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17156500000006

第6章 上卷(5)

【译文】

徐爱因为受到旧学说的影响,刚开始听到先生的教诲时,实在非常诧异,觉得无从着手。听的时间长了,才渐渐相信,并躬身践行,然后才相信先生的学说才是孔门真传,其余都是异端邪说。比如“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刚开始我怎么也想不通,后来经过长时间的琢磨思考,也就心领神会了,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陆澄①录

【原文】

陆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注释】

①陆澄:字原静,又字清伯,浙江吴兴人。官至刑部主事,王阳明的学生。

【译文】

陆澄问:“关于专一的功夫,比如,读书就一心一意地读书,接待客人就专心致志地接待客人,这是否可以叫作‘主一’呢?”

先生说:“迷恋美色就一心在美色上,贪爱财物就一心在财物上,这也可以算作专一吗?这只是追逐物欲,而不是专一。‘主一’是指一心追求天理。”

【原文】

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①’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②,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注释】

①结圣胎:圣胎是道教修炼所成的内功,是修道成仙的基础。

②美大圣神:指人道德完善的几种境界。语出《孟子·尽心下》:“可欲之为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之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驯,逐渐。

【译文】

陆澄问怎样立志。

先生说:“所谓立志,就是念念不忘存天理。若时刻不忘存天理,时间长了,心自然就会凝聚在天理上,就像道家所说的‘结圣胎’。心中常挂存天理的念想,逐步达到孟子所讲的美大圣神的境界,并且只能从这一意念存养扩充、延伸开来。”

【原文】

“日间功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译文】

“如果在白天用功学习,觉得外界繁乱纷扰,就去静坐;觉得不想看书,就必须去看书。这也是对症下药。”

【原文】

“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译文】

“与朋友相处打交道,一定要彼此谦让,就会受益,如果彼此攀比,则只会受损。”

【原文】

孟源①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功夫请正。源从傍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

先生曰:“尔病又发。”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辩。

先生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注释】

①孟源:字伯生,滁州人(今安徽滁县)人,王阳明的学生。

【译文】

孟源有自以为是、喜好虚名的缺点,先生曾批评他很多次。一天,先生刚刚教训了他,有位朋友谈了他近来的学习情况,请先生指正。孟源却在一旁说:“你学的这些只是找着了我过去的家当。”

先生说:“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孟源顿时红了脸,想要为自己辩解。

先生说:“这是你一生最大的缺点,打个比方来说,在一块一丈见方的地里种着一棵大树,雨露的滋润,土地的肥沃,只能养着这棵树的根。如果在树的四周种上些优良的谷物,上面有树叶会把阳光遮住,下面被树根盘结,它们怎么能生长成熟呢?所以只有将这棵树砍掉,才能种植优良的谷物。否则,任你如何辛勤地耕耘栽培,也只能滋养大树的根。”

【原文】

问:“后世着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

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着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

【译文】

陆澄问:“世上着述太多,大概会祸乱正统的儒学吧。”

先生说:“人心天理浑然一体,圣贤把它着成书,就像给人画像,不过给人一个大概的印象,使人可以按照大概轮廓找到真正的人;至于人的精神气质、言谈举止,确实是不可言传的。世上的诸多着述,只是把圣人画的轮廓再摹写一次,并妄自解析,添枝加叶,借以炫耀自己的文才,是背圣人之道而驰。”

【原文】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功夫。学者唯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①者,其言何如?”

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注释】

①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程颐语,出自《河南程氏遗书》。意为在宇宙还是一片混沌时,万事万物的理已经在冥冥之中存在了。

【译文】

陆澄问:“圣人能应变无穷,莫非事先研究谋划过?”

先生说:“哪里有精力预备得那么多呢?圣人的心犹如明镜,由于它非常明亮,也就没有不明了的了,都是跟随直觉去感应无物不照。没有说已经过去的东西影子还在镜子里,没有照的东西却提前在镜子里出现。如果真如后人所认为的那样,这与圣人的学说真是大相径庭。周公制礼作乐,惠及天下,这是圣人所能做到的事,那么为什么尧、舜二帝不全都做了而要等周公来做呢?孔子删述六经教育万世,也是圣人们所能做的事,为什么周公不先做了而等孔子来做呢?由此可见,圣人只有处于特定的时代,才有所谓圣人的光辉事业。只怕镜子不够明亮,不怕照不出物来。学者们研究时事变化,就像镜子照物,必须做到‘明’,才能随机应变。对于学者来说,不必担心不能穷尽事物的变化,而因担心自己的心不够明亮。”

陆澄说:“既然是这样,那程颐先生说的‘宇宙间混顿无物时,万物之理就已经存在了’,这又怎么讲呢?”

