给杨督办捎个话,就说我金老万实在要是圪蹴不住,到时我金老万就不知成了甚?

胡老客把话捎到,杨旺狞笑道:他能成甚?他爱成甚就成甚!难道我还怕他反了不成?胡老客说:金老万也就是说说气粗话。他那秉性咱又不是不知道,他要是忍不住,哪来的那么大的家业!杨旺说:我就是要宰他的肥猪,让狗儿的好好放放血!这几年光烟亩收入,狗儿的就能盖得起一座金銮殿了。这群土财主,肥着哩!胡老客赔着小心说:这么重的罚款,我担心明年烟亩减少,大人这不是自断财路?杨旺说:我还傻不到那个分上。给庄户人留的那一块,够他们精米白面地过日子了。倒是盛生贵那个阉人,被我这当头一棒敲麻了蹄蹄爪爪。胡老客说:盛局长这些日子是不大见精神了。杨旺说:我要的就是他这个缺的样!我喜欢他那个样子!他嘿嘿地笑,一脸都是惬意。胡老客也陪着他笑。俩人的笑声正荡漾着,三羊子一脸肃杀地推门进来,身后跟着板着面孔的盛生贵和一个穿着黑布军装的矮胖子。胡老客瞅着那矮胖子面熟面熟的,忽地想起他就是河曲县执事衙门的刘鬼头。瞧他们那满脸军机大事的样子,胡老客识趣地退了出去。杨旺乐呵呵地问:甚风把刘团长刮来了?刘鬼头粗声瓮气地答:兄弟是奉命来你这地面上绑人呢!

刘鬼头是来绑国贤和金子的。杨旺看看太原统制府的捉人文帖,知道国贤和金子捅了大纰漏。盛生贵铁青着脸说:就在咱们的眼皮底下,他们给南方的讨袁叛军鼓捣了几千两烟土,要不说家贼难防呢。杨旺说:烟局这私烟是咋查禁的?上峰要是较起真来,怕是盛局长也难脱干系呢!盛生贵没头没脑地说:可杀!可杀!刘鬼头说:要把他们拉回河曲县,和三先生一同开刀问斩呢!兄弟也算拜了地方了,我这就去绑人了。盛生贵说:绑哇,绑哇!杨旺说:他二人也算得上黑界地的英才,可惜误入了歧途。国法无情,我这做地方的也爱莫能助。张管带,你协同刘团长去捉人吧!三羊子应了一声,就和刘鬼头带兵提索去捉拿国贤和金子。

学校放了烟假,学生娃都回家帮助家里忙烟地的事了。国贤和金子都不愿沾烟事,继续留在学校里备备课,读读书。国贤和金子是赞成烟亩罚款的,认为唯有此才能堵绝烟毒,但又认为政府一罚款,是把种烟公开化,职业化,更是遗祸无穷。还担心政府将罚款扩充军备,用以镇压讨袁大业。所以,又煽动庄户人抵制烟捐。最好的办法是来场天火,把黑界地这上千顷烟亩烧成灰烬。火光冲天,势如燎原,那是何等的痛快!他俩为嘴中的壮烈手舞足蹈。四菊子皱皱眉头说:全烧光了,庄户人咋过生活?你们挣着官银,当然不怕。四菊子住的虽然和学校是两个院子,但实际上和金子的住房只隔一堵墙,没事就来金子的房里坐坐。她挺愿听金子和国贤说话,没边没沿,怪新鲜的。金子也喜欢四菊子的沉稳性格,有时也和她说说女孩子间的碎话。时间一长,俩人就成了朋友。有时,四菊子陪盛生贵过河去河曲县,金子就让她给三先生捎些土特产。几千两烟土,就坐着四菊子的官轿,顺顺当当地过了河。金子觉得利用老老实实的四菊子办这种事挺愧疚的,国贤觉得没啥,革命就是用不光明的手段办光明的事。四菊子老实并不傻,看出了土特产里有蹊跷,也不捅破这张纸,只是当点儿心就是了。甚至她连国栋都不告诉,自己独享这份神秘和刺激。

