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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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上卷(6)

【译文】

陆澄问:“宁心静气之时,可以称作‘未发之中’吗?”

先生说:“现在的人存心养性,也只是为了定气养神。在他安静之时,也只是气的安静,还不能算作是‘未发之中’。”

陆澄说:“‘未发’就是‘中’,宁静是求‘中’的功夫吗?”

先生说:“只要去人欲、存天理,就可称为功夫。无论静或动,都不忘去人欲、存天理。如果依靠宁静,不仅会逐渐养成喜静厌动的毛病,而且会有很多病藏在心里,很难根除,遇事就会滋生开来。如果谨遵天理,心怎么会不宁静呢?只是追求宁静,不一定就能遵循天理。”

【原文】

问:“孔门言志①,由、求②任政事,公西赤③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晳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④,有意必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⑤矣。三子所谓‘汝器也’⑥,曾点便有‘不器’⑦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注释】

①孔门言志:语出《论语·先进》。

②由、求:由,仲由,即子路。求,冉求,字子由,孔子的学生。

③公西赤:姓公西,名赤,字子华,孔子的学生。

④意必:语出《论语·子罕》。意,即主观猜测;必,即武断绝对。

⑤“素其位”五句:语出《中庸》。素其位,安于现在的地位、条件。

⑥汝器也:语出《论语·公冶长》。器,即器具,特定的器具有特定的才能。

⑦不器:语出《论语·为政》。意为不是一般的器具,具有多种才能。

【译文】

陆澄问:“孔子的弟子们聚在一起,谈论志向,子由和冉求想主持政事,公西赤想掌管礼乐教化,多少还算是有实用之处。而曾晳所说的像玩耍一样的事,却得到孔子的赞扬,这是什么意思呢?”

先生说:“子路、冉求、公西赤三人的志向不是凭空臆想就是太绝对,有这两种倾向,容易偏执,往往顾此失彼。曾晳的志向比较实际,这就是所谓的‘根据自己的条件行事,身处夷狄之境,就做夷狄能做的事;身处危难之境,就做危难中能做的事,无论环境如何变化,总能应付自如’了。前面三人是单面之才,而曾晳则是具有多种才能的人。但是前三人,各有各的长处,而不像世上那些光说不做的人,所以孔子也会赞许他们的。”

【原文】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①。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注释】

①盈科而进:语出《孟子·离娄下》。比喻循序渐进。

【译文】

陆澄问:“知识不见长进,这该如何是好?”

先生说:“做学问必须要有一个根本,再从根基上苦下工夫,循序渐进。道家用婴儿作比,十分精辟。婴儿在母腹中,只是一团气,有什么知识?等到出生后,就会啼哭,之后会笑,然后又能认识父母兄弟,渐渐地能够站立、行走、背、拿,最后世上的事也就都会了。这完全是因为婴儿的精气日益充足,筋骨也逐渐强壮起来,头脑变得更加聪明。这些能力并非是与生俱来的,所以必须要有个根源。圣人在天地之间立足使万物自由生长,也是从喜怒哀乐尚未表现出来的时候逐渐培养起来的。后世儒生不明白格物的道理,看到圣人无所不晓、无所不能,就妄想一开始就将一切彻底弄明白,哪有这样的道理?”先生接着说:“立志为学,就像种树。开始生根发芽,没有树干,有了树干,再有树枝,有了树枝后,长上叶子,有了树叶,才能开花结果。刚把树种上,只管培育灌溉,不要去想生枝长叶、开花结果。因为空想有什么好处呢?只要不忘精心栽培灌溉,还怕不开花结果?”

【原文】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①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

【注释】

①四书:宋代理学家朱熹把《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合起来,编为《四书》,作为儒学的基本经典。

【译文】

陆澄问:“读书而不知其意,如何是好呢?”

先生说:“读不懂,主要是因为你只一味地从字面上理解。这样的话,倒不如去学习程朱的学问。他们看得多,解得通,十分清楚明白,但也终于没有收获。做学问必须在心上下苦功夫,凡是自己看不明白、想不通的,回到自身,在内心认真体会,这样就能理解了。《四书》《五经》讲的也就是这个心体,也就是所谓的‘道’,心体明即道明,再没其他的了。这才是读书为学的关键所在。”

【原文】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①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此语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注释】

①“虚灵”两句:语出朱熹《大学章句》。

【译文】

“‘心体虚灵明澈而不被蒙蔽,众理具备,万事万物因此产生。’在人心之外没有天理,也没有事物。”

有人就问:“朱熹先生讲过:‘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这句话正确吗?”

先生说:“心就是性,性就是理,加个‘与’字,就将‘心’‘理’一分为二。这就要求学者善于观察和领会了。”

有人说:“每个人都有心,而心就是天理,为什么有人善良,而有的却不善呢?”

