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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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下卷(8)

先生说:“圣贤只不过是一个克己的学问罢了。重视自己所下的工夫然而不会这么重视效果。仁者与万物同为一体。假使不能做到与万物同体,只是由于自己的私欲没有完全地忘记。获得了全部的仁的本体,天下便全部都归入到我的仁里面了,也就是‘八荒皆在我闼’的意思。天下能做到仁,那自己的仁也就在其中了。‘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只是自己没有怨恨,就好比‘不怨天,不尤人’的意思。家庭、国家都没有怨恨了,自己当然也就在其中了。但是,这并不是应该引起重视的地方。”

【原文】

问:“孟子‘巧力圣智’①之说,朱子云:‘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②何如?”

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实非两事,巧亦只在用力处,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马箭,一能远箭。他射得到俱谓之力,中处俱可谓之巧。但步不能马,马不能远,各有所长,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处。孔子则三者皆长。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③而极,清只到得伯夷而极,任只到得伊尹而极,何曾加得些子。若谓‘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则其力反过孔子了。巧、力只是发明圣、知之义,若识得圣、知本体是何物,便自了然。”

【注释】

①巧力圣智:见《孟子·万章下》:“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全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不力也;其中,非不力也。’”

②“三子”句:朱熹《孟子集注·万章下》:“三子则力有余而巧不足丁是以一节虽至于圣,而智不足以及乎时中也。”三子,指伯夷、伊尹、柳下惠。

③柳下惠:即展禽,名获,字禽,春秋时鲁国大夫,食邑在柳下,以善于讲究贵族礼节着称。

【译文】

有人问:“孟子主张‘巧力圣智’的说法,朱熹先生说:‘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这样说对不对?”

先生说:“伯夷、伊尹、柳下惠三个人不只是有力量,而且也还有技巧。技巧与力量实际上并不是两回事。技巧也只在用力的地方,有力量却没有技巧,也只不过是徒然,白费力气。用射箭作比喻的话,在他们三个人里,一个能够步行射箭,一个能够骑马射箭,一个能够远距离射箭。只要他们都能射到靶子那里,便都叫作有力气;只要能正中靶心,便都能叫作精巧。但是,步行射箭的不能够骑马射箭,骑马射箭的又不能远程射箭,他们三个各自有自己所擅长的,才力各有不同的地方。而孔子则是身皆三长,但是,孔子的‘和’最多也只能达到柳下惠的水平,而‘清’最多能够达到伯夷的水平,‘任’也最多只能达到伊尹的水平,没有再添加什么了。假若说‘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那他们的力气加在一起反倒能超过孔子了。精巧、力量只不过是为了阐明圣、智的含义罢了。假使认识到了圣、智的本来意义,自然就能够明白于心了。”

【原文】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违’①,天即良知也。‘后天而奉天时’②,良知即天也。”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

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

“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困学功夫,亦是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

【注释】

①“先天”句:语出《易·乾·文言》:“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②“后天”句:同上。

【译文】

先生说:“‘先天而天弗违’,上天就是良知;‘后天而奉天时’,良知也就是天。”

“良知只是辨别是非的心,而是非只是个好与坏。明白了善与恶,也就是穷尽了是与非;而明白了是与非,也就穷尽了自然万物的变化。”

又说:“‘是非’两个字是大体的规矩,而灵巧的地方就在于个人了。”

“圣人的良知,就像青天里的太阳;而贤人的良知,就像存在浮云的天空里的太阳;愚人的良知,则好比阴霾天气里的太阳。即使他们的明亮度各不相同,但他们都是一样能够辨识黑白的,即使在昏暗的夜里,也能够隐隐地辨别出黑白来,由于太阳的余光仍旧没有完全消失。在困境中学习的功夫,也只是从这一点光明的地方去精细地鉴察罢了。”

【原文】

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

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勘得破,方是简易透彻功夫。”

【译文】

有人问先生:“良知就好比是太阳,而人的私欲就如浮云。浮云虽然能够蒙蔽太阳,但是这也是气候里本来就有的。莫非人的私欲也是人心本来就有的吗?”

先生说:“喜、怒、哀、惧、爱、恶、欲,就是所说的‘七情’。这七种感情都是人心本来就具备的,但是我们需要把良知辨识清楚。比如说阳光,也不能只朝着一个方向照射。只要有一点点的空隙,都会是太阳光所在的地方,即便布满了乌云,只要天地间还能稍微辨别形色,也是阳光不灭的体现。不能因为浮云遮蔽了太阳,就要强求天空不再存在浮云。上面所说的七种情感顺其自然地运行,都是良知在起作用,不能认定它们有善、恶的区别,更不能对它们太执着。倘若执着于这七情,就成了‘欲望’,这些都是良知的阻碍之物。然而刚开始执着的时候,良知自然而然能够发觉,发觉后便会马上清理除掉这一阻碍,恢复它的本来面貌。假使在这一点上能够看得通透,才是简易透彻的功夫。”

【原文】

问:“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

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浅深难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亲,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良知实落尽孝而已;学知利行者,只是时时省觉,务要依此良知尽孝而已;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锢已深,虽要依此良知去孝,又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须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尽其孝。圣人虽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却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译文】

有人问:“圣人‘生知安行’是天生就有的,这还需要别的什么功夫呢?”

