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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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下卷(10)

【原文】

“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仪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世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已上人。”

【译文】

“人在一天当中,就把古今世界都游历了一遍,只是人们没有察觉。当夜气清明的时候,没有视觉和听觉,也没有思考与行为,心怀平稳淡定,这就是羲皇的世界;而清晨的时候,神清气朗,气息明朗,庄严肃穆,就是尧、舜时代的样子;到了中午之前,人们用礼仪交往,气度奋然,就是夏、商、周三代时的情况;然而到了正午之后,神气渐渐昏暗,人事往来繁多杂乱,那就是春秋战国时的世界;等到渐渐进入了黑夜,一切都安静了,景象寂静寥寥,就是人消物尽的世界了。学者只要信得过良知,不被气所扰乱,就能时刻都做个羲皇时代的人。”

【原文】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莘、王汝止侍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

先生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

诸友请问。

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

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人的真血脉。”

【译文】

薛侃、邹守益、马子莘、王汝止在先生身边陪侍而坐,大家慨叹先生自打征伐平定宁王叛乱以来,天下的诋毁和非议也一天天增多,先生便让他们各自谈一下当中的原因。有的人说,先生的功业权势一天天显赫,于是天下人嫉妒的也与日俱增了;也有的人说先生的学说日益昌明天下,于是替宋儒争论对错是非的人也就日益变多了;有的人说自打正德九年(1514年)以后,志同道合的人当中相信先生学说的人渐渐变多,于是来自四方排挤阻挠的人也更加卖力了。

先生说:“你们各位所说的缘由,当然也很有可能存在,但我自己了解的一个方面,大家都还没有提到。”

各位都向先生询问是什么原因。

先生说:“我在来南京以前,尚且有一些当老好人的想法。但是现在,我的确明白了良知的是非对错,只管去行动,再不用有什么遮掩了。现在我才终于有了敢作敢为的胸怀。即便天下人都说我言语和行为不相符,那也毫无关系了。”

薛侃站出来说:“具有这样的信念,才是圣人的真血脉啊!”

【原文】

先生锻炼人处,一言之下,感人最深。

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倒看你是圣人在。”

又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先生曰:“何异?”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盖汝止圭角未融,萝石恍见有悟,故问同答异,皆反其言而进之。

洪与黄正之、张叔谦、汝中丙戌会试归,为先生道途中讲学,有信有不信。先生曰:“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

洪又言今日要见人品高下最易。先生曰:“何以见之?”对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须是无目人。”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见?”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终年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惧。

【译文】

先生点化学生的时候,往往一句话,便能感人至深。

有一天,王汝止出游回来。先生问他:“你在外面游玩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呢?”王汝止回答道:“我看到满街的人都是圣人。”先生说:“你看到满街人都是圣人的话,满街的人反过来看你也是圣人。”

又有一天,董萝石也出游回来。他见到先生便说:“我今天看到一件奇怪的事。”先生说:“什么奇怪的事?”他回答说:“我看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说:“这也只是寻常事情而已,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大概王汝止的棱角还没有磨去,而董萝石却早有省悟。所以虽然他们的问题相同,先生的回答却是不同的,先生是依照他们的话来启发他们。

钱德洪、黄正之、张叔谦、王汝中丙戌年(1526年)的时候参加会试回来的路上,谈到先生的学说,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先生说:“你们扛着一个圣人去给别人讲学,别人看到圣人来了,早就吓跑了,这还怎么讲?必须做个愚夫愚妇,才能够去给别人讲学。”

钱德洪又说现在要看出人品的高低是很容易的。先生说:“何以见得?”钱洪答道:“先生您就像是泰山,摆在眼前,只有那些有眼无珠的人才不知道敬仰。”先生说:“但是泰山又比不上平地广阔,平地又怎么发现呢?”先生这一句话,说破了我们终年好高骛远的毛病,在座的人无不有所警惧。

【原文】

癸未春,邹谦之来越问学,居数日,先生送别于浮峰。是夕与希渊诸友移舟宿延寿寺,秉烛夜坐,先生慨怅不已,曰:“江涛烟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

一友问曰:“先生何念谦之之深也?”

先生曰:“曾子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若谦之者良近之矣。”

【译文】

明嘉靖二年(1523年)的春天,邹谦之到浙江来问学。住了几天,先生到浮峰为他送行。到了晚上的时候,先生与希渊等几位朋友留宿在延寿寺,大家秉烛夜坐,先生有不尽的感叹惆怅,说:“江水滔滔,烟柳蒙蒙,谦之瞬间就到了百里之外的地方。”

一位朋友于是问:“为何先生对谦之的思念这样深切呢?”

先生说:“曾子说‘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这样的人,和谦之就非常相像啊!”