刘鬼头和三羊子带兵来捉人时,四菊子正在金子屋里。外屋客厅,国贤在为黄秃子的儿子跑跑温习功课,见呼啦啦拥进一些拿枪的官兵,跑跑嗖一下蹿进金子的屋里,结结磕磕地说:来,来兵匪了。还未等金子四菊子醒过神来,屋里已拥进兵来。三下五去二,国贤和金子就被绑了起来,跑跑吓得贴着四菊子,一个劲簌簌发抖。四菊子问三羊子:你们抓教书先生做甚?三羊子说:他们给乱党贩私烟,犯了砍脑壳的事了!金子冲三羊子啐道:你认贼作父,被世人唾骂!我敢革命,就不怕砍脑壳!说个咋死法吧,我要是皱一下眉毛,就不是光荣的国民党员!国贤说:事都是我办下的,与金子无关。要杀要剐冲着我来。刘鬼头说:看你这俩娃娃,挣着官银不知道个珍重。这回让三先生带害了吧?他是个只会穷的大包!还未等上绳子,他就把你俩给卖了!要不咋会来抓你们?金子说:我不信,我不信!刘鬼头说:到了公堂上你就信了。金子说:就是三先生卖的我我也不恨他,他那身子骨咋经得住你们这帮虎狼折腾?我恨你们,恨袁大饭桶!三羊子上去拍了金子一巴掌说:我把你的嘴剜下来!他又吆喝官兵把国贤和金子的嘴用毛巾堵上,气哼哼地说:我最不愿听这些鬼嚼!

刘鬼头说:趁天不黑,我好带他们过河复命。三羊子说:我已在四红楼给弟兄们备下饭了。今晚好好乐一乐,明早松松款款过河。刘鬼头说:不会有闪失?三羊子说:把他俩就锁在这屋里。门外派你带的人站岗,大门再派上我的弟兄,他俩还能长翅膀飞了?四菊子说:三羊子,三羊子,你这么祸害娃娃不怕遭天报?三羊子说:你这话得给盛局长说去。我是甚?我不过是个抓差办案的。刘鬼头也说:枪听我的话,我听谁的话?就是这么个事。四菊子一手抱金子一手抱国贤,哭成了个泪人。

跑跑泪流满面地对三羊子说:叔叔,看在主的面上,你放了他们吧!三羊子横眉立目道:你个小兔崽子!快滚!三羊子吼着,把金子和国贤推进了金子住的小屋,并上了锁。官兵们出了客厅,刘鬼头又把客厅门锁了,还派了两个站岗的。跑跑对四菊子说:姨娘,你去求求盛局长,放了赵老师他们吧!四菊子摸着跑跑的头说:好娃,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他们是一个窝的牲口!三羊子说,骂得真好!然后哈哈笑着和刘鬼头一伙官兵摇摆而去。

四菊子凝眸伫立了一阵,眼睛忽地一亮,拉拉跑跑的手说:你跟我回屋去,我有事让你办。回了屋,四菊子把瓮里的水倒进木盆里,和跑跑把装满水的木盆抬进自己的房间,她对跑跑说:你帮我挑一担水来。跑跑挑回一担水,发现四菊子正拿水瓢往墙皮上淋水,墙皮已洇湿了一大块。用火捅条一撬,墙皮就裂开了缝。跑跑睁圆小眼睛问:你想撬洞救赵老师?四菊子说:你是个好娃,不敢乱说去。跑跑说:我以主的名义发誓,就是打死也不说出去。四菊子说:你到砖窑去找国栋,找到他就说我在杂货店门口等他,让他快来,别的甚也不敢说。

跑跑点点头,撒腿就往外跑。不大的工夫,就到了砖窑。国栋正倚着一株红橄榄树,无精打采地看着窑工和鹏举从窑里往外背砖。跑跑慌慌地来到他跟前说:国栋哥,你快去,盛家姨娘在杂货店门口等你哩!国栋打个机灵问:有急事?跑跑焦急地说:你就别问了,快去吧!国栋说:你先走吧,我给鹏举交待交待马上就到。跑跑好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任务,轻轻松松地往回走,刚蹦跳着走过一株老柳树,就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那人把他夹在胳肢窝下,纵身上了马。这一切,正被从后面赶来的国栋看见。国栋还未来得及抽枪,那马已像脱弦之箭嗖嗖跑远。国栋一时迷迷茫茫闹不清那人抓跑跑干什么?又不知四菊子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心急火燎地朝村里走去。

一进杂货店正见四菊子在买东西,她买了两把又尖又长的剔肉刀和一块又重又宽的菜板子。她一见国栋就打招呼说:你也来买东西哇!正好碰上你了,我好福气!你瞅这菜板子又笨又重的,你帮我送回家哇!

