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前面有一座苍翠的山,山顶上环绕着飘渺的白云,轻柔得像一层薄莎。碧天沤沤,有赤喙冠红的丹顶鹤绕着顶峰飞舞,好秀丽的景,真想攀上顶峰一睹风采。
可是身后有个人突然拽住我。我回头一看,是莫河远,他说:“阿心,别去。”
我执拗地甩开他的手,“不行,顾昊天在上面,我要去救他。”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莫河远听后,很悲伤地看着我,“为什么?”然后他的眼睛就汨汨地流出了红色的血。我害怕极了,开始朝山上跑,其实我想告诉他,我不是为了顾昊天才上去的,只是我晕血,你吓到我了。
我跑了很久,久到觉得自己应该气喘吁吁了才停下来。其实我一点也不累,只是觉得渴,非常渴。我看到一片晶莹的湖,于是我坐在湄边。湖面波光粼粼的,反射着金灿的阳光,不时有蜻蜓飞过,在水上一点,荡起一小圈涟漪,晃动了旁边的荷叶。于是荷叶都像被挠痒痒了似的开始颤动,圆润的水珠从清荷上滚落下来,一滴滴落进湖水,与其融为一体。
我俯下身,想掬一捧清流解渴,可是水面忽然咕嘟咕嘟地开始冒气泡。过了一会儿,从水里浮出一个美少年,唇红齿白的,如墨的头发正往下淌着水,垂入脖颈,划过漂亮的锁骨。
美少年问我:“你想喝水吗?”
我点头,“非常想。”
“那你得亲我一下。”
我摆着手往后退,“不行不行,我已经是个有妇之夫了,而且我现在正准备上山救我的丈夫。”
水里的美人往岸上走,他全身光溜溜的。特别遗憾的是,那关键部位竟然被万恶地打上了马赛克。他挑了挑唇角,笑得很邪恶,“想看吗?”
声音似曾相识,为了不受诱惑,我转开视线,盯住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妖媚如桃花的眸子,眼尾还带着点桃红。
“顾子若?”
他了然地笑了,一步步朝我靠近,“好讨厌,现在才认出我。更讨厌的是,你明明亲了我,为什么不对我负责?”
我开始往后躲,分辨道:“我什么时候亲过你了?”
他突然变得很生气,身形暴涨,下身幻化为一条蛇,怒气冲冲地朝我扭来。
我转身开始逃,原来你顾子若是一条蛇妖,难怪如此妖孽。
我继续向上跑,路越来越窄,两边的树开始变少变矮,到最后就成了一簇簇的灌木丛。那上面长满了刺,划破了我的手和脚,可我依然往前跑,像感觉不到痛一样。有很多长着尖耳朵猴脸的矮小精灵在木丛上跳,“来陪我玩啊,快来陪我吧!”
我边跑边推辞,“不行啊,我要去救我的丈夫。”
“为什么呀?”有一只粉脸的小精灵天真地问我,“他又不爱你。”
我义正言辞地告诉她:“怎么会呢?只要我一直在他身边,他总有一天会爱上我的。”
然后它们发出刺耳尖锐的笑声,欢快地唱着歌:“即使哪天苍穹滑入浩瀚,浮游能活千年,盘古蹬碎大地,女娲捅破天幕,他也不会爱你,他也不会爱你……”
我捂住耳朵,本能地想要反驳,却找不出任何辩词。
我蒙声低头继续跑,终于跑出了矮木林,前面是一块灰白的平地。远远望去,我看到顾昊天正站在崖边望天。
我对他说:“阿天,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家吧。”
他看着我,一脸漠然,“不是你,我不要你来,我只要江如月。”
心里传来钝钝的痛,但我依然朝他走去,“乖,跟我回家,我们回家找江如月。”
他执拗地摇了摇头,像个孩子一样,准备纵身一跃。
我冲过去,把他拉回,自己却失足坠落悬崖。我仰头看他,发现他身边站着江如月,她高傲而嘲讽地对我笑着,“他从来都是我的,我只是暂时把他寄存在你那里。”
我忍不住争辩道:“他不是玩偶!”但是风灌入我的嘴,将我想说的话尽数吞没。
我看到叶灵灵站在山壁上的洞穴边,非常急切地对我说:“阿心,你快醒过来吧,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歌没唱,很多很多衣服没买,很多很多美少年没有染指……”
突然眼前蒙上一片强光,令人绝望的悬崖与山壁消失了。
“医生,她醒了,她醒了——!”
