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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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下卷(11)

先生说:“《诗》《书》等六经都是天理的体现,文字都包括在里面。认真思考研究《诗》《书》等六经,它们都是为了学习存天理,不只是表现在具体的事情上才叫文。孔子说的‘余力学文’,也是‘博学于文’里的一部分。”

【原文】

或问“学而不思”二句。

曰:“此亦有为而言,其实思即学也。学有所疑,便须思之。‘思而不学’者,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实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思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之病。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

【译文】

有人曾经就“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两句诗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这两句话是有所指向的。事实上,思考就是要学习,学习的时候有了疑问就要思考。‘学而不思’的人是有的,他们只是凭借自己的思考去想,想要得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体和内心上切切实实地用功,以此来存天理。把思考和学习分成两部分,于是就有‘罔’和‘殆’的短处。事实上,思也只是思考他学到的东西,原本就不是两回事。”

【原文】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功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意。功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谓‘人虽不知而已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更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格。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如善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诚意功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

【译文】

先生说:“程颐先生说格物就是穷尽天下的物品。天下成千上万的物品怎么可能完全穷尽?只说‘一草一木亦皆有理’,现在你怎么在草木上一个一个地去‘格’呢?而且即使格尽了草木,又怎么能够让它反过来‘诚’自己的意呢?我觉得‘格’就是‘正’的意思,‘物’就是‘事’的意思。《大学》里所说的‘身’,就是所谓的耳、目、口、鼻及四肢。想要‘修身’,就要做到眼睛非礼勿视,耳朵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说,四肢非礼勿动。想要‘修身’,在自己身上怎么样能用功夫呢?内心,是身体的主宰。即使眼睛在看,但主要是心在看;虽然是耳朵在听,但其实是内心在听;口与四肢虽然能说、能动,但所说、所动都来自于心。所以,想要修身,主要在于体会自己的心体,让它常常廓然大公,没有不合乎中正的地方。只要心中正了,眼睛就自然而然能够非礼勿视;耳朵就能非礼勿听;口和四肢就不会有不符合礼的言行。这就是《大学》中所说的‘修身在于正心’。但是,至善就是心的本体,心的本体怎会有不善良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哪个地方能用功呢?必然在心发动的地方下工夫。心的发动不能没有不善的,于是,务必在这里用功,就是诚意。倘若念头都发动在好善上,就切切实实地去好善;倘若念头都发动在憎恶上,就踏踏实实地去憎恶。意念的发生处既然没有不诚意的,那么本体又怎么会有不正的呢?于是,想要正心主要在于要有诚意。工夫下到诚意上,才会有着落。然而,诚意的根本在于致知。所说的‘人虽不知而已所独知’,这正是我的良知所在的地方。但是,倘若知善,但是不遵循良知去做,知道不善,也不跟随良知不去做,这样,良知就是被遮蔽了,就不能致知了。我心的良知既然不能扩展到底,即使知道好善,也不能切实地去做,即便知道讨厌,也不能切实地憎恨,这怎么能有诚意呢?所以,致知是诚意的根本。但是也不是凭空去致知,致知还是要在实事上格的。就好像,意在行善上,就要在善事上下工夫,意在去恶上,就在这件事上做到不去做。去险,本来就是格去不正当的东西以归于正。跟随善良,就是使不善的方面得到纠正,也是格去那些不正的以归于正。这样一来,本心的良知就不会被私欲蒙蔽了,就可以发挥到极点,而意的发动就是好善去恶,这样就没有不诚心的了。诚意功夫的下手处在格物。就像这样格物,每个人都能够做到。《孟子》里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就是这个原因吧。”

【原文】

先生曰:“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

【译文】

先生说:“世间的人总以为格物就要遵循朱熹的观点,他们什么时候切实去拿朱熹的观点去实践过呢?我倒是实实在在地实践过的。以前我和一个姓钱的朋友一起探讨,要成为圣贤首先就要格天下之物,现在哪里还会有那样的能力呢?于是我指着亭子前面的竹子,让他去格。朋友从早到晚去穷竹子的道理,耗费了很多心思,一直等到第三天的时候,便因为过度劳累病倒了。开始我还认为主要原因在于他精力不足,于是亲自去穷格,从早到晚,但是仍旧完全不理解竹子的道理。一直到第七天的时候,我也病倒了。于是我们互相慨叹说,圣贤真是做不得了,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格物。等到后来,我在贵州龙场住了三年,有很多体会,这时才知道,天下的事物本来是没有什么可以格的。格物的功夫,只能在自己的身心上下工夫。所以我觉得每个人都能够成为圣人,这样就有了一种使命。这些道理,都应该说与大家知道。”

【原文】

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之说。

先生曰:“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洒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处。故虽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这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