落日像一团大火红球在流金溢彩的黄河水面上闪动跳颤,一层薄薄的暮霭升了起来,如纱如翼飘飘拂拂,给广袤的黄河滩披上了一层朦胧。一匹快马地踏碎这安逸。冲进了金家大院。金老万正和赵良老张头商量应付烟捐的事。垦局又放了口风,拒交烟亩罚款的将没收土地,一根根小绳子勒得金老万喘不过气来。三颗白苍苍的头碰了半天,也没想出摆脱噩运的好主意。

听见门外马蹄,金老万忙拉开门看,见是三羊子正从马背上跳下地。金老万颤灵灵地喊:张大管带,你狗儿的提我来了?割了头我也交不出三十万袁大头!三羊子进门就说:金掌柜,你遇上麻烦事了。他长话短说,惊得金老万眼珠子鼓起好高。赵良说:国贤这个不安分的东西,自己找死不说,还拉扯上小姐。老张头说:还是想想咋救娃娃们吧!真能让娃娃们去河曲县过堂挨刀!老掌柜,金子虽是女娃,可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事你要是再说个忍字,我就先把你的脑壳打烂,再去砸监反狱!金老万说:你吼甚?咋就沉不住个气?!三羊子是甚人?是我金老万的过心兄弟!他冒这么大的风险给我通风报信,还没个好主意?你说花个三万五万能赎出这两个索命鬼不?三羊子说:官家是要他们的头,多少钱也赎不回。金老万说:他俩就这么无价宝?你还有甚好主意?三羊子说:那年,我让河曲县衙和丹丕勒的马队撵得像只野兔子,躲进你的山药窑里。金老万说:提这些做甚?三羊子说:我欠你一份情!刘鬼头那伙兵我都安顿在四红楼了,现在已经开喝了。小学校那道门我派了两个贴心的弟兄,就等着你们去绑了。内院是刘鬼头的两个人,咋对付狗儿的不用我教你吧?三更天最好动手,神不知鬼不觉的。我还得去陪刘鬼头喝酒,离开长了怕狗儿的起疑心。说完,拱了拱手,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听马蹄声远去,金老万说:患难识人心哇!赵良问:老掌柜,你说咋布排吧?老张头说:老掌柜,你发话,我这罐子血冒着热气。金老万说:咱得布排周密,我金老万闪失不起!现在就把伙计打发出去,观察垦局卫队、骑警队、四红楼还有洋堂卫队的动静,瞅瞅垦局衙门周围有没有伏兵,闹不好就毁家弃业呢!我不得不防!老张头说:多几个心眼儿没坏处。

金老万对他说:你去安排一条船,从老龙口送他们过河去偏关。给他们带些银两,能跑多远跑多远。你现在就去办这些事吧!老张头走后,金老万对赵良说:你带上国栋、小六子、小顺子这几个利索的把式匠,二更天去救娃娃们。还得有几匹快马。

赵良说:国贤这狗儿的带害老掌柜了。金老万说:他是好娃!这世道容不下好娃娃。赵良后悔不迭地说:咱庄户人让娃娃读书做甚?我现在就去找国栋他们核计核计。鹏举是让几个窑工送回来的,赵良问他半天,他除了知道国栋是让跑跑找走的,再就是长呵欠接着短呵欠的。到了夜色如墨般沉深,仍不见国栋的踪影,急得赵良转着弯骂:这狗儿的!咋就不知道个轻重?这狗儿的躲到甚地方去了?我打断狗儿的腿!金老万叹了口气说:指望不上。心中暗自思忖:这狗儿的,是不是又去跑花道?赵良满脸惭愧地说:老掌柜白疼他了!对得住人不?!