先生说:“‘知’‘行’二字,就是功夫,只不过这功夫有深浅难易的分别罢了。良知本来就是精明的,就好像说孝敬父母,那些生知安行的人,只不过是按照自己的良知踏踏实实地去尽孝罢了;而那些学知利行的人,则需要时时刻刻反省察觉,努力地依照良知去尽孝罢了;至于那些困知勉行的人,他们受到的蒙蔽禁锢已经非常根深蒂固了,虽然需要依照良知去尽孝心,但是又被自己的一己私欲阻碍,于是不能够做到尽孝。这就需要他们用别人上百倍、甚至一千倍的功夫,才能够做到按照良知去尽孝。圣人虽然是生知安行的,然而他们在内心里也不敢完全肯定自己,因此愿意去做困知勉行的功夫。那些困知勉行的人,却时时刻刻想着去做生知安行的事,这怎么可能成功呢?”

【原文】

问:“乐是心之本体,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时,此乐还在否?”

先生曰:“须是大哭一番了方乐,不哭便不乐矣。虽哭,此心安处即是乐也。本体未尝有动。”

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①,周公系爻②,孔子赞《易》③,何以各自看理不同?”

先生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如一园竹,只要同此枝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辈只要去培养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汝辈若不肯用功,连笋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

【注释】

①彖(tuàn):指彖辞。《易传》中说明各卦基本观念的篇名。《十翼》的两篇。

②爻(yáo):指爻辞。说明《易传》六十四卦中各交要义的文辞。每卦六爻,每爻有爻题和爻辞。爻题都是两个字:一个字表示爻的性质,阳爻用“九”,阴爻用“六”;另一个字表示爻的次序,自下而上,为初、二、三、四、五上。如乾卦初爻:“初九,潜龙勿用。”“初九”是爻题,“潜龙勿用”是爻辞。

③《易》:指《易传》。《易》的组成部分,对“经”而言,故曰“传”。是对《易》所作的各种解释。包括《彖》上下,《象》上下,《系辞》上下和《文言》《序卦》《说卦》《杂卦》十篇,亦称《十翼》。相传孔子作。据近人研究,大抵系战国或秦汉之际的作品。

【译文】

有人问先生:“快乐才是心的本体,但是遭受大变故的时候,痛心哭泣,不知道这时本来的快乐是否还存在?”

先生说:“必须是痛哭一场之后才会觉得快乐,假若没有哭,也就不会觉得快乐了。虽然是在哭,自己的内心却得到了慰藉,这也是快乐的啊。快乐的本体不曾发生过什么变化。”

又问:“良知也仅仅有一个而已。但是文王作彖辞,周公作爻辞,孔子写《十翼》,为什么他们看到的理都分别有所不同呢?”

先生说:“圣人怎么会拘泥于旧的模式呢?重点是都同样出自于良知,即使他们各自立说又有什么呢?就用一园翠竹打比方吧,只要枝节相差不大,就是大致相同的。如果一定要拘泥于每一段枝节都一模一样,那就不再是自然的神妙造化了。你们这些人只需要去培养良知。良知相同,就不妨各自有些不同存在了。你们这些人倘若不愿意用功,连竹笋都还没有生长出来,又要到哪里去谈论枝节呢?”

【原文】

乡人有父子讼狱,请诉于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听之,言不终辞,其父子相抱恸哭而去。

柴鸣治①入问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

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间大不孝的子,瞽瞍是世间大慈的父。”

鸣治愕然请问。

先生日:“舜常自以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为大慈,所以不能慈。瞽瞍只记得舜是我提孩长的,今何不曾豫悦我?不知自心已为后妻所移了,尚谓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时如何爱我,今日不爱,只是我不能尽孝。日思所以不能尽孝处,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时,又不过复得此心原慈的本体。所以后世称舜是个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个慈父。”

【注释】

①柴鸣治:不详。

【译文】

乡下有父子俩要打官司,请求先生裁决。侍从们想要阻拦他们,先生听说了之后,话还没有说完,父子俩就已经就抱头痛哭了,然后相拥着离开了。

柴鸣治便进来问先生:“先生说了什么话,让他们这么快就感动悔悟了?”

先生说:“我跟他们讲舜是世界上最不孝的儿子,而瞽瞍则是世上最慈爱的父亲。”

鸣治惊讶地问先生为何这么说。

先生说:“舜常常觉得自己太不孝,所以他才能尽孝;而瞽瞍常常以为自己很慈爱,因此他不能做到慈爱。瞽瞍只记得舜是自己从小抚养长大的,可是为什么他现在却没有取悦过自己呢?他不知晓自己的心已经被后妻改变了,却仍然觉得自己是慈爱的,于是就越发不能做到对舜慈爱了。而舜则只想着从小开始,父亲照顾自己的时候是怎样地疼爱自己,可是现在却不疼爱了,恐怕是因为自己没有尽孝道,因此每天都在想自己没有尽孝的地方,因而他就越发能尽孝了。等到瞽瞍高兴的时候,也只不过是恢复了心里慈爱的本貌。所以,后来的人都把舜当成是古今的大孝子,而瞽瞍也成了个慈爱的父亲。”

【原文】

先生曰:“孔子有鄙夫来问,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空空而已①。但叩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来天则。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增减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与之一剖决,便已竭尽无余了。若夫子与鄙夫言时,留得些子知识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体即有二了。”

【注释】

①“孔子”之句:见《论语·子罕》:“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译文】

先生说:“有农夫前来向孔子请教,孔子当然不会提前准备好了知识来回答他。孔子的内心也是空空没有东西的。但是他可以根据内心明白的是是非非,给他剖析判断,这样农夫的心便比较明白了。农夫自己感到的对错是非,是他本来就有的自然准则。虽然圣人很聪慧,但是对这种准则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增减。只是他们不够自信,因此孔子给他们进行了剖解分析之后,他们心里的是非观念就会全部显示了。如果孔子和他们说话时,尚且保留有一些知识在心里,那样就不能够尽显他的良知了,从而道体也就分为两部分了。”