闻讯而来的几个白大褂冲到我身边,在我身上摆摆弄弄,“心跳正常,血压正常……”其中一个放下听筒,对病床边的人说:“还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看看有没有后遗症……”太后激动地抓住我的人,“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我快疯了。”真的,不过数日不见,太后的头发上竟然多出好些银丝。叶灵灵在一边也热泪盈眶了,“才不见你几天啊,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我抬手摸摸她的头发,虚弱却欣然地说:“我是听到你的呼唤才醒的。”
她听了,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但却笑得很开心:“还是我最了解你吧,你听到我说什么了?”
“听到你说……”我开始回忆我的梦,却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人,抓住叶灵灵的胳膊问:“他呢?他怎么样?醒了没有?右手怎么样了?”
听到我一连串焦急的问话,她神色一颤,咬住下唇,眼色飘忽地看了我几眼,最后开口:“他情况稳定,也已经醒了。你先好好休息,他正准备来看你呢。”说完,双手扶住我的肩,要我躺下。
叶灵灵你演技太差了。我心知情况不妙,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看见病房里冲入另外一个人——顾子若。
他见了我,异常兴奋,就像中了十个头奖一样地扑过来:“你终于醒了!”
我没心思理他,只顾着问:“顾昊天呢?”
他与叶灵灵对视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忙说:“你们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顾子若终于说出实情:“他现在还处于过渡期。医生说他能撑到走出树林已经是个奇迹,忍受高烧、右手脱臼的疼痛、身上遍布的乌青、胸腔下的肋骨断了两根,断得很彻底,似乎是被重物撞击后生生忍下来,没有挪动身体……不幸中的大幸是,肋骨断后没有插进其他器官导致身体内大出血。”
被重物撞击,没有挪动身体,而我只是皮外伤……
我顿时恍然大悟,泣不成声:“我要去看他,是我把他变成现在这样的……他为了不让我受伤……用身体护住我……”
叶灵灵抱住我的头,让我埋头痛哭,拍着我的背说:“我们去看他,现在就去。”
终于,我止住哭泣,叶灵灵扶我下床走出病房。
我们来到重症看护区,隔着厚厚的防护玻璃朝里面看。
我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呼气,因为只要一呼气,窗上便会起一层白雾,令我看他不请。绷带从头到脚缠裹住他的身体,我已经看不到他的脸了,只有呼吸罩上不时蒙上的一层白雾和旁边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告诉我他还活着。
看到他这样,我又忍不住别头流下眼泪。
坐在病房外的顾凌云来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无声地表示安慰。
叶灵灵抓住经过的一个小护士,问:“现在可以进去探望病人吗?”
小护士看了看我,说:“还没到探望时间,但是进去前先把眼泪止住,里面是无菌区。”
我点了点头,接过她递来的纸巾。
我坐在外面,茫然地看着玻璃窗,“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宁愿自己痛成这样也不要我受伤?你明明不爱我。
叶灵灵沉吟片刻,说:“他是个好男人。不爱你但娶了你,他自觉有愧,尽可能地补偿你。接触到你的事后,我也对婚姻产生了极大的改观。一开始觉得你们的婚姻是场闹剧,但现在觉得你们好像是结了五十年婚的老夫老妻。爱情已经不可避免地消失了,但转而升华为亲情,不能割舍地相互依存走下去。”
我垂头捂住眼呜咽:“可我……”
叶灵灵拦住我的肩,轻声问我:“还不打算坦白吗?”
我抬头望进她柔入一泓秋水的眼睛:“我能吗?”
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我想她跟我一样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这是个两难的抉择,不说,迷迷糊糊地过一辈子,我会难过。说了,我会永远失去他,痛苦一辈子。
难过和痛苦比起来,我选择前者。
我们坐在外面等待探望时间,有一个女人急促地向这里跑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突、突”的响声,像古时临上战场的马蹄声。
待她走来,我看清她的面容,一下子站起身。
“阿姨……”
没想到她根本没看我,绕过我,走到顾凌云面前。
“啪——!”