天一擦黑,国栋和四菊子就开始往墙皮上淋水挖洞,一边挖,还得一边竖起耳朵听动静。国栋问:那狗儿的回来咋办?四菊子牙齿咬得吱吱响说:咱就做害了狗儿的!国栋说:咱们一块儿跑吧!四菊子说:总算有这一天了!咱们去后大套,撑船,种地,放牲口干甚不行?!他俩憧憬着未来,奋力地挖着洞。

通金子屋的是一堵隔墙,没费多大的力就把对面的墙皮挖呼塌了,国栋把头探进洞里低声地呼叫:国贤、金子,我来救你们了!他揪扯掀动着对面的墙皮,洞越来越大,然后钻了过去。在浓稠的夜色中三摸两摸就摸到了被绑成粽子状的国贤和金子。他用刀子割开他们身上的绳子,自由了的国贤和金子揪掉堵嘴的毛巾,和国栋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三个又鱼贯钻入四菊子的房间,自然又是一番难以表述的激动。

四菊子和金子往后山墙的墙皮上淋着水,国栋、国贤用两把剔肉刀撬挖着后山墙。穿出后山墙就是一望无际的黄河滩。后山墙是外熟里生的夹心墙,这夹心是用带碱的草疙瘩砌成的,为了坚固修建时还灌了猪血,米浆。其坚硬如石,只得水焖一阵,再挖撬几下,四人滚了几身汗,还掏不见外面的墙砖。国栋说:我真恨不得一炮把它炸塌!四菊子说:沉住气,越急越不行!国贤说:是得沉住气,一下一下地来!他们又继续掏挖,洞越来越大,国栋试一试,连头带身子都能探进去。国栋说: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见亮了。曙光在前,可水渐渐用光了,他们就接尿。金子蹲了半天,也滴拉不出一滴,急得带出了哭腔:我咋这么笨?!没水没尿,他们就刀尖带着火星子硬掏硬挖。刀刃卷了,刀尖崩了。眼见着无望了,颤颤的砖墙却被磨秃的刀碰到了。国栋连捅带撬,一块砖终于松动了,随着砖的轻轻抽出,一股凉风透了进来,淡淡星光那么可亲可爱地闪现在他们面前。国贤叹道:自由!国栋呼喘着说:我把吃奶的劲都使绝了,两只手直发抖。金子抱着四菊子说:我们跑了你咋办?我们不是把你带害了?四菊子说:我也和你们一块儿跑!国栋说:四菊子是你们的嫂子!今天我俩也算扯明旗,放响炮了!来,见过你们的嫂子!

屋里立即静了下来,静得都能听到各自的咻咻气喘声。国贤伏在地上说:我曾发过誓,再也不磕头,见了天王老子也不磕!可我今天得磕一个,嫂子!国贤压低声音叫着嫂子,头重重地叩在了地上。金子也颤声叫着嫂子给四菊子磕了头,四菊子流着泪说:我知足了,我知足了。国栋又抽出几块砖,试着把头钻出去。

正试着,垦局大门吱吱呀呀地开了,院里响起纷杂的脚步声和哝哝唧唧的说话声。四菊子说:是狗儿的回来了。国栋说:能钻出了,咱们一块儿跑!四菊子说:你们先走,我得把他糊弄住。他要是见我不在,又发现这两个墙洞,就都走不脱了。你们快走!国栋说:我们在岸边的芦苇滩上等你。金子和国贤又低低地叫了声嫂子,四菊子泪汪汪地答应着,起身步出屋,去迎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国栋他们钻出墙洞,一头就扎进夜色漆漆的黄河滩里。敛声屏气,弯着腰走一阵,跑一阵,就像三只夜行的野兔子。不大的工夫,他们就穿过几里宽的黄河滩地,来到了黑压压透着森森凉气的芦苇滩前。这片苇滩有方圆十余里大小,苇子长得没人高,结着白白的芦花,风一吹,满天飘絮,直往人畜的鼻孔里钻。刚刚靠近苇滩,金子就一阵鼻孔发痒,一个喷嚏骤至,就像枪走火一样喷了出来。国栋说:忍着点,小心把骑警引了来。喷嚏咳嗽在夜间传得最远。十里八里外都能听见。金子说:真是忍不住。国贤说:你把口鼻捂起来。金子老大不情愿地说:我刚自由多会儿呀?国栋说:你俩就在这儿趴着,我进苇滩里找找小划子去。有动静,你们就往苇滩里钻。国栋说完,就哗啦哗啦涉水进入了苇滩。