先生说:“恶人的心,早就丢失了心的本体。”

【原文】

问:“‘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①,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尽。此理岂容分析?又何须凑合得?圣人说‘精一’自是尽。”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注释】

①“析之”句:语出朱熹《大学或问》:“析之极精不乱,说条目功夫:然后合之尽大无余,说明明德于天下。”

【译文】

陆澄问:“朱熹在《大学或问》中说‘分析天理可以使它看起来精确而不混乱,然后综合它就会囊括一切无一遗漏’,这话正确吗?”

先生说:“恐怕并不完全正确。天理怎么能分隔开加以分析呢?又有什么必要去凑合起来呢?圣人所说的‘精一’足以概括一切了。”

“省察是有事之时的存养,而存养是在无事之时的省察。”

【原文】

澄尝问象山①在人情事变上做功夫之说。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②’,‘致中和’只在‘谨独’③。”

【注释】

①象山:陆九渊(公元1139-1193),字子静,自号存斋,江西抚州人。曾讲学于象山,学者称象山先生。

②中和:语出《中庸》。中,天下的根本。和,天下的大道。

③谨独:即慎独,意为一个人独处也要严格要求自己,言行思想要符合道德规范。

【译文】

陆澄曾向先生请教有关陆九渊在人情事变上下工夫的观点。

先生说:“除了人情事变,世上再没有别的事了。喜怒哀乐,难道属于人情吗?从视、听、说、动到富贵、贫贱、患难、死生,都是‘事变’。而事变包含在人情之中,关键在于‘中正平和’,而‘中正平和’在于‘慎独’。”

【原文】

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已发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恻隐①、羞恶、辞让、是非,是性之表德邪?”

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此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注释】

①“恻隐”句:语出《孟子·公孙丑》。

【译文】

陆澄问:“仁、义、礼、智的名称,是从心性已发之后才有的吗?”

先生说:“是。”

一天,陆澄又问:“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等等,这些从‘性’上产生吗?”

先生说:“仁、义、礼、智是也都是表面的德。性只有一个,从外在来说叫作‘天’,就主宰来说叫作‘帝’,就流行变化来说叫作‘命’,它赋予人时就称作‘性’,主宰人的身体时就是‘心’了。心性发挥作用的时候,对待父母便是孝,忠于国君便是忠,以此类推,虽然名称众多,但只有一个心性。就好比一个人,他的称呼也可以有很多,对父亲而言他是儿子,对儿子而言他又是父亲,但实际上只是同一个人而已。所以只要用心参悟心性,世上的一切就会变得明了了。”

【原文】

一日,论为学功夫。

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①,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欲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注释】

①槁木死灰:语出《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译文】

有一天,大家一起讨论怎样做学问。

先生说:“教别人做学问,不能偏执一端。初学者三心二意,心中所想的多是个人私欲之类的事,因此,不如让他学习静坐,以此安定他的思绪。久而久之,当他的心安定了之后,如果还一味悬空静坐,也毫无用处。这时就要教他做省察克己的功夫。这种功夫是不能间断的,就如铲除盗贼,要有一个彻底铲除的决心。没事可做的时候,就把好色、贪财、慕名等私欲一一搜寻出来,然后将其根除,使它永不复发,才觉得痛快。好像猫捉老鼠一样,眼睛看着,耳朵听着,一有私欲萌动,就立马坚决地予以克服,绝不能姑息纵容让它有喘息之机,不可包藏它,更不可让它逃脱,这样才能将心中的私欲根除掉,这才是真功夫。直到心中再无私欲需要克除的时候,就拱手端坐了。虽说‘无所思虑’,但却不是初学者所能做到的。初学时必须认真思考省察克治的功夫,也就是使意念真诚,只思考一个天理。达到天理纯正圆满之境,也就达到‘何思何虑’了。”

【原文】

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义’①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②曰:“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

先生曰:“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注释】

①集义:意思是经常积累善心。语出《论语·公孙丑上》。

②子莘:马明衡,字子莘,福建莆田人。官至御史,王阳明最早的福建弟子。

【译文】

陆澄问:“有人夜晚怕鬼,该怎么办?”

先生说:“这样的人平常不做善事,内心有愧,所以才会怕鬼。如果平时行事敬畏神灵,又怎么会害怕呢?”

子莘说:“正直的鬼没必要害怕,但邪恶的鬼不管人的善恶,都有可能伤害,所以不由得人不害怕。”

先生说:“正直的人还怕邪鬼的迷惑吗?之所以会害怕,就表明此人心术不正。并非是鬼迷惑了人,而是人心自己迷了。比如,有人好色,就是色鬼迷;有人贪财,就是财鬼迷;不应当发怒的时候发怒,就是被怒鬼迷;不该怕而怕的,就是被怕鬼迷。”

【原文】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译文】

“定是心的本体,即是天理。动和静的变化,是天理在不同的情况下表现出来的。”

【原文】

澄问《学》《庸》同异。

先生曰:“子思①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

【注释】

①子思:孔子的孙子。相传为曾子的学生,继承和发扬了孔子的中庸思想。

【译文】

陆澄向先生问关于《大学》《中庸》两本书异同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