先生说:“这句话本来说得很好,只是世人很难理解,也就有了问题。”

【原文】

“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①?”

【注释】

①望道而未见之:语出《孟子·离娄下》。

【译文】

“义理是无穷无尽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所以我与你交流,你有了一点收获,绝不能停滞不前,就此满足。即使再学习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没有终止之时。”有一天,先生又说:“即使圣明如尧舜,然而在尧舜之上,善还远无止境;桀、纣两位暴君作恶多端,但在桀纣之下,恶也是无穷无尽的。而且即使桀纣还没有死,恶行难道就会停止吗?假如善会有穷尽之时,周文王怎么还要感叹说‘渴求天理却始终没有遇到过天理’呢?”

【原文】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功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①。”

【注释】

①静亦定,动亦定:语出《河南程氏遗书》。

【译文】

陆澄问:“安静的时候我感觉很不错,思想清晰,可一遇到事情就乱了阵脚,为什么?”

先生说:“这是你只知道静养,却没有下克己的功夫。这样一来,碰到事情就乱了阵脚。人应该在具体的事情上磨炼自己,才能站得稳,才能‘静亦定,动亦定’。”

【原文】

问上达①功夫。

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②,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③,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功夫”。

“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功夫说闲话,管闲事?”

【注释】

①上达:意为参悟天理。语出《论语·宪问》:“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②下学:意为关于事物的基本知识和思想方法。语出《论语·宪问》:“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③日夜之所息:语出《孟子·告子上》。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上达”的功夫。

先生说:“后儒教人,初涉精妙细微之处,便说是上达而不去学,只学一些下学,于是将‘上达’‘下学’一分为二。凡是眼睛能看见、耳朵能听到、嘴巴能说得出、心里能想得到的,都是‘下学’;而那些用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嘴巴说不出、心里想不到的,就是‘上达’。比如,栽培一棵树,灌溉是‘下学’,至于树木昼夜生长,枝繁叶茂就是‘上达’,这是人力所不能干预的。因此,只要是能用功学到、可以言说的,都只是‘下学’,‘上达’包含在‘下学’当中。大凡圣人所说,虽精细入微,也只是‘下学’而已。学者只需在‘下学’上用功,自然可以‘上达’,而不必另寻‘上达’的路径。”

“保持志向如同心痛,注意力都被这种痛吸引了,哪里有空说闲话、管闲事呢?”

【原文】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

【译文】

陆澄问:“怎样才能达到‘惟精’‘惟一’的境界呢?”

先生说:“‘惟一’是‘惟精’的主意,‘惟精’是‘惟一’的功夫,并非在‘惟精’之外又有一个‘惟一’。‘精’的部首是‘米’,就拿米来作比吧。‘惟一’就是,让大米纯净洁白,如果没有舂簸筛拣这些‘惟精’的功夫,米就不可能纯净洁白。舂簸筛拣是‘惟精’的功夫,其目的就是为了让大米纯净洁白。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等,都是为了达到‘惟一’而进行的‘惟精’的功夫罢了。此外,‘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除此之外再没别的解释了。”

【原文】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译文】

先生说:“知是行的开始,行是知的结果。圣学只有一个功夫,知行不能分作两件事。”

【原文】

“漆雕开①曰:‘吾斯之未能信。’②夫子说之。子路使子羔③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④曾点⑤言志,夫子许之。圣人之意可见矣。”

【注释】

①漆雕开:鲁国人,字子若,孔子的学生。

②吾斯之未能信:语出《论语·公冶长》“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③子路、子羔:子路,仲由,鲁国卞(今山东泗水)人,姓仲,名由,字子路,又字季路,孔子的学生。子羔,齐国人,姓高,名柴,孔子的学生。

④贼夫人之子:语出《论语·先进》。

⑤曾点:曾晳,鲁国人,孔子的学生。

【译文】

“漆雕开说:‘吾斯之未能信。’孔子听了很满意。子路让子羔当费地的邑宰,孔子说:‘这是在误人子弟啊。’曾点谈论自己的志向,得到孔子的赞许。孔子的心意很明显啊。”

【原文】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①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唯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注释】

①未发之中:语出《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意为喜怒哀乐尚在内心,没有表现出来,理学认为这种状态的情绪纯真无伪,最符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