这苇滩里,总是藏着农家的小划子,用于捕鱼割苇草还有贩私烟用。金子问:你说国栋能找见小划子不?国贤说:这没问题,我帮奎子割苇草苫房顶时,看见过许多只小划子。金子说:国栋和四菊子的事咱咋都没看出来?国贤说:今天要是没四菊子,咱俩就等着喊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吧!金子说:我又不是绿林,我要喊,就喊打倒袁大饭桶!共和革命万岁!国贤问:刚才你怕了不?金子反问:你怕了不?俩人无言地窃笑了起来。金子说:我平时挺讨厌我娘的,可到要命关口就是想她。国贤说:不知我娘多担惊受怕呢!我和哥嫂这一走,我娘还不操心死。

俩人正说着,国栋哗哗地蹚水过来说:找到了两只小划子,四菊子咋还不过来?!国贤说:说不准出甚事呢!金子说:这可咋办?国栋思谋了一阵说:不敢等她了,我把你们安全送过河,再返回来接她。要是官兵追上来,那就麻烦大啦!国贤说:也只得这样了。三人钻进了芦苇滩里,在没膝深的水里哗啦哗啦地走着。来到小划子跟前,国栋让嘴唇冻得直打哆嗦的金子上了小划子,他和国贤一人推着小划子的一边,继续在芦苇滩里涉水走。水渐渐没过了腿根,他俩才跳上小划子,国栋拿起篙竿,使劲一撑,小划子就像鱼儿一样跳跃了起来。三蹿两跃就冲出了芦苇滩,跃入了转着漩涡,跳着浪花的浩荡黄河里。顺风顺水,篙撑桨拨,小划子跳动在一团漩涡套着一团漩涡,宛如开锅般浪花翻腾的黄河水面上。

船至河心,河东老龙口方向传来了的声音,国栋心中一沉说:糟了,小火轮过来了,咱还没到河心里。国贤说:往前闯,反正退路也没有了。国栋抓紧撑篙,一篙接着一篙的;国贤拼命地拨着桨,双桨荡得像水鸟拍扑的双翼;小划子劈开浪峰,就像在水面上飞了起来,眨眼冲进了泥浪跳耸的河心里。小火轮地出现在河面上,探照灯闪出一束束长长的光柱像银蛇一样在汹涌的波涛上滑来滑去。国栋他们伏在小划子里,小划子被一团巨大的漩涡吸住了,像一只被鞭子抽打的陀螺旋转在泥口大张的浪涡里。眼见着小划子要倾翻,不谙水性的金子惊恐地叫了起来。国栋只得站起身来继续撑篙,一条晃眼的光束把他死死罩住,他也疯了般不管不顾。国贤也荡起了双桨,小划子冲出了这个大漩涡,却摆不脱那束光柱。小火轮上响起哗啦啦的拉枪栓声和吼叫声:贩烟的后生把船停下!留下烟就饶你的狗命!再跑就开枪了!国栋也不理睬这虎狼般的吼叫,只想把船撑出河心,这吃水深的小火轮就奈何不了他了。