她蹙起秀眉,依然美丽的脸上满是怒容,“你明明承诺过的!当初你来找我,要带他回顾家,向我承诺你会给他最好的读书环境。可是结果呢?他报考了航大,受尽了苦。你还向我承诺了什么?他会进远洋得到一份安稳工作!可是然后呢?他成了一名飞行员,每天承受生命危险。他好不容易挺过了工作上的压力,跟你在一起后,他却变成了现在这样!”
“什么承诺?全******狗屁!”季芸秀越说越气,终于爆出了粗口,“当初我怀了阿天你却抛弃了我,我为什么还要相信你这猪狗不如的男人!”
我和叶灵灵上前一步抱住她,我想了想,改口说:“妈,别这样,是我不好……”
顾凌云默默承受着,抿紧了唇,绷紧了脸,一言不发。
见此,季芸秀抬了抬手,终于还是放下来,转过身看向我。
“阿心?阿天是你丈夫,理应救你,你没有错,归根结底全是他的错!”
小护士闻声转道而来,说:“探望时间到了,家属穿上防菌服就可以进去了。”
季芸秀将顾凌云暂且搁在一边,和我一起穿好衣服走入病房。
“不过数日不见,他竟然成了这样……”季芸秀看着裹如粽子般的儿子,声泪俱下。我忍住眼泪抱住她,安慰道:“他一定会挺过去的,我们要相信他。”
季芸秀问随我们一起进来的小护士:“他还要多久才能醒?”
小护士如实回答:“这个不好说,他现在处于过渡期,如果在这段时间没醒,就又要转入危险期了。全看病人自己的意志,家属能陪的时候要多陪陪他,在他身边说些话,希望能唤醒病人。”
季芸秀蹲在病床边流着泪说:“儿子,你快醒吧。回家我给你烧好吃的,你最爱的糖醋里脊,炒三鲜……院子里的梅花开了,你最爱闻梅香。我折了点梅花搁在玄关的屏风上,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旺财也想你了,老是对着你那张空床汪汪叫……”她这唠家常似的话愣是把我的眼泪唰唰唰地说下来。
我呜咽着说:“你答应过我要玩一次跳楼机的,虽然你是飞行员不怕这些……但是没你在,我还是会怕……我们只领了结婚证,结婚戒指都没有,你说随我挑,我觉得Tiffany有款就不错,你可不要嫌贵了……”我握住他的手,那双粗砺的手里承载了多少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我放在脸旁,轻轻摩挲着。
季芸秀和小护士不知何时悄悄离开了,只剩我和顾昊天留在病房中。我漫无目的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不知不觉便过了探望时间。
一连几天,我天天都去看望他。带着我的《青年文摘》、《人物周刊》,每天都挑几段给他念,聊聊散文、谈谈我们高中时代发生过的趣事。
“你还记得那谁吗,那天突然从前门走进我们班对一女生说我喜欢你,然后就从后门走出去了,连回应不听……”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那个把四班的牌子换成‘男厕所’的人到底是谁,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那次我们班拿了篮球冠军,赛后你这功臣却不见了,其实你是躲到哪里去哭了吧?”
“诶,我说,你留着那个小布偶到底想干嘛?你是不是还喜欢阿月啊?”
“要是喜欢的话,就去追回来吧,不要管我……”
“我们去把江如月找回来……”
握在手里的手突然动了动,我激动得站起身看他,他的鼻息微颤,我急忙想去按铃呼叫医生。
手却被重重拽了下。
我低头探近他,听见他隔着呼吸罩发出的微弱闷声。
“月,阿月……”
我按下铃,不一会儿,我看着医生倾巢而出,涌入病房。一个护士把我推出病房,嘴巴张张合合也不知在说什么。不过我猜,她是想说,家属不能在场,谢谢配合。
我点点头,想对她说:我懂我懂,我马上就出去。可是话到嘴边,愣是没说出口。最终,我看着门在面前阖上。
要是喜欢的话,就去追回来吧,不要管我……
我们去把江如月找回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