【原文】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汝中举先生教言:“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德洪曰:“此意如何?”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

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

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

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跟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

既而曰:“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工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

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译文】

明嘉靖六年(1527年)的九月,先生重新被任用,奉皇命讨伐思恩(今广西武鸣县北)和田州(今广西田阳县北)。在出征之前,钱德洪和王汝中讨论学问。王汝中于是引用先生的教诲说:“无善无恶才是心之体,而有善有恶则是意之动,知道善恶是良知,而为善去恶则叫格物。”

德洪说:“你认为这句话说得怎么样?”

汝中说:“这句话恐怕还仅仅是个引子,没有说完全。倘若说心的本源是无善无恶的,那么,意也应当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也应该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也应该是无善无恶的物。倘若说意有好坏之分,那还是由于心体终究是有善恶之分的。”

德洪说:“心体是天生的性,原本就是没有善恶的。但是,人有遭受习性沾染的心,于是意念就有了善与恶。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修身,这些都是恢复性体的功夫。如果意本来就没有好坏之分,那么,谈功夫还有什么用途呢?”

当天晚上,德洪和王汝中在天泉桥坐在先生旁边陪侍而坐,自己说了自己的看法,请先生来评定一下。

先生说:“现在我将要走了,正好要给你们讲明白这一点。你们两位的见解,恰好能够相互补充,不能够偏执于其中一方。我在这里引导别人,原本就只有两种方式:天资高的人,直接让他们从本源上去体会领悟,人的心原本就是晶莹无滞的,原本就是未发之中的。于是资质高的人,只需要稍稍去体悟本心就是功夫了。别人和自己、内心与外在一齐都悟透了。然而资质比较差的另一种人,他们的心难免已经受到了沾染,本质便被蒙蔽了,于是便暂且教他们在意念上去实实在在地用功,等到行为善去恶的功夫纯熟之时、渣滓清除干净之后,人的本体也就自然明白于心了。王汝中的见解,是我用来开导聪慧人的说法;而德洪的见解,则是用来教导资质较差的人的做法。假如你们两位能够互相补充借用,那么,资质中等的人就能够被引导到正确的路上了。假如你们两位都偏执于一个方面,那么眼下就会使别人进入误区,对圣道也不能够穷尽。”

先生接着又说:“以后与朋友们一起讲学,千万不能抛弃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要依据我这句话,因人给予不同的教导,自然会没有问题,这本来就是贯通上下的工夫。对于资质高的人,世上很难遇到了。能将本体功夫全都参透,这是连颜回、程颢也不敢承当的,又怎么敢随便对别人寄予这样的期待呢?人心一旦受到习性的沾染,若不教导他在良知上切切实实地下为善去恶的功夫,只去凭空想一个本体,所有的事情都不去切实地应对,那样只会养成虚空静寂的坏毛病。这个毛病可不是一件小事,于是,我不得不早早跟你们说清楚。”

这一天,钱德洪和王汝中又有了新的省悟。

钱德洪附记

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癸未年已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刹,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席,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刹,徙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每临别,先生常叹曰:“君等虽别,不出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诸生每听讲出门,未尝不跳跃称快。尝闻之同门先辈曰:“南都以前,朋友从游者虽众,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虽讲学日久,信孚渐博。要亦先生之学日进。感召之机,申变无方,亦自有不同也。”

【译文】

先生刚回到绍兴的时候,来看望他的朋友还没有几个人。后来,从各个地方来求学的人一天天增多。嘉靖二年,和先生当邻居的人也变多了。就如天妃、光相等古寺里,每间屋子里一起吃饭的会有几十个人,晚上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大家只能轮流着睡觉,歌声通宵达旦。南镇、禹穴、阳明洞等远近的寺庙里面,只要能够步行到达的地方,都是志同道合的求学者们在住。先生每次来讲学,四周围坐的听众常常不下几百人。迎来送往,一个月当中没有一天是空闲的。甚至有人来这里听讲,一听就听了一年多,先生也不能完整地记清他们的姓名。每次告别的时候,先生经常感叹地说:“你们虽然与我分开了,但都是在这个天地之间的。倘若我们有着一样的志向,即使我忘记了你们的容貌也没有关系。”学生们每次听完讲解出去的时候,都欢跳着说很快乐。我曾经听到同门的长辈们说:“来南京之前,虽然问学的朋友还是很多,但还是没有在绍兴的时候多。这本来是因为先生讲学的时间长了,获得的信任也就更多了,但是主要还是因为先生的学说渐渐变得精湛,对感召学生时机把握和开导学生的方法也不一样。”

黄以方录

【原文】

黄以方问:“‘博学于文’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说似不相合。”

先生曰:“《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余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

【译文】

黄以方(黄直)问:“先生,您认为‘博学于文’是要在遇到的事情上去学习存养天理,然而这与孔子所说的‘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好像并不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