小火轮冲他们开枪了,脆响得宛如爆豆一般,弹头扑扑地溅在小划子左右。船上的官兵狰狞地笑着,把他们当成了练枪的明靶子。国栋抽出大镜面匣子枪,砰砰还了两枪,更引来雨点般的枪弹朝他们袭来。金子闷闷地哼了一声,歪在国贤的身边。国贤慌忙抱起她,稠浓的鲜血染了他双手,金子的前胸在汩汩地淌着血。国栋一边打枪一边说:好妹子,你说甚也要给哥挺住。金子低声地说:我真没用,咋让狗儿们的枪子够着了呢?国贤见金子的嘴一张一张的,抱紧她说:金子,我的好妹子,我知道你难受。金子说:国贤,咱俩独处了几年,就像庙里的尼姑与和尚,活得多傻!我活了十八,还没有和男人亲过嘴嘴呢。国贤亲吻着金子冰凉的嘴巴说:妹子,我亲你!金子凄楚地说:让男人亲真好哇!说完,头一歪,再也不动了。

国贤对国栋喊:哥,金子死了!国栋放了一枪说:国贤,你跳水逃命吧!国贤说:要跑一块儿跑!国栋说:咱还能逃出探照灯去?一起跳进水里还不是让人家当鸭子打?我有枪,吸引住狗儿的探照灯!你躲在我身后,听见枪响就往水里扎!国栋冲着小火轮抬手就是一枪,并跃起了身子,国贤趁机一头扎进了水里。汹涌的水流一下子把国贤冲出了好远。当他疲惫不堪地爬上黄河南岸时,他的身后还爆响着枪弹。那束探照灯光柱还在追踪着那只漂浮的小划子,一串串枪弹拖着红色的小尾巴像精灵一样在夜空中飞舞。

当枪弹爆裂的声声脆响撞击四菊子的耳鼓时,她一把推开一直赖在她身上蹭来蹭去的盛生贵,忽地坐了起来。盛生贵晃动着手里那只乌黑狰狞的东西,淫邪地说:姨娘,你咋了?孩儿还没玩够哩!今天孩儿痛快,痛快!盛生贵今晚一进门就连呼痛快,浑身散着酒气,是被柴进文和武队长扶回家来的。四菊子怕他们撞进自己的房里,看见墙上那两个大洞。忙从柴进文手里扶住步履踉跄的盛生贵,并冲柴进文说:你们回吧,少掌柜交给我了。

柴进文说:盛局长今天高兴,姨娘,你可要侍候好哇!四菊子也不理睬柴进文的阴阳怪气,待他一出门就把门闩牢牢拴住。四菊子把盛生贵往床上拖,她原以为盛生贵喝了这么多酒,头着枕头就会呼呼睡去,自己好趁机远走高飞。哪知盛生贵精神头好得很,嘴中呢喃着痛快,进屋反把四菊子摁在了床上。三把两下就把她剥光,像猴捉虱子似的在她身上又抓又挖,又啃又咬。四菊子咬紧牙关忍着,任其摆布着,心中挂牵的是国栋他们是否平安。盛生贵咧着嘴巴一个劲喊痛快,又像刚当上局长时的那股劲头。他今晚见到了盛老掌柜,方知聚源号、四红楼以及街面上的许多铺子,全是他盛家的产业。什么柴掌柜邱掌柜,这老板那老板,全是他盛家的伙计。他精神顿时一振,一扫杨旺烟亩罚款给他带来的萎靡。盛老掌柜四仰八叉地靠在红木太师椅上,粗声瓮气地说:贵贵,你老爸爸说过,我要把黑界地一口吞进嘴巴。刚才在街上转了转,我敢说,这地面现在姓盛!我放个屁,都得给我当成蒸锅气!我为甚不明告诉你?是想练你!让你自己闯天下,学学应付世面的本事!这么大的产业,学不会吃苦受累,咋能撑得起来?盛生贵说:你老人家的苦心,孩儿现在才略知一二。只是杨旺烟亩罚款如釜底抽薪,明断我烟局生计。盛老掌柜哈哈大笑说:甚釜底抽薪?我看是为我盛家锦上添花呢!他是拿枪逼着庄户人给咱买烟哩!咱买卖人靠甚发家?就是这一买一卖的差价!只要咱把黄河封住,黑界地就是咱的天下!我为甚购小火轮?就是防狗儿的这一着!盛生贵诚服地说:真是茅塞顿开!盛老掌柜说:我娃,好好跟你老爸爸学本事吧!瞅瞅你老爸爸是咋行事的?甚学堂也教不出这样的学问!我娃,咱爷俩一边吃喝,你就学了!盛老掌柜吩咐开席,伙计们端上酒菜,不过是几碟开胃的小菜,还有一只嵌花的紫铜火锅,咕嘟嘟地翻着水花。