又曰:“我这里言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功夫。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如此格物,虽卖柴人亦是做得,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译文】

学生里曾经有人说,邵端峰提倡儿童不能格物,仅仅应该教他们洒扫应对的功夫。

先生说:“洒扫应对应该是一件事,孩子的良知只有这个层次,所以要教他们洒扫应对,这也是致他的良知。又好像,小孩知道尊敬畏惧教师和长者,这也是他良知的表现。于是,即使是在嬉闹,看到了教师和长者,也会去作揖来表示自己的恭敬,这就是他能够格物以致他尊敬师长的良知。小孩子本来有小孩子的格物致知。”

先生又说:“我在这里所说的格物,从小孩子到圣人,都是这样的道理。然而,圣人格物,就会变得更加纯熟,不用耗费精力。这样的格物,即使是卖柴的人也能做到,公卿大夫与天子,也都只能这样做罢了。”

【原文】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艰”二句为问。

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艰,行之唯艰’。”

门人问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学之’,又说个‘笃行之’,分明知行是两件。”

先生曰:“博学只是事事学存此天理,笃行只是学之不已之意。”

又问:“《易》‘学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

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学存此天理,则此心更无放失时,故曰‘学以聚之’。然常常学存此天理,更无私欲间断,此即是此心不息处,故曰:‘仁以行之’。”

又问:“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行却是两个了。”

先生曰:“说‘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为私欲间断,便是‘仁不能守’。”

【译文】

有弟子怀疑自己知行无法合一,于是向先生请教“知之匪艰,行之唯艰”这两句话。

先生说:“良知自然能知晓,这原本是很容易的。只是因为不能致这个良知,才会有‘知之匪艰,行之唯艰’的状况。”

有弟子问先生:“知行怎样才能合一?而且就像《中庸》里说的,一个‘博学之’,一个‘笃行之’,这很明显是把知行当两件事情。”

先生说:“博学是指每件事情都要学会存此天理,而笃行则只是指学而不辍。”

弟子又问:“《易传》里说‘学以聚之’,又说‘仁以行之’,这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先生说:“这是一样的。倘若每件事都学习存养天理,那么这颗心就再也没有放纵的时候了,于是说‘学以聚之’。然而,每天学习存养这个天理,又没有一己之私把它间断,这就是本心的不间断,于是说‘仁以行之’。”

又问:“孔子说:‘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这样不就是把知和行分成两部分了吗?”

先生说:“说‘及之’,意思就是说已经到了。但是如果不能做到生生不息,那就是被私欲弄断了,也就成了‘仁不能守’。”

【原文】

又问:“心即理之说,程子云‘在物为理’,如何谓心即理?”

先生曰:“‘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之类。”

先生因谓之曰:“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朱纯,往往悦慕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伯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功夫,不去袭义于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

【译文】

弟子又问:“内心就是天理,程颐说‘在物为理’,为何说心就是理呢?”

先生说:“‘在物为理’,‘在’的上面务必要添加一个‘心’字。这心对于物而言便为理。例如,心在孝顺双亲上面就是孝,在辅佐君王上就是忠,等等。”

先生又说:“大家应该明白我立论的原则,我现在说心就是理,用意在哪里呢?只不过是因为世人将心和理分为两部分了,因此出现了很多弊病。比如说五霸攻击夷狄,尊崇周王室,这些都是私心,于是就不合理了。人们却说他们的行为很正确,这只是因为世人的心不纯净,才会羡慕他们的所作所为,追求外表做得漂亮,与内心却完全不相干。把心和理分开来说,只会让自己陷入霸道的虚伪境地而无法觉察。因此我说心就是理,就是要让人明白心理是一回事,在心上下工夫,不要在外看意思,这是王道的真谛,也是我立论的宗旨。”

【原文】

又问:“圣贤言语许多,如何却要打做一个?”

曰:“我不是要打做一个,如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天地圣人皆是一个,如何二得?”

【译文】

弟子问:“圣人的言论有众多,为何要把它们总结成一句话呢?”

先生说:“我并不是要把它们概括在一起,只是如《孟子》所说的‘夫道,一而已矣’,《中庸》里说的‘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与圣人都是一个整本,怎么能够把它们分开呢?”

【原文】

“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便是心也。”

【译文】

“心并不是那一块血肉,凡是存在知觉的地方都是心。就像耳朵眼睛懂得看或者听,手和脚明白痛和痒。这个感觉也便是心了。”

【原文】

以方问曰:“先生之说格物,凡《中庸》之‘慎独’及‘集义’‘博约’等说,皆为格物之事。”

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独,即戒惧。至于‘集义’‘博约’,功夫只一般。不是以那数件都作格物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