盛老掌柜说:我娃,今天老爸爸要请你吃一道大菜,水煮童子鸡!还请了客人,我早想会会他了。客人是黄秃子,是被武队长和三个骑警揪进来的。黄秃子还大声吼:我是默里主教的人,你们想干甚?盛老掌柜说:你认识我不?我是盛局长的老爸爸,知道我想干甚了不?黄秃子挠挠头皮说:我知道了。这是哪辈子的事?咋又翻开了这陈糠烂谷子?不就是一条,你让盛局长说,是误下他升官了,还是碍着他发财了?盛生贵说:混蛋!我恨不得食你皮肉!黄秃子说:我也看出来了,今天我是没个好了!反正我这一堆肉,你们想咋就咋吧!你们这些有钱人真没劲,一根惦在心头这么多年!盛老掌柜说:瞧你这后生说的,我老汉是想请你吃童子鸡呢!他拍了拍手,两个大汉手提剔肉刀,把跑跑揪了进来。跑跑赤身裸体,两只小手捂着大腿根部,瑟瑟地发着抖。

盛老掌柜说:这是你的娃吧?多像一朵沾着露水珠的小花!可惜啊可惜,眨巴眼的工夫就要成了一堆骨架!黄秃子喊:你不能祸害我娃!我日你娘,这是我的独苗苗!你祸害他,他是天底下少有的好娃娃!

武队长一脚把黄秃子踢翻在地,黄秃子爬着来到跑跑身边,一把将跑跑揽在怀里,瞪着眼吼:不许祸害我娃!要杀杀我,要剐剐我!心肝肺你们拿去,你们挖了去,眼珠珠你们剜了去,就是不许碰我娃!两个大汉把跑跑从黄秃子怀中揪出,绑在了柱子上,拿着剔肉刀在跑跑身上划着切口,痛得跑跑大叫:主哇救我!大哇,疼死我了!我娘还有病,我不能这样死哇!我死了,谁管我娘啊?!

盛老掌柜揩拭着眼窝说,多孝顺的娃娃,临死还想着娘。这娃吼得我心中酸凄凄的。黄秃子跪到盛老掌柜面前说:老太爷,老祖宗,你放过我娃,你把我活剐了吧!我求你把我杀了吧,快放了我娃!盛局长,你为我娃说句好话,他写仿是优,算术回回考一百,还会说外国话,我求求你,饶了我娃!黄秃子砰砰地磕头,额头迸着血花。盛生贵说:那天我少给你磕头了?你咋待我的?黄秃子说:我不是人!我是猪狗!我是虱子跳蚤!剥我的皮抽我的筋挖我的眼珠珠!快把我娃放了!盛老掌柜说:把你娃放了我今天吃甚?千里迢迢的奔来,就是为吃这一口。这水可开了有一阵子了。听他这样一说,提刀的大汉说:现在就给你卸,进锅保证颤灵灵的。说着,剔肉刀切开跑跑的肩头,薄薄的皮肤翻了起来,血窜满了肩头。在跑跑的尖厉叫喊声中,一条寸把长的肉条被削了下来,黄秃子大叫一声,一口血从嘴里喷了出来。他瞪着盛老掌柜,眼见着盛老掌柜把这条肉用筷子夹住,在开水锅里涮了一涮,然后从从容容地放进了嘴里大嚼。黄秃子吼:天哇,他吃我娃的肉哩!盛老掌柜说:味道不错,到底是童子肉!看见了没?你旋我儿子的,我就吃你儿子的肉,这叫一报还一报!跑跑吼:大,我和娘咋劝你了?少造孽,多积德!你就是不听!黄秃子吼:雷咋不把我劈死?!让你带害自个的娃!他叭叭地劈着自己的面颊,劈一下吼一声:饶了我娃!饶了我娃!

盛老掌柜说:我的胃口大开了,你们拣好肉给我卸下一盘来,黄秃子大吼:不要哇!不要哇!跑跑说:大,你别求人家了!你咋祸害人家的?让我向主祈祷吧!盛老掌柜说:还是这娃懂事,你祈祷吧!多给主说几句,不碍事的,我等得住!跑跑说:我也为你的灵魂祈祷。盛老掌柜说:好,好,也为我的灵魂祈祷。跑跑双目微闭祈祷道:主,我的耶稣基督!你无所不在,你慈祥宽厚,你饶恕人间的一切罪过,你接纳我们有罪的魂灵!你是三月的春风,你是六月的甘霖,你是小蜜蜂,你是小蝴蝶,你是小青草,你是小泉眼,你是天地宇宙间的一切美好!我爱你,我的魂灵愿追随在你的左右,像你一样爱生我养我的人,爱恨我杀我的人,爱认识不认识的人!天荒地老,大爱永存!我死了,爱你的魂灵永存,阿门!

黄秃子大吼道:你们听见过这么好的祈祷不?老约翰,洋默里有这两下不?快放了我娃!盛老掌柜说:我老了,听这娃一念叨,心中就发酸,眼窝就溢泪,我又不是妖魔,咋舍得吃这娃?盛生贵说:我看把这娃大卸八块,扔进黄河算了!黄秃子说:放了我娃,我给你们当驴!盛老掌柜说:我琢磨了,这娃是长着翅膀的小天使,要也没甚用。你要是把自个娃的骟了,咱两家也就没甚恩怨了。

黄秃子打着颤问:你让我把自个的娃骟了?武队长说:老掌柜今天可是开大恩了。你个王八羔子别不识好歹!你是救你宝贝儿子的命哩!你还忸怩什么?还用我咋教你旋?黄秃子蜡黄着脸说:就这么个法子了!他走到跑跑跟前说:娃,大没有法子。跑跑说:我还要给我娘搂柴火呢!黄秃子说:我养娃娃做甚?我不配有娃!他说着,接过刀,揪住跑跑的睾丸,嗖嗖划开两条口子,狠命一挤,两颗蚕豆大的东西脱了出来。盛生贵抓过这两颗黄不拉茬的软蚕豆,一口吞进了嘴里,咯咯吱吱地嚼个没完。黄秃子猛地一跃老高,拍着手大笑大叫:天,我把自个娃的骟了!天,我把自个娃娃的骟了!他疯了,跑跑拉着他说:大,咱们回家吧!我还小,还能长哩!盛老掌柜笑得直流眼泪说:听这娃说的,他还能长?我娃,你痛快了不?盛生贵连呼:真痛快!真痛快!杀人剐人都不如这痛快!

他回到家就对四菊子说:我把跑跑的蛋子儿吃了,姨娘,你瞧我多有劲!盛生贵又要摁四菊子,四菊子一把推开她,利索地往自己屋里跑,盛生贵紧迫不放。外面枪声不断,四菊子火烧火燎。盛生贵一眼瞅见墙上的洞,大叫道:你狗儿的敢私放反贼?四菊子抓起一把剔肉刀,直逼盛生贵说:今天我给你盛家算总账!盛生贵说:你敢杀我?!四菊子说:你看我敢不敢杀你?!她说着,挺起剔肉刀就往盛生贵的心窝里戳去,刀一拔出,血就滋滋往外喷,盛生贵直着身子扑向四菊子,四菊子一不做二不休,冲着盛生贵心窝子乱戳起来,直把盛生贵戳得仰面朝天翻倒在地。盛生贵大张着嘴,满口吐血泡,四菊子看得十分恶心,顺手把盛生贵掉在地上的木制阳具狠狠插入他大张的嘴中,狠狠地说:让你狗儿的再祸害人!眼见着盛生贵翻了白眼,她还狠狠地在盛生贵身上戳了一刀——这一下,是为了跑跑!四菊子提着刀,一路呼叫着国栋的名字扑向了被爆裂的枪弹映红了的黄河滩。

三年以后,有人在山腰国栋和金子的合坟前见过她,她的身边还跪着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孩。乡亲们猜忖,这小女孩一定是国栋那狗儿的留下的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